XIII
- 十四天後 -
她被一陣朦胧而遙遠的嘈雜聲弄醒了。
方才她做了個深遠的夢,腦中卻出現了電閃和雷鳴的巨響,使它變成了一個由驚吓收場的惡夢。
其中的細節,她仍然還記得。她夢到了一個人。而這個人的存在,才是她将其視為惡夢的真實來源。
雅麥斯。
夢中的他們翻|雲|覆|雨,臉對着臉,鼻尖抵着鼻尖,仿佛一尊雕塑被打碎的兩半,緊密貼合,嵌入對方的輪廓,彼此間沒有一絲距離。突然,疑似打雷的沖擊聲驚響了,她的意識脫離夢境,回到了這間裝飾簡陋但不乏舒适和溫暖的屋子裡。
荷雅門狄把身子撐起來一點,想看清楚周圍的景緻是不是現實世界,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并不是睡在床上的,身上也沒有蓋着毛毯。
她入睡時分,外面正豔陽當頭,如今,垂死的夕照穿過窄窗射入,在深黃色木頭地闆上投下一塊橙色。她立刻知道了緣故。自己不是自然睡着,而是又一次跌入了昏迷。
然後,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就這樣乘虛而入地走進了她的夢境世界。
他已經不可能再掌控她的生活。那段烈火焚身般的愛情,已經破滅了,可當事人之一卻成為了她生命中揮之不去的一個幽魂,遲遲不願消失,用另一種方式,屢屢侵犯她的生活……而且還是那樣的夢。
荷雅門狄一邊痛苦地拷問自己的内心,一邊從小鎮鎮長家的客房地闆上爬起來。
至少,他還是影響了自己的,不是嗎?
理性的聲音告訴荷雅門狄,不能在雅麥斯帶她來的鎮子待太久,更不能投靠他推薦的鎮長家。她确實沒有這麼做,堅決拒從雅麥斯的建議。那晚,她靠着鎮外的圍牆昏昏入睡,第二天清晨醒來後,故意把自己的衣服弄髒,裝成一個乞丐,坐在小鎮入口,往來的鎮民無不好奇打量這個陌生又可憐的女孩兒。有人将異鄉人的事情報告了鎮長。最終,在回答了鎮長自己為何漂泊至此的原因後,她被這個善良的老人領回了家。這隻是天意,她安慰自己。
年過五十的鎮長,有一個結婚三十年的老伴,三個年長的兒子,和一個稍小的女兒。但荷雅門狄隻見到兩個兒子。小女兒塔麗莎比她大不了幾歲,是個有着濃密金色卷發的大美人兒,喜歡刺繡和繪畫,年紀興趣相仿的兩個姑娘很快成為了閨中密友。鎮長家的房子很大,有一個鋪着獸皮、能容納五六十個人的前廳,仲裁民事糾紛的公務便是在此處進行。因此,能騰挪出一個空房間給落難的荷雅門狄居住,完全不成問題。
當鎮長問她從哪兒來的時候,她說自己是從狹海北邊的村子流落過來的。村子發生了雪崩,所有親眷和同村人都被吞沒了,好心的船夫載她過海,但也無力養活她,于是她才會淪落到這個鎮子乞讨。她至少說了一半真話。雙方語言互通,荷雅門狄的态度又非常懇切,博得了鎮長一家的同情和信任。這裡的愛沙尼亞人确如雅麥斯所說,對外鄉人非常熱情和寬容。
小鎮唯一不好的地方,恐怕就要屬之前荷雅門狄與追捕者發生沖突的森林離這兒太近了。但是,三天的平靜生活讓她暫時放下了這個不穩定的因素。她的傷勢需要處理,隻能暫留一陣。
當新生活安頓妥當後,她開始處理身上的傷。現在,又一次的意外昏迷使她不得不對它重視起來了。她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撥開衣物,把包好的紗布拆開來,露出左胸的皮膚。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正視這個傷。
燒焦的皮膚向外翻卷,有着毛糙的輪廓,邊緣處微微上翹。整個傷口紅裡發黑,呈一種糜爛的狀态。中心的焦黑地帶,隐隐升騰起一股她不常接觸、卻并非一無所知的黑暗力量。再往内深上兩公分,就能傷到她的心髒。
太反常了。它至今都沒有好。算算日子,從逃出卡塔特到今天,已有兩周時間了。這簡直是不應該出現的狀況。
盯着糜爛的傷口處微微冒起的黑氣,仔細研究了一番,對任何一種魔法都十分精通的荷雅門狄,頓時如墜冰窖。她突然想到一個最可怕、卻也最合理的解釋。
詛咒。
傷口不會愈合,全身會從受傷的地方開始一點點潰爛,直至蔓延全身,最終化為一灘血水而死的黑魔法。
如果猜測成真,那無疑是比夢中闖入雅麥斯,更令人難以承受的打擊。
“——”荷雅門狄陷入想要發火,卻沒力氣發火,也不知道該對誰發火的沉郁中,呆呆地看着床邊油燈上低低燒着的火苗。難道自己注定要背負着詛咒,過活一生?她恨自己沒能早點發覺這件事。但是恨意幫不了她消除這個詛咒。
适時,酷似雷鳴的沖擊聲又響起了,屋外有人聲跟着起哄,含混不清的噪音直刺入她的耳膜。荷雅門狄愣了一下,發現情況不對後,把窄窗半開,張望外面的人群。
西南方向的玫紅天空,閃爍着一個個短暫的火花,好像星星在眨眼。閃電咆哮着,劈下有力的花白印痕,随後變得暗淡。一陣狂風大起,沖開彩霞,推動着密雲,在空中攪合出一個巨大的旋渦。飓風伴随狂放不羁的落雷猛烈沖湧,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顫動。然而,這光打雷刮風卻不下雨的詭異天象,卻使觀望的鎮民逐漸感到不安。她優異的聽力能讓她知道人們在議論什麼。
“噢,上帝顯靈了!不虔誠的人必将遭受懲罰!”一個穿着體面的中年人趕緊閉眼在胸口猛劃十字,祈禱上帝的怒火不要殃及自己。
“是雷神托爾,在揮舞他的戰錘!”另一個衣衫淩亂的大老粗随後大聲說道。這個人被大家用異樣的眼光鄙視了。
隻有荷雅門狄明白,那連續的火花、閃電和飓風代表什麼。她心懸不定地遠望西北的高空。那陣陣閃光,洶洶雷鳴,都來自卡塔特山脈的方向。保衛着人類安全的龍族的地盤正在遭襲,戰況一定非常慘烈,結界的防禦系統已經壞掉了,十多個山頭暴露出來,遙遙望去,宛如破土而出、突兀生長在高空的春筍。卡塔特山脈的疆域如此廣大,普通人隻要視力良好,也能清晰看到山體的大緻輪廓,但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東西,不知道龍族的存在,倒也不至于往深層次想。在普通民衆眼裡,大概會把天空中的奇觀異象當作某種神迹來膜拜,或單純地視為焰火、禮炮之類的東西。
然而荷雅門狄知道實情。原來,這才是出現在噩夢結尾的聲音。
她還在思索,不一會兒,地平線上就快要沉落的夕陽,突然迸發出比正午時刻更加耀眼的光芒。人們再次被這反常的現象震驚了,恐慌的氣息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禱告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把眼睛閉了起來,不敢擡頭張望,害怕這會是一場突然降臨的天災。
但很快,太陽就恢複了正常。閃電和飓風也都平息了。
在人們欣喜的歡叫聲中,荷雅門狄默默關上窗,思慮片刻後,決定收拾行裝。
必須離開。這地方到底還是離卡塔特太近了。如果有其他術士繼承了那三個失敗者的使命追到這裡來,她一定不會覺得意外。
荷雅門狄把這些天始終随身不離的布袋子從床底拿出來,裡面的存糧已經不多了,她将桌上的紙和畫筆放了進去,然後紮緊袋口,又打開衣櫥取了件幹淨的麻布長裙。塔麗莎給了她兩件常服和一件睡衣,便于輪換。就在她把布袋整理妥當,準備換衣服的時候,屋外響起了不合時宜的敲門聲。
本以為會是塔麗莎,但氣息和腳步都不像。荷雅門狄趕緊把敞開的紗布重新蓋好,拉起衣領,讓裡面的傷口成為一個隻有自己知曉的秘密,然後謹慎地過去開門。一張從來沒見過的男人的臉,讓她困惑了。
“啊,抱歉,我的拜訪有點唐突。”男人沖着她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他有着正宗的北歐人長相,金發碧眼,面容粗曠,皮膚曬得有些黑,但總體而言沒什麼特色。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左手腕上戴着根幹花材質、鑲有一顆琥珀石,類似于護身符般的手鍊,不太像他這樣的粗糙漢子會編織的。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托泰因。剛回來就聽父親說家裡來了客人,還是位楚楚可憐的妙齡少女,就過來看一看。哈,幸會幸會。”他邊說邊伸出手,發現對方沒有和自己握手的意向後,又縮了回去,化解尴尬般地摸了摸後腦勺。
“哦,你就是鎮長的……?”忽然反應過來的荷雅門狄,細細打量着這位三天以來始終沒露過面的鎮長小兒子,警惕的聲音和表情略有緩和。
“對,我上個禮拜到外地辦了點事兒,噢,确切地說,想和幾個朋友乘船出海去撈魚,可惜一條大的都沒撈着,隻好敗興而歸。否則,我一定能送條大魚給你。”
他的身上确實有股海水的鹹味,肩上還背着個看起來很沉的麻袋,似乎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放好,就跑過來敲自己的門。荷雅門狄用拘謹的眼神看着這個健談到甚至有些油嘴滑舌的男人,想聽他的重點。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希望我沒打擾到你的……休息。”托泰因靈活的碧綠眼睛往荷雅門狄的身後瞟了瞟,看到了桌上理好的一個包裹,再看看眼前的白發女孩一臉心猿意馬又帶些焦慮的表情,立刻想到了什麼。“嗯……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你打算走?”
“是的。”既然被看穿了意圖,隐瞞也無意義,荷雅門狄坦誠說道,“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勞煩你們了。承蒙令尊令堂的照顧,這幾天是我人生中十分輕松和惬意的一段時光。但我不能永遠白吃白住,賴着不走。我可能無法向你的家人,尤其是令妹告别。”她略微流露出希望對方能為自己隐瞞的請求。
“啊,你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我也不方便多問。父親已經告訴我你的不幸身世了。原先我還以為,又是個混進家裡騙吃騙喝的懶漢。噢,抱歉,雖然這兒不是什麼富裕的地方,但畢竟你也知道我家在鎮上的地位,總有一些人愛來渾水摸魚,跪求接濟,一旦粘上了就跟薄荷醬似的,甩也甩不掉。以前就發生過那種狀況。”也不知道托泰因有沒有領會她的意思,他好像根本壓制不住自己天馬行空的思維,又瞎聊閑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嗯,我能理解。”荷雅門狄裝作聽得很認真的樣子點點頭。
“我絕不是要驅趕你。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一切都随你高興。我個人希望你能夠留下來,多住一段時日。但是像你這樣有特殊遭遇的人,難免會有自己對生活的打算,我也不能對你問東問西,幹涉你的想法。就祝你好運吧!”滔滔不絕的托泰因說着說着忽然一拍腦門,放下肩上的包,手伸進去在裡面摸索了一陣,最後掏出來幾條包着紙袋、像是食物的東西,“我這兒剛好有一些鲭魚幹,雖然是外出捕魚時吃剩下來的,但這些我一點兒都沒動過,還很新鮮,絕對管飽。噢,還有一些酥餅和潤喉糖。你不嫌棄的話,就帶在路上當幹糧吧。”他把它們一股腦遞給了荷雅門狄,又從褲袋裡摸出十幾塊銅币,硬塞到她手裡,“對了,你肯定需要錢。隻要不去南邊的波蘭,這個貨币在附近的城鎮村落都是通用的。”
“……那麼多東西,我怎麼好意思收下呢。”她不太适應這個男人的熱情,有點想要後退和避讓,但如果縮手,東西就會落在地上,也隻能僵硬地捧着。
“千萬别跟我客氣。”托泰因憨憨地笑着,眨了眨他綠色的眼睛,一絲滿足的光芒在其中閃爍,“你放心,我保證不透露給父親他們。就讓他們自個兒發現你的‘失蹤’吧!”
他果然是個聰明伶俐,考慮周到的男人,把她的心思看得很準。荷雅門狄喜歡和這種人打交道。但她實際上并不喜歡這個男人。
真誠地向對方緻謝,并互道再見之後,荷雅門狄送走了托泰因,把門緊緊閉上,看着手中被強塞的諸多物品,想了想,最終還是将它們放進了包裡。
不走不行。而她又是個特别不擅長告别的人,很怕鎮長等人得知她離開的意願後,自己要面對他們失望或惋惜的眼神。她想,至少得給這家子留下點什麼,感激他們的收容。她在房間桌子上留下了一張根據塔麗莎繡的兩隻飛燕圖臨摹的石墨畫,寄希望于對方能夠讀懂她未出口的道别話語,然後換好衣物,熄滅油燈,打開窗,趁四下無人注意時,矯捷地跳到室外,走上出鎮的小路。
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正常生活,她卻注定難以擁有。這是有别于龍王詛咒的另一個“詛咒”。今後,她都将墜落在這個伴她一生的詛咒裡。
XIV
- 十五天後 -
彩虹橋與人界的連接口,一個美豔妖娆的女性出現了。她是芭琳絲,從遙遠的東歐而來。她的身旁跟着自孤塔典獄官時期就追随着她的副手金荻斯。部隊中的其餘四頭龍由陶瑞斯帶隊,繼續在外面的世界巡視敵情。
“這簡直是……地獄。”
金荻斯看到眼前的景象後,心裡頓時一沉,鮮明的火紅色眼眸失去了平常的銳氣,變得比秋日的落葉更蕭瑟。卡塔特的慘狀震撼了二人,令他們幾乎想要哭泣。
“該死的異族,把我們的樂園殘害成了這樣,真是豈有此理!”芭琳絲氣呼呼地怒斥一聲後,轉過頭看向了杜拉斯特,後者的臉上滿是憂愁的神情,讓她的心情又沉重了幾分。“這是刹耶王幹的嗎?”
滿身疲憊但依然恪盡職守的守橋人,向他們欠了下腰,“是的。他和他手下的一個将軍。”
“人員傷亡情況如何?族長沒事吧?”芭琳絲眯緊雙眼,有點緊張地問。她必須先掌握這個情況,以防不測出現時,自己已做好心理準備。
“兩位龍王大人都無恙,隻是魔力消耗巨大,急急修補了結界後,暫時無法打理其他的殘迹。長老康德奈斯犧牲了,福柏斯和法比絲也不幸隕落。另外就是守護者,四個丢了靈魂,十七人被亂石砸死,受傷者不計其數。”
盡管從杜拉斯特充滿哀愁的神色中,芭琳絲早就猜到了幾分,确定這次戰鬥一定出現了重大傷亡,但是當那些熟悉的名字被确切播報出來後,她的心底還是掀起了一陣難以平息的巨浪。她深呼吸幾次,調整了情緒後,又急躁地問道,“他呢?他怎麼樣?”
“您說的是……雅麥斯大人?”杜拉斯特看着這名在人界執行偵察任務五年多、消息滞後的火龍族女性,沒有說下去,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近期那樁轟動了整個卡塔特的大事件的原委。
他的猶豫和沉默加深了芭琳絲的不安。盡管他沒有把雅麥斯列入陣亡名單,但他的反常反應,卻仿佛在印證雅麥斯出了什麼事。
“我想有我們的首席在,卡塔特才不至于陷落,雅麥斯也一定不會有事的。”在注意到芭琳絲刀子般的視線後,本想安慰她卻弄巧成拙的金荻斯隻得馬上改口,“我陪你去找他。”
在兇狠地瞪了一眼這個不識趣的家夥後,芭琳絲對杜拉斯特說,“謝謝你的回答。麻煩你繼續守在這裡,有敵人的任何情況都要立即上報。”随後,她命令同行的族人,“金荻斯,我們先去見族長。不要有一分鐘耽擱。”
回龍神殿的過程充滿了痛苦。騰飛的兩頭火龍看見了敵人給故鄉母親留下來的傷疤,痛心不已,仿佛那可怕的裂痕遍布在他們自己的身上。
強大的刹耶王雖然被逼退了,但他的恐怖力量徹底摧毀了“龍之頸”的山脊,仿佛是某種不可違抗的大自然的力量。整座山都被轟坍,在人為的破壞下夷為了一片廢墟,山底的裂口一直延續到了“龍之心”、“龍之牙”和“龍之軀”,損壞面積占卡塔特山脈總面積的六分之一,使地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些亂蹦的山石飛濺到了鄰近的彩虹橋的橋面上,更多的碎石渣掉入龍海“龍之怒”和“龍之影”,與半透明的海水混淆在一起,使龍海失去了以往的純淨,變得如廢水一般污濁。“龍之頸”附近的三四座龍山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擠壓和震動,土地開裂,海水橫溢,不斷冒出氣泡,部分山體出現了明顯的裂隙和滑坡迹象,很讓人擔心它們下一秒就會分崩離析。光從這些景象,他們也能大緻想象出昨天傍晚族人抵禦刹耶王侵襲的慘烈過程。
“很好。做得太好了。我們活埋了他們的地下宮殿,他們反過來也給我們來了這麼一出!真是太好了!”芭琳絲尖瞳中的火焰在熊熊激燃。
她和金荻斯不知道的是,昨夜的卡塔特是在一片星光暗淡的黑暗中度過的。半毀的結界露出了真實的天空——上回遇到這個情況,還得追溯至二代首席聯合敵軍發動的叛亂結束後。如今,一晚上過去了,太陽終于想起了這片慘遭摧殘的土地,賜予它憐憫的光亮和溫暖。然而,被毀壞的地形卻沒有得到治愈。卡塔特山脈在與刹耶王的戰鬥中被迫下降了幾百米。而戰後心力交瘁的兩位龍王除了優先把山脈升回原來的高度,鋪設好緻密的結界,将龍族的聖所重新裹于厚厚的迷霧外,其他的傷口都沒有修複。
受損程度最嚴重的是山道。凡是和“龍之頸”有交集的山道一律被毀,留下了一些猶如斷橋般的遺迹,孤獨地橫在空中。有些山道盡管還沒有徹底斷開,但坑窪的地面或裂或陷,一片狼藉,面對這滿目瘡夷的情景,前去清掃廢堆疏通路面的守護者們沉默且凝重。這些山體的殘骸是敵人暴虐的證明,卻又是奪走生命的兇手,不少兄弟便是葬送于這些冰冷無情的石頭之下,屍體血肉模糊,拖出來的時候慘不忍睹。但這些搜救人員是幸運的,他們有的隻受了輕傷,随意包紮一下就可投入工作,極少數人無傷,因此才會被龍王派來進行善後。龍王沒有餘力把破碎的山河恢複原狀,他們的身體狀況,就和如今殘敗的卡塔特山脈一樣,已經到了傷筋動骨的地步。這個不安的猜想蔓延在餘下的守護者中間,但沒有一個人敢真正說出來。
芭琳絲和金荻斯從一群群各自分散的守護者上方飛馳,在越過五年前毀于某頭暴躁的火龍之手的“龍之骨”後,峻峭主峰上那座宏偉宮殿的輪廓漸漸放大了。
他們降落在距神殿幾百米遠的一片空地上,見到了給龍族平民及守護者療傷的海龍王和八名長老。卡塔特所有的傷員都集中在了這兒臨時搭建的白帳篷内,每個人身上都裹着或多或少的紗布,無精打采地或坐或躺,粗略掃去至少有四十多人。一些人的紗布上仍滲着血迹,但總算保持住了完整的肢體。十來個帳篷全部搭在空地左側,連綿成一大片慘白的顔色,活脫脫像個難民營。另一側的地上鋪着涼席,但沒有搭帳篷,涼席上蓋着白布,能從微微隆起的輪廓和形狀中分辨出那是一具具平躺的屍體。由搜救隊的守護者找到并搬運出來的死者全都安放在了這裡,其中有兩具特别大的屍體在最後排,白布隻勉強遮蓋住它們的頭部,大半個軀體裸|露在外。這兩具屍身屬于火龍族的福柏斯和海龍族的法比絲,死的時候是巨龍形态,運送起來十分困難。不過,盡管這裡陳屍數百米,卻聞不到任何讓人不适的腐臭。特爾米修斯長老早已用藥物進行了除味,并施下了防止屍身腐爛的法術,盡最大可能把死者的遺容保持完好。
老人們專注于手中的活兒。美麗的魔力輝光靜靜閃耀在空氣中。治愈魔法的頻繁使用,使這片區域漂浮着相當濃厚的魔力分子,與清香的藥水氣味混合起來,有種能撫慰人心靈的神奇作用。芭琳絲二人褪去龍形,來到海龍王身前,給他和諸長老行禮,在簡短的問詢中,得知火龍王仍在寝宮安歇。他在戰鬥中強行用蠻力掙開敵人的藤蔓,落下了較重的傷勢,加之火龍族自愈力不如海龍族的特性,睡了一晚上都沒能調整過來。
“你們去見他吧。”海龍王淺藍色的眼睛裡有種難以意會的光芒。他雖然同時在和這兩個火龍族族人說話,然而凝視的目光卻着重給了芭琳絲,讓她有些雲裡霧裡。“他一定有話要和你私談。”
于是,在向海龍王簡述了一下偵查部隊在南喀爾巴阡山的戰況後,芭琳絲和金荻斯便告辭了。他們穿過這片凄慘的人流,穿過擺放着日晷雕像的廣場,然後走上神殿的階梯,步入議事廳。值勤的守護者奧利弗得知他們觐見的意願後,馬上提拉起精神去通報。等了十多分鐘,火龍王才姗姗而來。他沒有走自己寝宮内那條能直通議事廳數百格階梯上擺放着兩把禦座的寬大平台的暗道,而是從大廳側面的偏殿過來的,這樣就能與等候在大廳中間的兩人目光保持平視,不再像從前那般高不可攀。
“你回來了。”這位老龍王頭發散亂,眼圈黑如僵屍,肩膀頹靡地耷拉着,步履極為蹒跚,所有的表現都顯露出他的疲憊和頹喪。但是當見到不辱使命的偵察隊隊長芭琳絲的回歸後,他晦暗的眼睛稍稍發亮了一些,低沉沙啞的聲音也總算有了一絲欣慰。
二人恭迎上前。“族長,您的身體怎麼樣?”芭琳絲關切地詢問。
“謝天謝地,我還好,隻是不得不服老。然而,康德奈斯死去了,和當年阿爾斐傑洛叛亂中失去靈魂的衆多契約龍一樣,靈魂被摧毀了。那個讓人厭惡的異族将軍!”火龍王對着空氣,狠狠地喝斥道。他說得太激動,以至于不小心咳出了聲音。當劇烈的咳嗽聲慢慢平複後,他的情緒才歸于平靜,“還有其他一些犧牲者。”
“我已經聽說了這些噩耗。”芭琳絲悲痛地說,右手放在心口作祈禱狀,“願他們的靈魂能夠安息。”她想攙扶一下這位精力不濟的族長,但老人倔強地擺手拒絕了。
“——也有好消息。”火龍王露出稍許寬慰的表情,說,“泰雷斯和薇爾絲前陣子結合過了,薇爾絲已确定懷孕。這次的戰鬥沒有影響到她。特爾米修斯為她診斷過,确保她腹中的胎兒是安全的。一年後,她将為我族産下一位新生兒。新的希望!”這對海龍族伴侶是唯一沒有參加這次戰鬥的龍族。薇爾絲在“龍之魂”養胎,泰雷斯寸步不離地看護着她。他們所在的區域離戰鬥中心較遠,隻感受到一些震動的餘波,因此沒有任何損傷。
“天佑我族!”芭琳絲、金荻斯齊聲高喊。
“好了,讓另一個好消息揭曉吧。”老人用袖子捂住嘴,發出緩慢而連續的輕咳,“給我說說你那邊的情況。你們偵察隊有沒有重創敵人?”
與刹耶、華倫達因的激戰最後能得以終止,完全是芭琳絲和其手下們的功勞。他們準确地找到了敵人的老巢,采取了意想不到的突襲,使刹耶王因為後院失火而不得不選擇放棄戰鬥。
“經過不懈的努力,我們終于發現了刹耶軍的巢穴。那是一座由狡猾的敵人建在山體内部的地下城。”芭琳絲目光閃爍着堅定和驕傲,鬥志激昂地陳述道,“我們堵在狹小的出入口,确保所有企圖逃出來的異族雜碎都死于龍息之下。我打算就這樣一鼓作氣搗毀整座地下城,把敵人的大軍活埋在山裡,但那個王突然沖了過來。事後我才知道他居然帶着一個部下突襲了我族。那家夥的回援出乎意料,他非常強大,他的出現打亂了我們的步調,隻差一小會兒就能徹底坑殺掉他的軍隊。在意識到沒辦法與他硬拼後,我隻好選擇讓部隊暫且撤退。那個王在我們離開前挑釁道,說準備了一份大禮給我們,但我真沒想到他會把我們的家園毀成這樣!”她語帶嫌惡地說,“敵人的部隊在王的帶領下也陸續撤走了,他們一定會尋找并構建新的巢穴。于是我吩咐陶瑞斯等人潛伏在暗處,伺機跟蹤敵人。希望他們能帶給我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
“你做得很對。六頭龍根本不可能對付得了那個王,何況還有那個可恨的将軍輔助他,撤退确實是最好的選擇。”火龍王口頭上說着理解的話語,嗓音卻依舊生冷而堅硬,顯示出他的憤恨。
芭琳絲點頭附和他,以表示氣憤,心思卻飄到了其他事情上,再三猶豫後,冒出來一個唐突的問題。“族長,卡塔特此番的損失如此嚴重,是不是首席沒有出力作戰,才使親自上陣的您,身體受到了巨創呢?”
火龍王的眼睛晦暗了下來,臉上寫滿了不高興。他的沉默擴大了芭琳絲和金荻斯心中的懷疑,這簡直與之前杜拉斯特的反應如出一轍。金荻斯知道芭琳絲真正關心的其實是雅麥斯,但火龍王不喜歡她老是問及雅麥斯。自從他撮合失敗、二人婚事告吹後,他就覺得提起那些往事是對他顔面的折辱。可偏偏芭琳絲總是學不會察言觀色。
她是金荻斯心目中的女神,可女神的眼裡永遠隻有雅麥斯。無論身份地位還是在卡塔特的名望,亦或是戰鬥力,雅麥斯都遠勝金荻斯,自然是他長久以來嫉妒的對象,但金荻斯不是個公私不分、偏狹小氣的人,他也非常關心這個族人的安全。略一思考,金荻斯決定站出來幫芭琳絲掩護。“族長,雅麥斯他人在哪?他還好嗎?我們一路都沒見着他。”
“哦,金荻斯,你觀察得很仔細。”火龍王果然把苛責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沒好氣地說,“你們至少有一段時間看不到他了。未來能否相見,要取決于追捕者辦事的效率!”
“呃……他又離家出走了?”畢竟那家夥有這項前科。金荻斯想。他和芭琳絲一路過來,别說沒看見雅麥斯,就連首席都不知去向。她理應在戰鬥中出力的。難道他倆正好在這個時候偷溜到人界遊玩了?這怎麼都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