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如今所處的地方依然是無人荒郊,但風景已和之前生長着落葉闊葉林的低矮平原明顯不同,更偏向于幹燥的草原。
雅麥斯恢複成人形,眼神聚焦在那張冷漠卻令他深深迷戀的臉上。她又變回了那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就像一朵怎麼也夠不着的花,生長在偏僻的孤崖。“又是好久沒見了啊。有幾年了呢,距離我上次……”話聲僵住,沒有再說下去。
“兩年了。下次這個數字會更久。”她清晰地回答,“退下吧。”
“我對你而言,就隻是件用完即棄的工具?”
“别試圖讓我同情你。我對你早就沒有那種感情了。”
“那麼,你想要驅逐我嗎,驅逐一個堂堂的火龍王後裔?”
“有何不可?”
“确實,不屬于人類世界的我,卻跟着一個人類流亡,着實可笑。我理應回我該回的地方,回那個我能夠呼風喚雨的地方。”雅麥斯仰頭大笑一聲,清朗而嚴酷,“我會走的,現在,馬上!并且我不會空手而歸!”他告知。
“雅麥斯,你……”涼氣沿脊背竄起來。她一時分不清這頭語出驚人的火龍究竟是故意氣自己,還是他不慎暴露了真話。畢竟,他一直都希望荷雅門狄能乖乖地做一隻囚鳥,被龍族控制着。“原來如此。對于盧奎莎想将我活捉回去的這件事,你其實很樂見其成?”
“看來是吓到您了呢,我的主人。”雅麥斯的聲音軟了下來,甚至用上了敬語。
他想以這種方式激她回應自己,等來的卻是她懷疑的直視和緘默。
“又用沉默應付我了啊。您的傷還是不見好……就連我也感受到了痛楚。”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心髒部位,輕輕捂着,“以至于我都有些分辨不清,它是受您傷勢的影響才會痛,還是它本來就很痛。”
荷雅門狄注視着雅麥斯,透過他的身體,看到了許多畫面:龍神殿議事廳的火光,逼近面門的海龍吐息,風揚的大雪,最後是屍骸遍野,滿地的冰凍人|肉|棍。
“讓我看看它,好嗎?‘我的罪證’。”他的話聲輕如耳語,帶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緒,“您應該清楚,我當時不是自願的。”
“但你很危險。”荷雅門狄說,瞪視着這整個事件中最不容忽視的元兇,“沒準你又會成為你那好祖先用來對付我的棋子。”龍族的統治者具有能統禦自己直系子孫的權能,血統越純正的後裔,受到的影響也越深,這一客觀事實已經由荷雅門狄的親身經曆得到了證明。
“不。”火龍極力搖着頭,“這兒離卡塔特的疆域足夠遙遠,他對我的統禦力會變得非常弱,就算他想要召喚并操控我為他做什麼,我也能抵抗他。我不會再犯第二次同樣的錯誤了。”
可荷雅門狄還是沒有任何動作。她沒法說服自己在他面前脫衣服。
“您的這個傷比我們上一次見面時又重了一分,而且是每次都會變得比過去更重。”雅麥斯的聲音越來越低,甚至帶上了幾分凄楚。他謹慎地靠上前,試圖用愛和寬慰感化她的心。剛才,他幾乎就要接近成功。她自願爬上他的背,伴他遨遊。一絲過去的時光偷偷漏出她堅固的銅牆鐵壁,向他揭示了一線希望,一種新的可能。在經曆了那麼多的磨難後,雅麥斯已漸漸接受他們性格相沖、想法觀念不一緻的事實。也許他們會經常争吵,互相折磨到老,但至少他們能在一起,猶如鋼絲上的平衡,脆弱但可觸。現在,他唯一期望的便是能和她找到一種真正适合他們的相處模式,共同構建一段充滿包容、關愛和理解的新關系。隻要她願意重新接納他,給他一個機會贖罪,他發誓,他将用畢生去呵護。
似乎洞察到這頭火龍的内心,荷雅門狄冷冷瞥視着他,眼底的不耐煩透露出她迫切想跟他撇清關系,“我沒事。就算有什麼事,也得等幾十年以後了。”
“幾十年。”雅麥斯複念道,“您總把我關在魔法的監牢裡,幾十年等于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希望這能喚起她的憐憫,可白發的女主人卻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什麼,雅麥斯瞧了她兩眼,決定放開膽子搏一搏,“我不會再回去了,主人。您到哪兒,我就到哪兒。我會陪着您留在人界的。這是我該贖的罪。我應該更早就醒悟過來,在龍神殿被迫與您對抗時,不,在那個錯誤發生前,就應該……”
荷雅門狄眼睛一閉,微微側過身子,打斷他的話。“已經晚了。”
“不晚。隻要您肯給我這個機會,任何時候都不晚!”潛意識裡,雅麥斯明白自己應該閉嘴,或是至少等她心情好一些的時候再舊事重提,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和她說話。他被困在封印中太久了,日積月累的思念早已填滿了這個世界上最深的海溝。他一刻也不想再等。“我們可以修複這段關系,可以重新找回……過去的一點時光。”他急切地說着,朝她走近一步,“求求您了,主人!”
“你不要再心存幻想了。你應該清楚,我今天會呼喚你隻是情勢所逼,不代表我們還能發生什麼。”荷雅門狄默默忍受着雅麥斯得寸進尺的試探。在這兩天這麼多糟糕透頂的事情後,她現在唯一想要的就是一個能讓她安安靜靜療傷的港灣。可這頭煩人的火龍卻一直在喋喋不休。看到他如此的貪婪和急于求成,荷雅門狄幾乎覺得一陣惡心。難道他竟天真地認為,光憑這幾句甜言蜜語,就能抹平所有的痛苦,挽回她的心?
“可是,我……”雅麥斯突然停下了。他發現,荷雅門狄的臉色變得像冰一樣白,肌肉緊緊抽搐着。
“别再說了!”她嘶吼起來,“如果你不希望讓我再更痛一分,就給我閉上你的嘴!”
雅麥斯看着她轉身跑開,像是從人生的戰場上敗退的逃兵。他似乎還想要辯解,卻又非常害怕會徹底激怒她以至于招來可怕的後果,隻能選擇什麼都不說,默默地跟上去。
荷雅門狄的起始速度非常快。一旦雅麥斯用心去追,她便會像遇到天敵的小動物那樣奮力撒開腿。看着她慌忙遠離的背影,雅麥斯終于無可奈何地放慢步伐,在保證她人能被自己看見的微妙距離下盡力跟着她,不讓自己被她甩開得太遠。
這段奇妙的心理戰開始于正午,一直到黃昏太陽落山時,都沒有結束。荷雅門狄始終在前面走着。五十米外的這抹倩影已成為雅麥斯視網膜上最濃墨重彩的風景。它隻有米粒般大小,眼清目明的火龍卻很容易就能将她與周圍的物體區分。他唯獨擔心一件事:怕她突然變卦,使用魔法撇下他,和她走散。所幸這件事始終沒有發生,于是,他慢慢把關切點轉到她的身體狀況上。
這位毅力超凡的領路者,已經有五六個小時不吃不喝也不休息了,仿佛她有用不完的體能,耗不盡的氣力。但真實的情況究竟如何,隻有她的契約者能感同身受。主人左胸傷處的痛像一陣又一陣的巨浪沖擊雅麥斯,刺激着他的神經,仿佛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拿小刀戳弄他的心髒。雖然那絞心的疼痛并不總是那麼強,卻足以抽走一個健康之人的活力,将她的精氣神竊取得半分不剩。更令雅麥斯難過的是,自己隻是偶爾才體驗到龍王詛咒的恐怖,而他的主人,那個每天不得不與之鬥争的勇士,卻為了他犯下的錯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她表現得越倔強,越勇敢,雅麥斯就越是心疼,但他卻絕不敢貿然上去勸導她停下來。
一段記憶湧上他的腦海。那年在愛沙尼亞,他也陪她走了很久的路。不同于那次的是,今天,是她在前方引領着——為了擺脫他。想想那次的結果吧。在找到歇腳之處後,她最終還是狠下心腸把他放逐了。至于這一次,雅麥斯不确定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在等着他。
荷雅門狄覺得自己好歹該找個地方休息下。最近不順心的事帶給她的重擔早已壓得她疲累不堪,身心交瘁。在連着走了大半天的路之後,她全身的肌肉乃至于思想都變得麻木、愚鈍,沒有任何感覺。雙腿如同綁上了兩顆鉛球,在沼澤地的爛坑裡負重行進,每一步都要用盡全力。前方那條不知會通往何處的路仿佛群星間連起來的線那樣長。她執着地走着,疲憊到極點,卻仍舊不眠不休。或許她想用身體上的辛勞來懲罰私放雅麥斯的自己,亦或許是希望雅麥斯能就此死心,别再對他們會和好這件事抱持任何幻想。可身後的跟随者同樣很執着。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就像是給樹木修枝剪葉的好園丁,維護二人間的距離在一個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範圍,又像個熟讀劇本的好演員,努力飾演着這場漫長而艱難的追逐戲中屬于自己的角色。當夕陽的最後一絲光輝從遠方山頭降下時,荷雅門狄的腳步終于停止了。一個建築看起來很古老的港口城市浮現在視野盡頭,更前面的是一片水色深暗的海,在星光的照耀下,像一塊黑鏡。
看樣子,他們在經過600多英裡的跋涉後,已不知不覺抵達了黑海西北岸某座曆史悠久的古城。雅麥斯想,這應該是能讓荷雅門狄安心過夜的地方。看到她停在一個小土坡上正對前方瞭望着,他好想第一時間就朝她靠過去,然而,行動的真正實施卻是在一分鐘後。幾經猶豫,又幾度試探,他最終确定了自己敏感但疲頓的主人暫時還不打算趕他走,這才稍稍近了她的身,但仍然十分警惕地保持着些許距離。
一個低沉、悅耳的男音打破了主從間這令人窒息又難捱的沉默,在荷雅門狄的身後響起。
“看來……又到了分别的時候了。”遠處城市裡的燈火迷離而昏黃,林立的房屋猶如一個個橙色的光點,深淺不一,充滿了夢幻感。但在雅麥斯眼裡,所有的美景都及不上那位白發主人一分。他的注意力落在幾米外他深愛着的那個人類身上,完全舍不得移開視線。“今晚投宿一戶好人家,美美睡上一覺,忘了所有的煩心事。”他柔聲說。
海邊城市的輪廓被逐漸明亮起來的月光和星辰勾勒着。荷雅門狄盡管假裝忽視着雅麥斯,卻也不得不思考他提出的問題。在那個有着不同文化、不同風俗、不同語言的城市,住着她從不了解、也未必會接納她的民族,而她必須用精明的謊話和魔法手段為自己謀取一個住處——顯而易見,這個“短命”的住處終将迫于現實因素被她抛棄。這是她一直以來都在做的,并且會不斷輪回下去的事。在昨天前,她曾對自己能處理好這一切充滿信心,可是,她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灰心喪氣。被背叛的滋味太不好受。盧奎莎也好,賽皮娅和茜爾薇娅也好,還有眼前的這頭龍……
過往的那些糟心事,讓荷雅門狄的心口更痛了。她用一隻手掌蓋住眼睛,随後又用力放下。“我受夠了和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人玩假模假式的遊戲了。”她極其氣惱地說,“我情願睡在樹上。”
但她也沒有真的跳到樹上去,而是找了根似乎是被大風刮斷橫倒在地上的枯樹幹坐下來。
雅麥斯仍舊站着,像一個忠心、本分的護衛。他琢磨着主人的反常舉動。它不僅表現在這些負氣話上,還在于她至今都沒有把他關回去。這太不合常理,可雅麥斯一點都不想提醒她。他等了一會兒,确定她暫時沒有要動身的意思,才緩緩開口,“你可以留下我。我已經證明了在你遇到你應付不了的危險時,我可以幫助你。除了惹你生氣外,我至少還有點别的用處不是嗎。有我在,你不用再單打獨鬥了。這才是對眼下的你而言最正确的道路。況且我和你一樣,也不喜歡投宿到人類家中。”
荷雅門狄直視着眼前的一塊石頭,臉上面無表情,卻看得出千思萬緒。她當然清楚有雅麥斯幫助簡直如虎添翼。在情感上,她也确實渴望能有人陪伴自己。尤其是最近,尋求一個能互相扶持、禦敵的盟友的想法已變得越發強烈,這也是為什麼她會寄希望于盧奎莎,并最終在她的身上栽了那麼狠的一個跟頭。雅麥斯為她打跑了盧奎莎,她的内心充滿羞愧,卻也伴随着一絲感激,但他絕不是個理想的長期夥伴。他們的戀情已随着他卑劣的告密行徑而破碎,那道深重的裂痕已經不可能再用任何方式得到修補。她早已接受這顯然的事實,雅麥斯卻猶在夢中。
“遺憾的是,我無法再信任你了。也許我注定要孤軍奮戰。”嘴角露出一抹諷刺的笑,荷雅門狄想,她可能這輩子都找不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一個願意站在她立場上考慮問題的幫手了,但是她已經學會了不在乎。
“你這是逞強。”放下包裹後,雅麥斯也坐了下來,離她至少有五個身位。“明明以前,你會趴在我面前哭,願意把軟弱的一面展現給我看。現在卻冷得像一堵冰築的牆。主人,你對我的恨,就一絲變化也沒有嗎?”
荷雅門狄皺起眉頭,開始變得焦躁。她承認,自己的心傷需要一份慰籍。如果雅麥斯願意安靜,她或許會大發慈悲,讓他多享受一會兒自由。可他的話太多,想要的東西也太多。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強調自己有多麼重要,荷雅門狄有多麼離不開他;總想着能和她破鏡重圓,做那個根本不可能的夢。
“真是厚顔無恥的龍啊。”她怒斥起來,“你的好祖先對我親族犯下的罪,是不會随你的三言兩語就一筆勾銷的。别再裝出一副好心的樣子,妄想着我能夠原諒你。我當然恨你了,并且會持之以恒地恨下去。”
雅麥斯沒有任何反駁,隻是聽着,像一個身份低微的仆人一樣逆來順受。他唯一害怕的是她會說着說着,突然又把他收進契約魔法陣的封印裡。除了這個,他什麼都不怕。他願意承受她的一切怒火。
主人曾經是那樣相信着自己。可他卻親手捅進了她的胸口,把她的身心都傷透了。龍王正是借了他的手,才得以将永世的詛咒施加于主人身上,也難怪她會恨自己入骨。
信任一旦被摧毀,就很難重建。破鏡一旦碎裂,就很難再圓。他們之間也許什麼都不再剩下了。他突然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害怕。
大概是狠話說得沒勁了,荷雅門狄忽然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陰冷的笑,“不過我很意外啊,雅麥斯,連你這種無恥之徒,竟也會有追求者。”她特意在這裡停頓了下,“——‘芭琳絲’。”冰藍色的眸子裝滿了意義不明的笑斜睨着火龍,“原來你還背負着一筆情債沒償清啊?”
雅麥斯的眼睛頓時張得極大,瞳孔緊緊縮成比平時更窄的縫,“你見過芭琳絲?!”
“正式見面隻有一次。她還想捉我第二次,可惜沒能如願。因為我記住了她的氣味。”她以異于尋常的善意和誠實回答。
“她在搜尋你?”
“就像卡塔特的其他獵手一樣。”
雅麥斯持續驚訝,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搞不懂這究竟是她的惡作劇,還是确有其事?她應該沒騙自己。稍稍鎮定下來後,他這麼想着。因為他從來沒對荷雅門狄提起芭琳絲這個人,以及芭琳絲曾經瘋狂追求過自己這件事——他刻意隐瞞了這個容易使他們陷入争執的話題。
“我一直沒讓她逮到我,”荷雅門狄歪頭道,“你是不是對這個結果很失望?”
“沒有的事。我已經說過我不回卡塔特了。”雅麥斯用手抵住腦門,痛苦地思考着,“如果芭琳絲也參與了狩獵,你就更應該把我留下來。那家夥可比盧奎莎之流難對付得多。她也是火龍王的後代,血統在火龍族僅次于我,卡塔特多數公龍都不是她的對手。”他有意識地強調芭琳絲很強大,企求他的主人能作出正确判斷。“就算是我,要戰勝她也得用盡全力。”
“我自己會想辦法的,”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荷雅門狄滿臉不快,“不需要依靠你的‘施舍’。”
“可是,以你目前的身子,和她進行戰鬥會很不利。我猜芭琳絲一定還有幫手。是金荻斯那個登徒子,還是陶瑞斯?亦或是他倆都在?”
“噢,這麼看來,不僅芭琳絲對你一往情深,就連她的心腹愛将也是個情種呢。”她突然側過頭來,嘴角上揚,盈盈地笑着,“真是造化弄人啊。可你從來都沒對我說。”
“您是在嫉妒?”他用一種特别在意的語氣問她。
“我是在嘲笑你。”荷雅門狄眸中的笑意更深,也更加暧昧。
雅麥斯語塞了片刻。愛上一個反複無常的人類女人,也許是他這一生最不可救藥的錯。“這事兒與你無關。”他說,“她向我求愛的那個時候,你非但沒有來到卡塔特,甚至,連出生都還沒有呢。我隻當她是普通朋友,而且在拒絕她之後,已經很久不跟她來往了,沒必要再把那些陳年爛芝麻的事拿出來增加你的煩惱。”這話聽似粗魯,卻包含着将荷雅門狄隔離于紛争之外保護起來的态度。“我的底線是,芭琳絲絕不能因為你和我簽訂了契約而找你麻煩,威脅到你的安危。她雖是我的同胞,可一旦越過這條底線,我就不可能坐視不理。主人,請讓我幫你。”
“不。”比起剛才惡作劇般的揶揄,這次荷雅門狄回答得相當果斷,并且言簡意赅。
“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為什麼您還是不肯接受我?”雅麥斯萬分惱怒地說,“真要讓她得手了您才滿意?”
荷雅門狄嗤笑一聲。她的火龍輕易就将芭琳絲對她的攻擊視為情敵間的争鬥,這草率的判斷令她非常不爽,但她卻一改數小時前的冷酷态度,戲弄起他來,“我一點也不擔心芭琳絲會真往死裡打我。你應該懂啊,我要是一命嗚呼,也會連帶着你一并與世長辭喲。”她的口吻輕松而甜蜜,說出來的話卻無比殘忍,一雙藍眼睛帶着愉悅的笑意望着形同人質的男子,邪惡得好似一個作惡多端、且對罪行毫無忏悔的魔女,“她對你如此灼烈的愛,就讓我好好利用一下吧。”
雅麥斯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不是因為被當作人質和工具——自從被主人裹挾着背井離鄉,他早就清楚自己隻是她手裡的一塊免死金牌。他坦然接受了這個現實,甚至自覺自願地被她利用。可他的主人卻從來都不肯啟用他的戰力,甯可隻身赴敵,也要堅定地将他排除在外。他埋怨的是這個。
“我真讨厭你的固執!”雅麥斯突然起身,單膝跪在荷雅門狄身前,用自己的手掌緊緊包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像抓住一根能将自己從深淵中拉出的救命繩,“可我還是希望你可以聽我的。下次再遇到芭琳絲,請務必像今天這樣召喚我。我不可能保證每次都沖得破你的封印。”哀求的嗓音幾近沙啞,卻前所未有的認真,帶着千萬分的執拗,“當然,我更希望你能把我留在身邊。那樣就更好了。”
與雅麥斯肌膚相貼,使荷雅門狄的心跳劇烈加快。她本能地想要擺脫這不知深淺的接觸,但是在用力抽了幾下手之後,都沒能成功讓雅麥斯放開。終于,她不再掙紮,冰藍色的眼睛瞪視着火龍,“你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說點正經話吧,雅麥斯。”她用略顯平緩但依舊很尖刻的語調說,“我不是因為芭琳絲喜歡你而生氣,我氣的是我的生活中突然闖進來一個未知的敵人,不僅痛恨着我,還用她膚淺的認知對我妄加評判,可信息的不對等卻使我完全被蒙在鼓裡,對此毫無所察!你知道我隻差一點點就要被他們帶去龍王面前了嗎?那是我逃亡至今,離那座山、那個噩夢般的地方最近的一次!”
“所以我才提出了解決方案,讓我們一起——”
“不,想也别想。别說将來了,我現在就已經後悔召喚你了。”
雅麥斯看得出來,自己把她惹毛了,于是他試圖把動作放輕柔些,改為輕輕握着。“難道你要不斷地靠空間魔法來逃命,來避戰嗎?”他痛心疾首地質問道。即便沒有親曆主人在逃亡路上的每次戰鬥,他也能猜出來。為了躲避龍族的獵手,她一定經常那麼做。
“對,事實證明這很有效。”她承認,“但我會自行判斷使用時機,不需要你來指導。”
“好,那就抛開自尊,談點實際的。空間魔法有其苛刻的代價。如果你使用得太頻繁——”
心虛感使荷雅門狄的眼神遊移起來,下意識地打斷他,“這種事我從來都不去細究。”
“那是因為被犧牲的是我的命數!”雅麥斯激動地情難自抑,一隻手伸向荷雅門狄,寬大的手掌覆蓋住她的脖子側面、柔軟的耳根和左邊半張臉。他略略用力,逼使她看向自己,在搜尋到合适的詞句後,有些憤怒地說,“我如今差不多有一千一百一十多歲,按正常壽命計算,至少還能保你平安無事地活上一千八百年。但是你用過太多次‘空間轉移’,我已經算不清究竟被扣除了多少!雖然我不介意你偶爾借用這個魔法應一應急,可總得有個限度,而不是毫無節制地肆意浪費你我的餘生!”
荷雅門狄在回應他痛心疾首的控訴前,先抓住了那隻緊觸着自己臉頰的溫熱右手。她用指甲卡住他手腕上的肉,使勁地嵌進去,直到拉出幾條血絲。雅麥斯沒感覺有多痛,但馬上知趣地放下了那隻手;左手也移開了,卻依舊搭着她的膝蓋,動作溫柔又堅決。這種程度的輕觸荷雅門狄尚能忍受。她翹起嘴唇,故作輕松地說,“用不着大驚小怪的。代價最大的薩圖恩也不過才29年,朱庇特12年,我統共就沒用過幾次。至于瑪爾斯以下的代價,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你連自己的未來都不顧了嗎,就為了和我怄氣。”他陳述道,聲音在末尾變得微弱,“無論如何都不肯聽我的,即使我說的是對的……”
“因為你的任何舉動,任何言語,都再也影響不到我一分一毫。”荷雅門狄的臉上除了冷酷,已經沒有任何表情了。“畢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種族。我們的相愛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最後隻能注定互相怨恨。”
意外的,雅麥斯沒有再進行辯駁。屈膝跪着的他以微微仰視的角度望向坐在身前的主人,臉上有一種令荷雅門狄陌生而又熟悉的表情:含情脈脈,卻充滿憂傷,隐隐帶着一絲恨意;更多的是認命。一種有悖于他本性和身份的消極,一種已預感到命運無法改變的絕望。
愧疚從她的身體中飄出,使她陷入了迷茫。她依稀還記得他們相愛的那段時光。這份愛在他們已确實分開後并沒有完全消失,相反,它以一種神奇的方式保留下來,時至今日,仍然鮮活地存在着。過去十年無數個夜晚,她與雅麥斯在夢中相會。在那個世界裡,他會給予她不亞于熱戀期的甜蜜親吻和愛撫,就像他們從前經常做的時候那樣溫柔而激烈;但有些時候則不會。他會遠遠飄在天上,或靜靜地站在一個較遠的位置望向她,火紅色的眼睛裡滿懷情思,卻又訴說着更多的哀痛。隻有鮮少幾次,那些暗含春色的夢最終會被噩夢所取代,雅麥斯的角色也随之演變為一頭暴虐瘋狂的惡龍,撲閃着巨翅向她撕咬過來,卻每一次都沒有真的将她殺死。人類形态的他憂郁而多情,火龍形态的他則忿世嫉俗,以一種極其病态的方式占有着她。如今,過去的他,夢中的他,和現實的他重疊在了一起。他們共同凝望荷雅門狄,眼底深處看似無言,卻有着說不明道不盡的情愫。
她不由得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多愁善感。短暫的迷茫後,對往昔的最後一絲追念也慢慢剝離了。空虛和堅硬代替了愧疚的位置。她慢慢冰封起自己的感情,看着雅麥斯,眼中無喜無悲,“夢醒了嗎?”
“我不後悔自己愛上你。”他放開了她,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起身。
不後悔?包括從認識以來的所有事,包括那個悲劇,以及悲劇會發生的那個源頭——他向龍王告發她離山的行為——他也統統不後悔?荷雅門狄突然間覺得有點好笑。
“你說你愛我的樣子,真令人作嘔。”她僵硬着背部站立起來,眼中溢滿了冰冷的怒火。
“是樣子作嘔,而不是我對你的愛作嘔。”他對近在眉睫的主人淺淺笑了笑,仿佛确認着什麼一樣地說。
雖然她痛恨任何帶有作秀成分的表演,但雅麥斯身上某種脆弱的東西卻震動了她的心。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如膠似漆地凝固在一點,可沒過多久,他就選擇朝地面看去。
“從此以後,我對你的保護不再出于愛。”他這麼說道,一滴淚悄然從眼角落下,被紅發的陰影遮蔽着。“我隻會受責任驅使。為了你我簽訂的契約、發下的誓言,也為了我的族群虧欠你的那份血債。”
“不,我拒絕。我不要你保護我,不要你所謂的承諾。不要!”荷雅門狄仿佛極力否認着什麼似的搖起頭。雅麥斯至誠至善的話語讓她感到十分惱怒。他之前做的每一次重大決定都是在族群和她之間選擇了前者。種族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他親自教會了荷雅門狄這個道理,現在卻擺出一副拯救者的姿态,他有什麼資格?所謂的補償,本質上不過是一種借助荷雅門狄來實現的自我滿足罷了。他越是渴望彌補,表現得越真誠,所有痛徹心扉的事也就越發鮮明地镌刻在她的記憶裡。那些針對她個人、針對她家族的迫害所引發的慘劇早已是鐵一般的事實,無論他做什麼,無論他怎麼努力,都不可挽回。
她試圖從他身邊穿過去,雅麥斯顯然沒有阻攔,于是她大步向前,往一塊很适合露營的空地上走。在那裡,她完全能搭個結界過夜,前提是——他必須離開。
身後的火龍默默望着她,一個口令悄然流連在唇齒之間,幾乎就要說出。
緊緊相連的契約将主從的情感高度融合在一起,火龍這一刻的心情,被如實傳遞給他的主人。感受着他的欲念,聽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荷雅門狄像是醉在了夢裡。“人龍移行”——那個被他漫不經心地命名,為他們提供快樂和情趣,在戰鬥中也頗見奇效的法術……如果可以的話,她真希望自己從沒發明過這東西。如果用催眠黑魔法給自己強制洗腦,會不會就能遺忘那個詞的拼寫和發音,遺忘那整套魔法原理呢……乃至她發明這項法術時的心意,她和他共同創造的回憶,那些曾經的美好,也一并割舍……
即使她并不想窺探契約從者的内心想法,這些借由契約傳遞給她的信息也已經不可能抹掉了。雅麥斯想利用那條咒語把她喚回去,隻是猶豫着沒有馬上做。
不過,除了“人龍移行”外,她還創造了另一個新魔法。它冷酷的目的和一絲不苟的高效性直到今天仍令雅麥斯心有餘悸。在兩年前,那個被荷雅門狄用來強制送他回封印之内的咒語……
“那就下令吧。”長長的劉海後面,藏着一雙雪亮到有些吓人的眼睛。雅麥斯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的契約主人,竭盡所能用最平靜的聲音說道,“讓我走。”
這個要求完全發自内心。在長達十年的封閉歲月中,他大部分時間都是沒有意識的,就像被強迫睡着了一樣。黑暗中,孤獨和痛苦如隻漲不退的潮水肆意蔓延,反抗的恒心和毅力則在離他遠去。可也有少數時候,他會醒過來,猶如一隻井底的小蟲,被四周圍牆死死困守在方寸之間。被關得久了,他漸漸發覺,那其實并不是一道困住自己的牆,它更像是一道心之壁壘,在那裡守護着的,是一顆曾為了他熱切跳動和燃燒、卻終于冷寂的真心。這道心牆有着雅麥斯難以企及的高度,堅硬得哪怕他以龍炎噴灼都無法使之有半分軟化。在它面前,他是那樣絕望和無力。可是,至少在現在,他才意識到真正的無力是什麼。
真正的無力是面對一個油鹽不進的人,一個再也不會愛自己的愛人。在冷漠而無情的荷雅門狄面前,在被她棄若敝履的現實面前,所有的那些傷痛仿佛全都微不足道了起來。醒着很痛苦,因此,他選擇睡去。他甯可被幽禁,不知今夕是何年地長眠不醒,也不要再被她拒絕——不止如此,他還要親耳聽到她念出那條咒令。
放棄了回歸族群,放棄了為自己的種族而活,放棄了肉身和意志,從今往後,他會是一個在靈魂之海深處沉浮的贖罪者,被所有他愛過的和愛過他的人,所有他傷害過的和傷害過他的人遺忘。
可是,察覺到雅麥斯想法的荷雅門狄遲遲沒有行動。她做不到。她不能在強制命令他出現解救自己後,又強制命令他消失。就像之前那樣,她再一次被直抵心肺的羞恥感擊潰了,她開始自我厭惡、甚至痛恨起來。
“說出去那個詞。”接着,他又要求了一次。
荷雅門狄轉過身。視線中,雅麥斯雙眼血紅,臉上帶着他一貫的強硬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今晚,要麼她留下自己,要麼就把他永遠地流放,不接受中間地帶。
她從未想過事情會走到這般地步。之前她隻是基于被他深深傷透的心,以一個人的正常負面情感作為驅動而排斥着他。但現在,她開始逐步看清了一些更加真實的自己。她真正恨的并不是這頭火龍的虛情假意和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臉——她恰恰明白他真心想要悔悟——她真正恨的東西,是捉弄着她的命運,是被她愛着的雅麥斯親手毀了她的事實,是那個至今仍對他保留了一絲不忍善念的懦弱的自己。但她無法向雅麥斯解釋。望着這個讓自己愛恨交織的火龍族男人,她那雙已整整十年沒有主動親近過他的手,緩慢地沿他臉部的輪廓撫摸上去。
然後,是一段長時間的停頓。但奇怪的是,沒有人覺得尴尬。雅麥斯等待着他的命運。他低下眉眼,瞳中的決絕之焰暗淡了一些,卻沒有動搖。曾經,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他們當初的感情是什麼時候變成負擔的,甚至偶爾會對她的表白持以欺騙的想法。可是現在,他确認了。從她掌心傳出的熱度中,從她凝視着自己的眼神中,他感受到了她那一息尚存的愛。自己的主人是愛着自己的。曾經愛着自己。
他們一直愛着對方,卻一直在傷害對方。
事情不會過去,就像記憶永遠不會消失。
也許那些悲傷的記憶會永遠留在他們心間,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誰。想要逃離牢籠追逐自由的主人,和深愛着主人卻為了一己私欲出賣她的從者……也許是該開始新故事的時候了。
忽然,雅麥斯露出了一個淺顯的笑,帶着釋懷和解脫,隐隐為自己,也為她感到開心,仿佛在說,這一次,記得要封印得牢固點。
很好。她想。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笑容。
“再見了,雅麥斯。”真摯的告别和冷肅的咒語,在龍術士齒間清晰地念動着,“BIN DahSONPaaL——”
雅麥斯消失了。封印魔法的銀光氤氲了他最後的表情。随後,那陣光也消失了。
失去了碰觸之物,空懸的手慢慢放下了。荷雅門狄看着那個空白的位置,感到自己的心也是一片空白。很久之後,她把雅麥斯留下的兩個包裹收撿到身邊,吃了幾塊面餅緩解饑餓。一個半球形的結界騰然而起,其無形的薄膜能隔絕蛇蟻蚊蟲的叮咬和外界的一切聲響,但絲毫不阻礙裡面人的視線。荷雅門狄背靠大樹,仰面躺下來。頭頂,星漢燦爛的墨染夜空給予她深邃的擁抱。她凝望着,内心慢慢有了一絲平靜。
多年來,荷雅門狄始終覺得自己沒有餘力在生存之外去感悟或追求些什麼。對于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者來說,探索人生的真谛實在過于奢侈。除了持續維系着對雅麥斯的正當恨意外,她很少會正視那段遭遇。和他自相識到決裂以來的故事,是屬于荷雅門狄的初戀,它就像任何一個老套的愛情故事那般,以浪漫開始,以慘淡收場,隻不過,基于雙方的特殊身份和種族差異,他們的故事開頭要更傳奇,隕落時也更加轟轟烈烈。他們曾是一對命定的愛侶,靈肉契合的戰鬥夥伴,缱绻在一起的時光像詩和畫那樣美,卻又如流星那樣短,那樣經不起考驗。雖然啟動了命運的齒輪往不可控的軌道墜落的推手是雅麥斯,然而,在整個事情的處理過程中,荷雅門狄自己也表現得相當不成熟。兩個同樣第一次愛,第一次建立親密關系,卻不懂得如何去經營它、如何相互退讓去尋求一個折中之道的初學者,因為彼此的固執,一錯再錯,最終覆水難收。她也因此被迫将那段過往塵封起來,作為一個教訓時刻敲打着自己。
教訓太沉重,十七歲的自己鑄下的錯幾乎要用上一生去彌補。如果她沒有和雅麥斯相遇,是不是所有的結果都會有所不同。望着澄澈無垠的星空,她開始叩問,沒有雅麥斯的荷雅門狄會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家庭美滿的少女,過着平淡的生活,在如花的年紀早夭——最後,隻會是這樣。
我是因為雅麥斯才活到現在的。她想。如果沒有他,我早就已經不在了。鄰村的大夫預言過,她不到成年,便會被罕見的絕症帶走。當然,事後她也知道了,那不是什麼病,是她天生攜帶的魔力太多,是所謂的“龍術士天賦”。她因為這份天賦而被師父舉薦,就此與雅麥斯結了緣——一份孽緣。
幸福的早亡少女,和終生背負仇恨的罪人,她們對荷雅門狄而言,完全是兩個沒有共存可能的角色。她沒法去選擇哪一種才是她願意度過的人生。就算她能選,她也沒法無怨無悔、心無旁念地選擇前者。
和雅麥斯在一起,就像做了一場夢,這夢先甜後苦,是美夢,亦是噩夢。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除卻六歲以前的童年——是他給的;她一生中最災難性的時光——那段綿延至今的災難——更是他一手所賜。這場夢,她至今都沒有醒。
但是,在今夜,她與自己和解了。
認識到自己是仰賴着雅麥斯才存活至今,認識到這正是自己最憎恨他的理由,認識到這亦是對自身恨意的延伸,認識到自己已不可能再做回那個早夭的少女。
人生不可能重啟,不可能推倒重來。幻想回到過去,重新選擇,那注定隻能是一個弱者。好不容易走到了現在,跨過了那麼多的困難,戰勝了那麼多的悲痛,她會活下去的,并且,要昂首挺胸好好地活下去,這樣,才不枉此生,不負自己。
XLIV
- 八年後 -
T走在布達教堂區的街道上,開始了他過去四天中每天都重複着的巡邏工作。
他被龍族的兩大族長任命調查這座城市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這項隐秘的任務僅限于偵察,并不包括戰鬥——這部分将由龍術士負責。T需要扮演的是一個優秀、低調的勘察兵,揪出喬貞、唐納林等人口中信誓旦旦存在于此地的機械潛伏者們。勘察兵的一大素質便是要守住自己的身份,不在外出行事時被敵人看破。于是,T與他的搭檔皮特——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術士——脫下守護者和密探的傳統服飾,進行了一番喬裝打扮。色彩素淡的亞麻短衫和長褲在T結實但并不誇張的肌肉上舒适地披附着,這套常服能讓他完美融入到普通的平頭百姓之中,不惹人注目。唯一可能露陷的守護者标志性光劍,也早已在出任務前,被它嚴謹細緻的主人用繃帶狀布條包得嚴嚴實實,不顯真身,像一根粗棍子般挂在腰頭。作為成年男子,外出時配備防身武器是極為常見的情況。T為自己籌備好一切,專心投身于偵察中,隻等待發現他的第一個任務目标。
一經确認異族的活動迹象後,他們要立刻把消息帶回龍族總部,而非貿然出戰,驚動敵人。與往常一樣,T選擇和皮特分頭行動,在不同的區域對布達居民進行暗訪。轉悠了小半個上午,T接近了一個熱鬧的街區,但此處的熱鬧并非指的是商業、娛樂或交通——一場莊嚴的送葬禮正在少說五六十人的圍觀下安全而有序地舉行,将T的目光吸引住了。
人群很安靜,人們自發地聚集起來,以一種微妙的憐憫表情,駐足觀看死者那裹緊白布的瘦削遺體被親屬和鄰居托舉起來,由四名穿着講究的擡棺者接過,裝進家門口擺放着的棺椁中。
死人,葬禮,白色的裹屍布……T頓時有一種恍惚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父母死去後,作為他們唯一的親人,他沒有給他們收屍,也不記得是誰代替自己做了這件事。他時常感到自己被鬼神支配,做很多事情時,好像都不受自己意識的掌控。他多麼希望能回想起一些快樂的記憶,可童年留給他的隻有畏怖和黑暗。父母具備着每一個農民都有的千篇一律的特質——樸實,善良,熱心和貧窮。可似乎除了掣襟露肘的生活狀況外,他卻沒能遺傳到任何一項好的特質。哪怕隻有一點點也好啊。
T迷失在自悔的深淵之中,幾乎要被往昔的記憶擊垮。他匆忙逃開那個深淵,朝群聚而來的人們投去注視。在接連數日無果的調查後,他迫切希望事情能有些眉目。
一身黑衣、脖子上挂着聖帶的神父匆忙趕到,整理了一下發型和胸前的十字架後,佯裝鎮定地擠進了人群。T便利用衆人避讓的機會乘隙而入,在第二排某個方便觀察的位置立足。在這裡,剝離了道德禮儀的裝飾,人性開始顯露出它最真實的一面,盡管一些人表現得比另一些人更有禮貌,可對于已故者評頭論足的話題卻似乎永遠也不會過時。悉悉索索的話聲圍攻着T的耳朵,有的人偷偷摸摸,有的人則說得光明正大。從被迫聽到的“趣事”中,他了解到這名年邁的死者是一個在當地名聲不好的老人,年近七旬,被稱作老伊斯特。大家對他的死并沒有發自真心地感到悲痛與可惜,反而認為這是一件晦氣的事。T知道他應當尊重這位死去的老者,可他卻着實對老伊斯特的死因好奇起來。說不定能借此機會調查異族,他想。
紫色的眼睛掃視周圍,T注意到,身邊那個眉宇不展、時不時搖頭探腦的男人似乎是個不錯的突破口。他審視了一會兒男人的表情,确信了這個想法。可若想搜集到對自己有用的信息,光靠眼睛看還不夠。T是個喜歡觀察和思考遠多于交際的人,隻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比方說任務停滞不前時——他才會選擇主動出擊,與人搭讪。而現在,正是要運用到這個技巧的時候。他深呼吸了幾口,把重心在兩腳之間交換一下,就這樣自顧自地說起來,“真是個可憐的老人啊。”聲音迷離而悠揚,仿佛隻是随意的一聲感概,卻幾乎耗費了他畢生的勇氣。
果然,男人豎起耳朵,眼睛像是看到了一個怪胎般圓滾滾地瞪着T,好似被他的感概吓到了。“是啊,很不幸,但絕不意外。”愣了好幾秒後他才回答,同時用猜疑的目光緊緊打量着這個看起來不像是本地人的陌生男性。
“抱歉,我剛搬來這兒不久,家在新城區的5号街。我認為大家既然有緣住在同一座城,彼此之間不是近鄰也勝似近鄰。噢對了,您可以叫我‘泰伊’。”言語中帶着示好的意味。對于巡視了布達城好幾天的T來說,編一個借口搪塞對方并不算難。他适度地解釋着自己的身家背景,仍不忘記要繼續套話,“我就這麼跑來參加老伊斯特的葬禮,是不是顯得太唐突了?”
“不,上帝會感謝你的慷慨與善良的,泰伊。噢,納吉也會。”男人轉了下眼珠,讨巧地說。他不再對這個看着面生的紫發年輕人抱有戒備,出于分享八卦的心理,反而幸災樂禍地叙述起來,“咱們這兒的人都知道,老伊斯特是被魔鬼抓走的,隻有他的兒子納吉拒絕承認這一點。能聚集那麼多人參加他的葬禮,這本身就是一件奇迹了。啊,感謝上帝。”
“魔鬼?”T一臉震驚,“怎樣的魔鬼?抓走了?那他的屍體……”
“就是魔鬼。”男人咂了咂嘴,說,“他在夜裡被魔鬼勾走了魂魄,早上天亮後,就死在了床上。”
望着煞有介事的男人,T不免在心中歎了口氣。說得再神乎其神,也隻是在睡夢中死去而已。在T的認知裡,這應該是非常安詳的死法。“一個人能在亂世中不遇到任何災難和事故,僅僅因為年老而自然亡故的話,足可稱得上人生的一大幸事了。”不同于先前的僞裝,這回他的感歎完全出自内心。
“這你可就錯了。”一個高亮而冷靜的女聲卻立刻否決了他,“老伊斯特是全布達最頑固、最特立獨行,同時也最可惡的家夥,方圓數百裡無人不知他的愚昧,自私,以及他為了不承擔養家的責任是如何抛妻棄子,一個人搬出來住的。他從不去教堂,從不做忏悔禮,在十幾年前就跟兒子鬧掰,斷絕了一切人際關系,最後孤獨、悲慘地死去,屍體足足晾了三天才被鄰居發現。他此生最大的幸運是有一個虔誠教徒的好兒子。納吉非但不怨恨父親,反而為他請來了牧師,大辦喪事,還捐獻了錢和珠寶給教會,以求能為父親贖清罪孽。希望這個老混帳的靈魂能獲得救贖,免于下地獄吧。”
“對,對。”男人朝說話者的方向點了點頭,連聲附和,“得虧納吉孝順,懂事,以德報怨啊。你說像老伊斯特那種人,憑什麼能有那麼好的一個兒子。”
T也看向那個人。她言辭犀利火辣,頗懂世故,看上去卻隻有二十出頭,相當年輕。一頭烏黑的過腰長發和眼眶裡閃耀着野性光芒的黃褐色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明明長相一般,卻莫名有股吸引力。不過,比起這個女人的外表,反倒是她的話更令T陷入沉思。
這樣便要下地獄麼?他痛苦地想道。老伊斯特盡管荒唐,可他犯下的錯卻不及自己的萬分之一,如果他的下場是下地獄,那自己豈非是魔鬼之王,地獄的主宰者?T搖了搖頭,忙将這狂悖念想從腦中驅逐,隻求一輩子都不要再回憶起那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這時,神父已準備開始詠唱聖經的莊嚴工作,周圍人都自覺閉上了嘴,默默站好,靜候儀式的開啟,T還想再問些什麼,如今也隻能按下不表了。
夏末時節,入殓的死者已身懷異味,即使有棺椁的木闆阻隔,都無法遮擋腐敗的氣息從内向外散發。神父被熏得難以忍受,又不得不裝出從容鎮靜、滿不在乎的模樣,隻見他熟練而快速地在棺材上灑了三次聖水,然後把手搭上去,開始念誦《聖詠》。街上的群衆也跟着他輕念起來,雙手合十為亡者祈禱,一時間,神聖而莊嚴的曲調響徹四方,但沒有人哭,大家都保持着一種審慎而壓抑的情緒,唯有那旋律憂傷的聖歌,給予T的心靈陣陣碰撞。
儀式做完後,這群人最終的目的地便是教堂邊上的墓場。擡棺人擡起棺木,身後跟着長長的送葬隊伍。大部分人隻堅持到上一個環節,人群在此刻已變得稀稀疏疏。吊唁者各自回家,重新開始往常的生活。T又跟了一會兒,直到棺柩被放進墳場内一個事先挖好的長方形大土坑,他才離開。
令人惋惜的是,那兩人卻沒有多走這一段路,T與他們失了聯,再也問不到有關老伊斯特死亡的更多細節了。
不過,從目前掌握的訊息看,這名遺體完整、在家中病故的老人,與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罪行并無絲縷相聯。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有好多人像老伊斯特那樣死去。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規律,是生态系統為維護平衡而進行的宏觀調控,每個人都要遵循這周而複始的循環,走完一生。然而,吃人的惡魔卻不是。他們是異蟲,是禍端,僅僅因為果腹的欲念,便為害人間,造成了大量真實而隐秘的惡性死亡,盡管T不願意目睹悲劇,可是,從執行任務的角度上說,他隻能寄托于那些非正常的死亡事件來尋找敵人留下的痕迹。顯然,老伊斯特的死不屬于這個範圍。
唯一的線索中斷了。T想了一想,眼看再過不久就是午飯時間,他決定先去見一見皮特,和他互換情報後再做打算。
不一會兒,T來到了與皮特約定見面的地點——一家座落于城市中心廣場上生意興隆的酒館。一進入大門,他就低聲和吧台裡的人說了幾句,交代着自己要的東西,然後一眼就找到了這幾天他和皮特最常坐的那個……位置。
嗯?
皮特确實早已在那裡就位,可今天他的身邊卻多了另兩個男子。此刻,他們的眼睛一起看向T,身子卻仍舊怡然自若地坐着,顯然在等着他上前緻以問候。
裝扮成平民模樣的守護者默默低着頭朝他們走近,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劍柄布條上搭了一下。“日安,白羅加大人,柏倫格大人。”這謙和而清澈的聲音與他的外形十分相配。他沒有冒昧詢問這兩名龍術士的來意。他們若是想說,自然會告訴他的。
“你就是T。”白羅加毫不掩飾他語氣中的傲慢。他有一頭淡黃摻白的頭發,琥珀色的眼眸又圓又大,閃閃發光,瞳孔卻如針尖般大小,面相看起來仿若是一頭兇猛的花豹,正專心緻志地盯着它的獵物。一方面,這看起來很有魅力,但另一方面,卻也讓人心生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