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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Chap.3:荷雅門狄(15)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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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相當自命不凡,愛慕虛榮的人。在T聽到的傳聞中——這裡面不僅有好夥伴迪特裡希給他的情報,還有很多是他日常觀察到的——他相信,白羅加恐怕是所有龍術士裡最難纏、最不好相處的那一個。如果在平時的生活中,T會想盡一切辦法避開這種人。可現在,他們卻在一個奇妙的時間點,在T做任務的城市不期而遇。他一上來就給了T一個下馬威,言語間仿佛他倆是頭一次碰面。但這并非事實。他們在卡塔特遇到的次數雖不多,也幾乎從未說話超過兩分鐘,T卻早已領教過白羅加卑鄙的為人和他攬功邀賞的肮髒手段。作為早在31年前就加盟卡塔特的一名守護者,依照傳統,T需要做一件對人類世界有益處的事,從此斬斷他與自身種族的牽絆。它被視作一個“告别儀式”或一項“畢業典禮”,守護者之間則會用“考驗”或“那件事兒”來指代它。T的那一份“考驗”由于種種原因被擱置,一直到22年前,才終于有過一次機會能夠完成它——逮捕酒後失言的術士薩克基蘭。然而,白羅加卻從中作梗,奪走了他的任務。這次之所以被派來布達,正是為了把那個被無奈延後了二十多年的“考驗”給補上。

迫于白羅加的淫威,密探皮特畏怯地坐在一旁,把身子縮得矮矮的,低頭不語,臉上凹凸不平的皮膚以及腦門上的汗将他的老邁和羸弱的身體素質展現得淋漓盡緻。與之相反的是,龍術士柏倫格相當年輕,看起來約莫二十五六歲,此刻正一臉坦然,目光溫和地望着T,臉上堆滿了親切、和氣的笑。他本人正如守護者們傳揚的那般是一個謙謙君子,身上的美好品質恰巧是白羅加所缺失的,仿佛兩人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我們早到了一會兒,随便點了些吃的。你若不嫌棄,就加入我們吧。”柏倫格說道,聲音飽滿而圓潤,更透着溫柔。

“您客氣了。”T以令人驚歎的優雅鞠了一躬,然後入座。

“我聽說你和皮特被派過來探查這裡是否有活躍的異族。”白羅加開始夾菜,但他的目光仍舊非常尖銳。

“是的。”

“你們過來幾天了?”

“今天是第五天。”

“那麼,查到的結果是?”

“我感到很抱歉,目前還沒有發現敵人的足迹。”守護者憂郁地垂下頭,“我探訪了很多地方,可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正常。人們為了生活忙碌不息,一輩子都在渴求溫飽的物質享受和富足的精神信仰,直到年老病死。當然,站在布達民衆的立場上看,‘正常’便是最好的。若非喬貞大人和布裡斯大人給的情報,我甚至都無法相信這是座有着達斯機械獸人族陰影的城市。”

“我差不多猜到是這樣了。否則你哪能這麼悠閑地過來吃飯呢。”龍術士的頭轉向了皮特,又朝T傳遞了一個眼神,“巧合的是,這個老家夥也和你一樣顆粒無收,什麼也答不上來。你們倆可真是一對好搭檔。”

“這個結果不是我和皮特所希望的。但是當然,您批評得很對。”

白羅加惱怒地看着虛心接受的T,發現他說完後竟然緩緩一笑,十分從容。盡管他的态度無可指摘,然而,那抹意義不明的微笑卻無疑觸怒了龍術士。這小子什麼意思?白羅加從來隻當他是個透明人,一隻無足輕重也毫無價值的菜鳥,可如今,他卻被這隻菜鳥噎得接不上話。

這時,柏倫格舉起了一隻手,示意衆人給上菜的夥計讓開一些空間。一場可能爆發的争論暫時偃旗息鼓。T點的面包、生菜和豬肉被送上餐桌,遭到了白羅加嫌惡的白眼。他問店家要了些葡萄酒,不多時,這頓被他戲稱為“粗糠淡飯”的午餐便正式上齊了。四人低頭開吃,席間,兩個龍術士仿佛情投意合的好友般談笑風生,卻極力忽視着飯局上的另兩個參與者。他們熱烈讨論起一些與龍族、與任務無關的事,每說上幾句就要笑一下。T在沉默中吃完了這頓飯,感到身上有一萬隻螞蟻在爬。與他平時所受的任何嚴格的訓練相比,和白羅加坐在同一張餐桌無疑是一種酷刑,幾乎比當初被奧諾馬伊斯體罰倒立還要痛苦。

當桌上隻餘下殘羹後,柏倫格忽然用一種不舍的口吻對三人說,“好了,各位,你們都有大事情要忙活。”他紅軟的嘴唇翹起來,露出一個慚愧的笑,“說到底,我才是這兒唯一的閑人,繼續打擾到你們做任務可不好啊。”

“這就要走了嗎?”白羅加拍了拍腰間别着的煙管,用裝出來的客套語氣說,“我以為你或許想跟我一起抽上一會兒呢。”

“下次一定。”柏倫格起身回答,“我想你應該已經受夠我了。”

T讓屁股短暫地離席,上身微彎,恭送這名清瘦的男子逐漸離去。他想柏倫格在這時候提出要走可能是為了避嫌,但白羅加卻清楚地知道,柏倫格在這裡不受歡迎。這些年,好友野心漸漲,所作所為不斷挑戰着白羅加的底線。他不是不願意幫助他沖擊首席之位,卻非常惱恨他不打一聲招呼就挪用自己的東西,胡亂行事,讓自己背負惡名。望着柏倫格的背影,豹子般銳利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悅——這個信息,沒有逃過T的觀察。

“現在,我該如何處置你們倆呢?”白羅加重新把目光轉向T和皮特,頓時像換了一張面孔似的,眼睛慵懶而惬意地眯起來,樣子幾乎像一隻想要打盹的貓。“尤其是你,‘T’先生——噢,我真的很好奇,這東西也能算作名字嗎?”

“這是家父和家母為我取的。”T垂下紫眸。問他這個問題的人多得就像牛皮上的毛,他早就習以為常,應付起來輕車熟路,甚至已有些麻木。“盡管我自己也時常困惑于此,但父母之命不可違。他們過世得早,我可能永遠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他稍稍擡起眼睛,“不過,我更想知道,您為何要‘處置’我們?如果是龍王讓您來監督我和皮特,還請您如實将這一情況告知。我想我有知道的權利。”

這名紫發的守護者說話時全程面無表情,但他的态度卻異常耿直,看不出有任何不敬或違抗白羅加的意思。可恰恰是這股凜然的正義感,卻讓白羅加本能地感到厭惡。但他不希望讓他看出來。

“我對介入你們的任務沒興趣。”白羅加皺起鼻子,發出一陣模糊的咕哝聲,轉過頭,發現皮特正一臉懼怕地看着自己。“是這個老家夥有秘密瞞着龍族。”他順勢把矛頭對準皮特,并借機語帶尖刺地訓斥起T來,“作為他的同行者,你居然對近在身邊的危險絲毫沒有察覺。對于這樣的失誤,你又該當何罪?”

T愣了一下,剛想回應,老密探卻比他更早張嘴,顫顫巍巍地說,“白羅加大人,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我……”

白羅加放任了他開口,卻突然出手打斷了他的鼻梁骨——用一隻加強了肉|體|硬度的拳頭。龍術士的動作是如此迅疾,連守護者的反應力都沒能跟上。等T起身制止時,一切都已經發生。他懊惱地看着老皮特趴在桌上,痛苦地捂鼻嗚咽。周圍的食客陸續張望過來,交頭接耳,沒有人上來勸架,但每個人都密切關注着他們這一桌。

T讓周圍的聲音保持了一會兒,不慌不忙地與龍術士對視着,“白羅加大人,”片刻後,他鬥膽進言,“龍王命令我們低調行事,您的做法無疑違背了我們便裝出行的初衷。在公共場合引發騷亂,絕不是個聰明的做法。”

“閉嘴。”白羅加給了他一個警告,卻說不出更多駁斥的話。如果這小子不是卡塔特實名注冊的守護者,像這樣妨礙、忤逆自己的家夥,白羅加會像清理一隻小蟲子似的弄死他。可是,T的言辭有理有據堪稱完美,令白羅加找不到任何可以處罰他的借口,除了在心底咆哮兩聲外,也隻能暫時忍耐着了。“跟我來。我們去一個隐蔽的地方。”他說,“但你得小心了,因為那意味着再也沒有人能幫你們。”不給T回應的時間,白羅加便拉着流血不止的密探,在人群的噓聲中離開了酒館。

T沒有出聲,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們往西離開鬧市區,所經之處越來越接近城郊。白羅加始終揪着皮特的衣領,像對待一個奴隸般拖着他走。T忍受着白羅加的暴虐,在奇怪的沉默中,跟随他來到一處低矮的小山坡。這裡古樸而僻靜,鳥語花香,有着大自然最美麗的風光,但不是很高,從這個角度隻能看到半座城市的光景。不過,正如白羅加保證的那樣,這兒沒有聚集的人群,隻有草木間的飛禽與走獸旁觀着他們的一舉一動,非常适合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您把我們帶到這裡,是為了做什麼?”T疑惑、警惕地看着白羅加。對這個連自己人都毫不猶豫下手的冷血男人,現在不管他做出什麼事,他都不會意外。

他看見白羅加放開了皮特,允許他為了療傷而活動。那一拳打得可真狠啊。T不禁想。可憐的老皮特整個鼻子都歪掉了,這使他粗糙、發皺的臉頰看起來更顯老态和虛弱。流淌的鼻血在胸前形成又黑又紅的污漬,早已深入衣料,無法擦除,他本人更是由于失血過多,導緻面色蒼白。這讓T對他生出了同情,更為自己沒能及時救助他而深感無力。他不清楚白羅加接下來會做什麼,把他倆帶到這人迹罕至的地方總不見得是為了滅口吧……不,這真是個愚蠢的想法。

“你馬上就會看到的。”白羅加的嘴角掠過一絲笑意。他大費周章地繞了一個圈,走到半彎着腰、正哆哆嗦嗦地以治愈魔法修複鼻子傷口的老術士身後,停了下來,“我太想知道了,等你看到這無從抵賴的事實後,你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呢?”

一股漆黑的魔力從白羅加的五指間飄出,交織彙聚着,讓人不安。更令T感到驚愕的是,龍術士竟然用這隻散布着黑暗魔力的手,扣在了皮特的腦袋上。

“呃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聲響了起來。這聲音是隻有那些聽到過被捕食者啃咬住咽喉的瀕死動物哀嚎聲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

T瞪大眼睛,目睹黑氣像吞噬一個嬰兒般将皮特埋沒。他以為實力懸殊的二人會在一瞬間結束對峙——以皮特倒地慘敗而落幕。但他錯了。皮特始終都沒有倒下,他的身體反而繃得筆直,像一具被固定着姿勢的屍體,頭皮被白羅加的手死死黏住,仿佛那是一隻吸盤。由龍術士的魔力引發而起的劇風将二人的衣角和頭發吹得上下翻飛,可無論刮得怎樣猛烈,皮特都逃不脫白羅加手掌心的吸附,無法反抗,就連動彈一下都做不到。

戰鬥的直覺驅使T做出行動。他用盡渾身力氣,以遠超常人的卓越速度和力量沖向了皮特。然而,在一個看似能從白羅加掌下把他拉出來的距離上,他卻停住了。龍術士理所當然地布下了一層魔力障壁。T感到自己正緊貼着它,無法再前進半步。這道屏障用它無害但牢不可破的特性把T攔截在外面,讓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根本到達不了皮特的身側。前方黑霧缭繞,耳邊的慘叫聲越發凄厲,怵目驚心。T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遇上此等可怕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眼前的這一幕,與那場久遠的屠殺——第二任首席龍術士提着劍追砍守護者的慘烈屠殺比起來,哪個更令他恐懼和屈辱。一些印記永遠留在了腦海裡。當年,他勉強從阿爾斐傑洛劍下救出迪特裡希,現在,他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救下皮特。

冷酷的龍術士仍舊用他鉗爪般的手控制着獵物。一些黑色的蒸汽從老密探灰白的頭發中滲出,迎合着白羅加的攝取節奏,向他舞動。但當它們脫離龍術士的手,飄零到半空後,卻像是烏雲受了陽光的照射漂白了一樣,變成了幹淨而純粹的白色。這種神奇的轉換過程隻進行了幾秒鐘,花白的氣體便進入大氣層,随風而逝。

頂着屏障的薄膜,T迫切想要看清楚白羅加究竟對皮特做了什麼。當他從黑白交錯的霧氣中捕捉到對方的表情後,他發現,他十分享受這個折磨皮特的過程,甚至都不屑于去掩飾那炫耀式的獰笑。

“停止!快停下來!”T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無助。他幫不了皮特,突破不了白羅加設下的保護罩。痛苦讓時間變得漫長,但實際上,這種混亂的、自相魚肉的局面隻維持了半分鐘,随後,一切都靜止下來。

魔力屏障消失了,仍在勉力沖刺的T沒能立即卸下力,被慣性帶着跌在了地上。他很快擡起頭,嘴唇因憤怒而抿得很薄,“您大可不必這樣,白羅加大人!如果您認為我有哪裡做得或說得不對,請您将懲罰實施在我身上,而不是……”由于喘得太厲害,他沒能繼續說下去。

白羅加盯着T看了一會兒,然後緩慢放下了自己的手。終于,在他“仁慈”的釋放下,皮特重獲自由,隻見他以一個僵硬的姿勢倒在地上,兩眼瞪大,卻沒有任何神采,四肢小幅度地抽搐。

龍術士特地退了幾步,好讓T能走上前照顧皮特。老密探躺在T的雙臂中,過了很久,他猛烈起伏的胸膛才平息下去,像溪水漸漸幹涸,露出河床。确認他性命無恙後,T擡起了他那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您險些謀殺了一名密探!這是為什麼?”

“你不會真以為我是要殺他吧。”白羅加撥開眼前的一縷頭發,把它塞到耳朵後面。他的動作優雅得體,讓人完全無法與剛才那個殘酷無情的施暴者聯系起來,“噢,你根本瞧不出來。怪我誤把你當成是一個龍術士了。”他翹起嘴唇,擺出一個輕浮的笑,“可你好歹沒瞎,總該看到有黑氣從皮特的腦袋上往外冒吧。它們變白了。會出現這個現象說明這家夥的腦子被動過手腳。用你能夠聽得懂的話來說,就是我們親愛的密探皮特被人洗腦了。你若要恨,就恨洗腦他的那個家夥吧。”

白羅加終于說出事實。他是為了讓皮特顯露出被洗腦的迹象,并讓T作為此事的見證者,才倡導了剛才的那一幕戲。實驗的成果不言自明。當象征着催眠黑魔法的黑色魔力被驅逐出皮特的大腦皮層後,它們在瞬間轉變成純淨的白色。這是白羅加利用自己的魔力,吸出皮特顱内的黑魔法殘留物并将之有效淨化的結果。然而,他在做這些事情時,首先采取的是以毒攻毒這種風險性極大的療法,其次,完全沒有對魔力的投放量和力度進行節制。一次性注入大量魔力導緻的後果是,皮特的大腦被嚴重損傷,其程度絲毫不亞于催眠術本身的侵蝕。T雖然不懂魔法,卻也能看出來白羅加粗暴的施法手段使皮特多麼苦不堪言,幾乎丢掉了半條命。可這個男人非但不認為自己錯了,事後竟然還裝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來。多麼狠毒的男人啊。T冷冷地想着。

不過,目前最重要的,是揪出那個下黑手的家夥。T朝皮特看了一眼,又滿懷怨氣地注視着白羅加,努力讓聲音恢複到往日的鎮定與平靜,“是誰會這麼大膽,竟然敢洗腦龍族的密探?”

“當然是我們的老熟人。”白羅加似笑非笑地說,“這手法明顯是出自某個龍術士之手,其技藝之高深,實力之強大,甚至在我之上。”至少這一次,他沒再故弄玄虛,在T的眼神追尋下,他說出了一個名字,“喬貞。”

“不!我沒有被洗腦!我真的去過布達,為了給女兒置辦嫁妝!”就像是觸發了一個自動回答的機制,休息中的皮特突然掙脫T的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為自己申辯。

白羅加的表情變得不耐煩,想也沒想就擡起了手,用魔力之風讓皮特的身體微微漂浮起來,然後一巴掌扇飛了他。年邁體虛的老密探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最終昏死了過去。當他飛出去的時候,T下意識地想要接住他,卻被一股力量震開到相反的方向。白羅加随手揮出一道沖擊波,把這名礙事的守護者吹離了十米之遠。然後,他拎住皮特的衣領把他拉起來,左右搖了兩下,試圖晃醒他。

“白羅加大人,請您住手!”T穩住步伐,猶豫着要不要拔劍。他的克制守己和處處忍讓把事情帶到了一個糟糕的方向。隻是因為對方和自己效忠同一個族群,擁有同一個立場,是共進退、同榮辱的夥伴,他才一直尊重着白羅加。顯然,他太自作多情了。白羅加可沒有拿他倆當夥伴。他肆意欺淩皮特,踐踏着T的尊嚴。對于這個事實,T既失望又懊惱。他的手就這麼摸向髋部那把被布條包裹着的劍。哪怕對手是比自己強得多的一名龍術士,他也已經做好了覺悟。

單手攥着皮特的領口往上提,白羅加仍尚有餘裕側過頭觀察T想要做什麼。“你也看到了吧,這老家夥對那些假記憶深信不疑。盡管我能夠向你證明他被人洗了腦,卻不代表我可以消除那個想法。那段被人為放置和修飾的記憶已永遠根植于他的腦中,成為他人生的一部分了。真是可悲,可歎!但更令人可恨,不是嗎?這便是龍王交予我的任務。我被要求檢查我們的密探是不是已經被敵人收買或掉包。可我沒想到的是,敵人竟出自内部。”

T沒有說話,隻是用冷如刀片般的目光,監視着白羅加的下一步動作。他的手依然搭在劍柄上。

“我常聽人說,疼痛能使一個人成長。我有很多能制造疼痛的東西,比如,冰錐,或者一個最簡單的火焰術式。也許它們能幫你想起一些真相。”龍術士的表情變得猙獰,瞪着皮特,“你這蠢貨如果敢再對我說假話,我就刺穿你——”

無可奈何之下,T抽出了守護者之劍。随着大力的扯動,布條被撕成了碎片。這代表他已經不在乎立場和道德,隻求能全力營救無辜的受害者。

守護者的舉動被白羅加精準地目睹着,但自負的他根本沒把T視為對手。他的目标是皮特,想乘勢追擊給他的肚子來上一拳。皮特的頭部向後微傾,昏迷中的他全然不知危險即将降臨。白羅加出手了。可是,有人提前預判了他的動作,握住了他的手腕——現場沒有人流血。讓白羅加停手的也不是T的劍。盡管他奮力阻止,想由上而下揮出一個斜斬迫使白羅加退讓,但是在那一刻,他還是略晚了一步。

“别再這樣做了,主人。您知道我不喜歡暴力。”菲拉斯與一陣藍光一同出現,在這危急時刻,仿佛是救命之光照耀在這個劍拔弩張、不再平靜的山岡。

揮拳的那隻手被海龍緊緊握着,白羅加臉上一驚,同時也立即憤怒起來。從者的幹預行為令他十分氣惱。他在外人面前公然犯上,更是置他的臉面于不顧。“菲拉斯,你膽子越來越肥了。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撓我的工作!”

“毆打密探顯然不屬于你的職責範圍。我沒看出來這對當前的任務有任何益處。”菲拉斯谛視着白羅加,好像在告誡他如果仍要一意孤行,那麼自己這邊也不會輕易松手。當他說話時,他的語調很強硬,卻又帶着一絲隐忍。

雙方僵持了半晌,最終是白羅加讓步了。他放開對皮特的鉗制,推了他一把,好讓他倒向T的身邊。守護者眼疾手快地騰出一隻手,在接住他的同時用另一隻手把劍刃向後蕩去,才沒有誤傷到這名同伴。他紫葡萄色的眼睛狠狠地向上瞪着白羅加,又神色複雜地朝菲拉斯瞥去一眼。恰好菲拉斯也在看他,用一個不算溫和也不至于過分嚴厲的眼神提醒他收起武器。在動作輕柔地把皮特安置在地上,讓他舒适地仰躺下來以後,T照做了。

白羅加撤回被從者緊攥着的手,用它擦了擦下巴。“這個密探被龍術士纂改了記憶,動手的人是喬貞。而我相信你的好兄弟布裡斯當時也在場,默許了他的主人,做出此等邪惡的行徑。”他用直白的言語刺激着菲拉斯,絲毫不覺得自己應當表達得婉轉一些。

他的話成功讓海龍流露出憂傷的情緒。“我還有另一個好兄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死在了那場令人悲痛的内戰上。”

從者出人意料的回答沒能給白羅加帶來快樂,反讓他愈加惱火起來。“下令射殺許普斯的是雅麥斯!他根本沒請示龍王,就擅自作主,讓龍族部隊剿滅了在場所有被敵人控制的契約龍。但很可惜,你目前見不到他。除非你有本事把他叛變的主人逮回來。”

“那是另一碼事。”菲拉斯悲憤地搖頭說,“我不想遷怒雅麥斯。他會出此下策也隻是為了我們整個族群着想。我的複仇對象是達斯機械獸人族。從來都隻有他們。那些惡魔在欺騙、愚弄、奴役上很有一套,和目前出沒在布達的異族很像。”

菲拉斯有一個直覺:當年助阿爾斐傑洛起兵造反,後又在荷雅門狄在任時惡意進犯卡塔特山脈邊界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與如今蟄伏于布達的那些家夥,是同一夥人——即刹耶王的陣營。他們的老巢自從被芭琳絲部隊搗毀後,這個曾令卡塔特最頭痛的敵對勢力便聲銷迹滅,仿佛從來沒存在過一樣。龍族嘗試追尋了許多年,都沒有找到能證明他們行蹤的有力線索。小道消息是有一些,但它們總像是被扯斷的蛛絲一般沒了下文,近些年,唯有布達的情報最為源源不絕,雖然撲朔迷離,卻也最值得深挖。菲拉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但他确實這麼相信着。

原來是這樣。所以這一次,你才堅持要跟着我來……了解到從者的意圖後,白羅加大為震驚,但更多的是覺得諷刺,“傻瓜,”他暗自嘀咕着,突然大吼一聲,“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異族!”

什麼?!“白羅加大人,您的意思是……”現在連T都大受震撼了。

“是的,你沒聽錯。我正是這樣說的。”

“一個合格的履職者絕不會在還沒有掌握到足夠證據前妄下評論。”海龍冰冷的話語,如同一盆涼水當頭潑下來。

“菲拉斯,你未免說得太過了!”白羅加面色一暗,不禁怒瞪向海龍。幸虧他們是契約者,才得以使他不必把話挑明了說,就能讓想法被正确地傳遞。白羅加希望菲拉斯意識到現在不是他們主從倆窩裡鬥的時候。當着一個讨厭、多餘的外人,質疑身為主人的我的權威?不,他的從者會知道這是錯誤的。

可是,回應他的卻是一片沉默。菲拉斯用他湛藍色的眼睛看着主人。他的目光沒有半分退縮,即使感受到主人的憤慨,他都依然選擇堅持自我。很好,這簡直棒極了!與這頭海龍相識了數百年,白羅加怎會不清楚他的性子。他的正直、不屈和無私,有時或許會方便白羅加對外博取一些好名聲,但更多時候,則令他顔面受損,威嚴盡失。

他和菲拉斯都沉默了一會兒。說服這頭犟驢不是件容易的事,白羅加吸了吸鼻子,開始了他的贅述,“事實是,這一切都是喬貞搞的鬼。他在報複卡塔特,用一種幼稚卻不失效果、惡毒但不至于緻命的方式。我們在這座城市浪費的時間、精力都太多太泛濫了,而這正是喬貞所樂于見到的。看看他隻需要做什麼?動動指頭,催眠一個密探,磨磨嘴皮,讓布裡斯認同他;而我們付出了什麼?我們在這兒疲于奔命,勤懇地調查着一份假情報!我知道他被龍王貶黜了,這很不幸,但一個好的抒發胸臆的方式應當是心懷感恩,去适應他的新身份,如有必要,在我們這些共事者忙不過來時幫我們一把。而欺騙龍王,捉弄密探,甚至放跑通緝犯,看不好犯人,則是另一回事!顯然,他已經做得過線了。”

“你确定這些推斷是基于你真的這麼相信,而非你對喬貞的……”

“你想說什麼,菲拉斯?最好大點聲。”

介于T在場,菲拉斯打住了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他深知主人一直都對喬貞心懷嫉妒和怨恨。這名初代首席龍術士的才華和他過去受龍王眷顧所得的恩賞是白羅加苦求多時而不得的。這直接導緻了他對龍王也抱持起十分複雜的情感。他期盼他們能看見自己,竭誠盡忠了那麼多年,隻為了祈求一份名列首位的榮耀,可每一次,他盼來的都是失望,于是他也同樣怨恨上了龍王。自從他認清自己不可能被提攜為新的首席龍術士後,他對任務的積極性、對奪得首席頭銜的動力都大不如前,這些年菲拉斯都看在眼裡。成為首席曾經是白羅加孜孜以求的夢想,如今,這個懷揣着夢想的男人卻漸漸甘于平凡,遺忘了那份雄心。但這不意味着他放下了,把一切都看淡了。很多東西依然沒有變。他對喬貞的怒火不會那麼容易消,他的嫉賢妒能和兇狠暴戾也依然是本性難移。恰恰因為他放棄了和其他龍術士競争那個空置着的位子,他才更需要靠兇暴的手段來維持他的自尊心。一旦讓人們發現他有一丁點脆弱的迹象,他就會像一件垃圾,被以往的追随者抛棄。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仍舊熱衷于私設公堂,刑訊逼供,肆意地拷問和淩虐那些無罪的密探們。他要鞏固自己的威勢,排解多年來郁郁不得志的氣,而皮特不幸地當了這個冤大頭。

在日複一日的接觸中,菲拉斯對這個男人的本質早已是一清二楚。他會勸阻他看得見的暴行,也願意忍受白羅加的鼠肚雞腸和一以貫之的臭脾氣。隻要這個男人不妨礙到龍族的實際利益,菲拉斯基本上都由着他去。

他讓思緒回到布達的任務上。顯然,白羅加的言辭過于主觀,并沒有能夠打動他。“說來說去都是你個人的臆想,我沒聽到任何真憑實據。”菲拉斯冷淡地說。

“證據就是這個男人的無能和無勞。”龍術士盯準了一旁的守護者。“你不妨問問,他在布達待了這些天,究竟有沒有抓到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半根毫毛?”

T沉下臉,以倔強的目光回視他,而後歎了口氣,“雖然我不敢保證布達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經被我們踏破,但我和皮特确實在不遺餘力地進行搜查。這次的敵人尤其狡猾,也許是我還沒有找着門道。”

“噢,說了半天,原來連半塊機械零件都沒有啊。”白羅加動作誇張地攤開了手,打趣了一聲,又把視線轉向菲拉斯,悠然自得地說,“聽聽,這難道就不是個人的臆想了?為什麼你也好,這家夥也好,都堅定地認為這兒一定有敵人,隻是暫時沒找到?顯而易見,是喬貞的錯誤情報誤導了你們。這就是答案。”

“可是,唐納林失蹤了。”T說出了這個關鍵,“和皮特一樣,他也奉了龍王之命,要協助我一起出任務。可我苦等多時,都沒能見到他。”

很好,這是你自願進圈套的。“所以你就自作主張,胡亂行動了是嗎?”龍術士眯起眼睛問。

“事急從權,我實在有點等不及,就先過來了……”

“等不及?你說你等不及?”白羅加的目光霎時間變得異常淩厲,“辦事不利已經是不可原諒的過錯了。作為任務的領受者之一,在搭檔還沒有到齊的情況下就私自出發,罪加一等!更别提你剛才企圖對我這個同胞動武。你這家夥,簡直是罪無可恕!”

聲聲指控像猛烈的飓風刮向守護者,這裡面的每一項都包含着極其歹毒、險惡的用心,仿佛蛇打七寸般令人全然無法狡辯,以至于向來沉着淡定的T都不禁慌了起來。“我會回去向族長領罪!”他咬着嘴唇,臉色煞白,“可現在的問題是……”

“沒有人要回去領罪。”菲拉斯早就覺察出主人又開始玩排除異己的把戲了。他的聲音及時響起,像一陣能扇除燥熱的清風,吹進了T的耳朵,“唐納林的失蹤是怎麼一回事,你慢慢說。”

T點點頭,苦悶而誠實地回答,“那天,我接到了兩位龍王大人的召見,他們要我探明布達的異況,同時還捎話給剛下山不久的密探唐納林,以魔法渡鴉的形式,召他回來。他們又認為向喬貞大人和布裡斯大人提供了重要情報的密探皮特也應當一同前往,便也給他傳了封信。但皮特畢竟離卡塔特太遠,龍王對他的要求是,限他在收到渡鴉口信的兩日内抵達布達,我與唐納林将在西城門跟他會合——隻要唐納林能來。然而,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都沒有觐見。火龍王大人開始惱怒地自言自語,海龍王大人則默默地生着氣,我想,我該做點什麼,于是我自作聰明地發起了一項請示,懇求他們能批準我像皮特一樣先啟程,與唐納林的碰面等之後再說。他們應允了,并表示唐納林一定會随後就到。我和皮特在約定之地順利碰了頭。為了不耽誤時間,我們一邊展開調查一邊等候唐納林的加入,可如您所見,我們再也沒有看到他。我不想猜測他遭遇了什麼,但他主動與卡塔特斷了聯系是不争的事實,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你用了多少天從卡塔特趕到布達?”海龍的藍眸銳利而有神。

“兩天。這已經是最快速度了。”

無論密探還是守護者,外出做任務的代步工具基本上都是馬。術士有着守護者這類人不可比拟的魔法才能,他們治愈術的其中一個功用是能夠讓馬匹在長時間的奔跑中随時保持清醒和精力充沛,刺激着馬匹不知疲倦地行進。它們的能量和生命力會遽速消耗,就像貯藏充沛的燃料在極短的時間内被用盡一樣,以此換取強大的爆發力和耐力。在這種連續而高速的奔襲模式下,幾十天的路往往幾天就能跑完,有時甚至密探本人還沒有到,魔力書信就已經送達至對面手中,使消息的傳遞效率更進一步提高。守護者不會魔法,卻可以在特爾米修斯長老處領用效果相近的興奮藥劑作為替代,如法炮制地催動着馬匹晝夜兼行。雖然也不是每一次都必須如此,因為它對于騎手本人也同樣有着極高的體力要求,但這是最快的趕路方式,遇到緊急任務時,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因此,即使這個做法的殘忍度可想而知,也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異議。

“你發誓你說的這些沒有任何欺騙和隐瞞?”菲拉斯又問。

“我發誓。”守護者把手放在胸前,深鞠一躬。

“哼,”白羅加對他矯揉造作的舉動嗤之以鼻,臉上流露着刺骨的輕蔑,“就由我來說說後面的事吧。”他抱起雙臂,一副指點江山的表情,“你走後,我便受邀而來。龍王大人召喚不到唐納林,不禁疑念叢生,斷定密探群體又一次被敵人滲透。我被賦予的使命,正是這戲劇性的事件中最陰暗的那部分。考慮到布達任務的重要性,我選擇先從皮特開始入手。這簡直再正确不過了,不是嗎?”

T正想作出回應,菲拉斯卻截斷話頭,用洪亮的嗓音對他的主人說,“有兩個地方不攻自破,其一,這名守護者沒有擅自行動。他獲得了族長的允許。其二,布達确實存在異族,他們甚至謀害了我們的一名密探!”

“殺死真唐納林,讓假唐納林把消息傳過來攻打他們自己?圖的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在耍什麼陰謀。我們正是為了探尋這其中的緣由才來到這裡的。不管調查能不能完成,你先前一口咬定敵人不在布達的結論顯然充滿了謬誤,歸根結底隻是你的主觀臆斷罷了。”

“那你何不聽一聽這小子的話?事實是,T和皮特已經把全城翻了個底朝天——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說有在辛勤工作的話。我就當是這樣好了。”狠狠地瞪了T一眼,白羅加繼續嚴厲地反駁着菲拉斯,“然而,一個敵人的影子都沒有!這你又如何解釋?憑什麼我說的就是錯的,而你認為的就是事實?”

“喬貞大人說他遭遇了敵人。”T穩健地補充道,“他被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探子跟蹤了。”

“蠢貨,他是真的看到了異族還是他抓到異族了?你怎麼知道那位尊敬的大人沒有在撒謊?噢,就算他所言非虛,可那也已經過去至少兩周了!再愚鈍的獵物也不至于不懂被天敵盯上後要立即逃跑,何況是與我們纏鬥了幾百年之久的那群老狐狸。也就是說,即使曾經這兒确實有異族出沒,也早就被喬貞吓跑了。所以,才形成了我們目前見到的這個局面。”

T和菲拉斯耐心地聽着,盡管他們已經聽不懂白羅加到底想表達什麼。他們渴望能找到這個死結中被人忽視的那根暗線,但白羅加連珠炮般的話語卻将他們的思考打亂得支離破碎。

“現在,有兩個結論。一個是敵人逃跑的結論,一個是我們被敵人玩弄了的結論。”白羅加的聲音在旁人聽來有些輕飄無力,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自己已經充分相信了這些看法。隻聽他滔滔不絕地陳述着,“如果前者為真,那麼很明顯,唐納林确實發現了一些事,他忠實地傳回情報,卻沒注意敵人緊随其後追到了我們的家門口,最終遇難身亡。在這個猜測中,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敵人有可能已經知道卡塔特山脈的出入口如今被設立着的位置。龍王大人的魔法十分偉大,但我依然會給他們帶去一份完整的報告詳述這個隐患。說回異族,他們在殺死唐納林後,撤離了布達,去了别的城市繼續為害。我個人認為這個猜測是完美的。那麼讓我們來看看倘若真相是後者,那将會是一個多麼自相矛盾的故事。敵人殺害唐納林的時間不是在唐納林傳遞消息下山後,而是更早,在喬貞和布裡斯遠赴布達……不,甚至早于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被敵人頂替了。異族在我們中間安插了眼線,出于某種尚未知曉且奇怪而荒唐的因素,把我們引至布達,卻又神奇地和我們玩起了躲貓貓。無論從動機還是操作性上看,這個故事都太過天方夜譚,漏洞奇多,也不符合邏輯,幾乎可以說是一種荒誕的幻想。但不管是哪種結論,有一個事實不會變:喬貞的破壞!他催眠皮特的行為是真實的。他在整件事之中發揮着極其惡劣的影響,不僅沒能追回第三任首席——也就是叛徒荷雅門狄,還洗腦了一名密探,嚴重幹擾了我方的判斷。我不會裝聾作啞的。”

“别再把喬貞牽扯進來了。”菲拉斯緊皺着眉頭,“他正在執行另一樁任務。”

“我和你打賭,他一定也抓不住盧奎莎。”他的主人嗤笑道,“咱們的初代首席大人一見着女人就手軟,全身上下隻有那玩意兒能擡得起來。你就看着好了。”

人類的粗俗言語令海龍的面頰籠上一層陰霾,“能不能抓回逃犯是他和布裡斯該操心的事。我們的目标是布達。我認為您若想發表慷慨結詞,至少也得在實地調查以後。”

“我需要提醒你一點,菲拉斯,布達不是我的任務,是這家夥的。你強行逼着我插手,豈不是要我奪人功勞?”

那種事,你早就做過一次了……T默默在心裡說。

“而且,”白羅加好像讀懂了這名守護者的内心想法,瞥向他的雙眼布滿了敵意,“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得把所有密探都挨個排查一遍。這得花費我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會陪着你的。”海龍凜然道,“我不會再讓你做任何出格的事。”

出格的人是喬貞!還有你眼前那頭懶惰、愚蠢的豬!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混蛋從者!白羅加的白眼幾乎要翻到腦後了。

“但現在,讓我們把目光一起投向布達吧,”菲拉斯說,“介于你對皮特的暴力行徑,我看他估計是幹不了這個活兒了,T獨自一人也頗為艱難,作為龍術士,作為前輩,你有義務多幫幫他。”

“少拿這些話糊弄我。”白羅加說,“T早就是守護者的一員,可不是什麼毛頭小鬼。”

T的眼神不斷在這對各執己見的主從身上遊移。他不禁想,要是迪特裡希在這裡會怎麼做。忽然,他仿佛大夢初醒,“請白羅加大人給予我指導,展現您絕頂的頭腦與戰鬥技巧。這是我成為守護者以來第一次正式下界做任務,仍然有許多不足之處需要向前輩學習。請把我當作您的助手,一名卑微的仆從,供您驅使。對我而言,那将是無上的光榮。”

他讨厭自己的軟弱和虛僞,讨厭向一個可憎的位高者低頭哈腰賠笑臉,用迎奉谄媚之術去達成目的,可或許,這是眼下最好的一條路。

他感到,白羅加的情緒發生了變化,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看過來,裡面裝着驚奇、狐疑、猜忌和躊躇……還有一絲含蓄的、隐隐為獲勝而産生的喜悅。

“這次算特殊情況。”龍術士用手搭着腰帶上的法杖,神氣地揚了揚下巴,說,“我和菲拉斯會臨時參與這件任務。但我要規定一個時間。我身負的職責不允許我隻關注這一個地方。以一周為限。在這一周内,我們将對全城進行徹底的、毫不留情的盤查。一旦時間截止,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離開。你們若有異議就趁早提出來,雖然我也不一定會采納就是了。”

“可以。”菲拉斯點頭,“就按你說的辦。”

“遵命!”與此同時,T也一口應下。

守護者、龍術士,與契約龍,一支神奇的隊伍就此組建完畢。未來充滿了不确定性,但好歹正指向一個好的方向。T要完成他的任務。與人類社會告别……這在旁人聽起來是如此的讓人恐懼和痛苦,卻是他渴求了半生也得不到的東西。守護者的特殊身份和使命讓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這個機會。他要确保自己能夠擁有它。否則,他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得安甯,世界也将對他更殘酷。

一項形式大于内容的考驗,一場并不會對今後的生活有任何實際影響的儀式,即便如此,T仍然全心全意地期盼着一個完美的收官。三十多年前,他加入了龍族,永久性遠離了人類世界的故土,三十多年後,他将親手斬斷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抹關聯。

他相信在那之後,他會迎來新生。一定能。

XLV

- 四年前 -

首席居所三樓主卧室的兩個衣櫃裡,由高檔面料編制而成的龍族傳統服飾——自然垂墜、款式衆多的長袍——塞得滿滿當當,一件又一件地吊挂着,像枝頭上垂下的顔色各異的樹葉和花蕊。它們做工精美,穿戴起來十分飄逸,但更多時候則讓人感到礙手礙腳。與那些華而不實的長袍相比,荷雅門狄更喜歡當初訓練時舒服幹練的短衫和褲裝。她保留了幾套在身邊,此刻從衣櫃底部翻找了出來。它們能讓她感受到一種不被拘束的舒适感。

滿意地照了照鏡子,荷雅門狄哼着小歌離開居所,踏上了前往龍神殿的山路。與平常不同,今天她和雅麥斯隻約了早晚兩頓餐。她剛剛送别了那頭最近有些莫名粘人的火龍,在夜晚到來前的一整個白天,她都能自由支配。平常她會用看書或訓練場練劍的方式消磨時間,但好學的女孩如今已為自己找到個更方便閱讀的地方——龍神殿的藏書閣。

它位于膳房的對面,是一個終日被隔音結界所保護着的幽深而古樸的私家圖書館。在荷雅門狄加盟龍族前,卡塔特曾經曆過一段内外交困的動蕩期,在那個風雨飄搖的至暗時代,長老們根本無心去整理各自書房中那些堆積成山的古典與文章,一直到三年前,這間收納了所有藏書的場所才終于完善設備,正式成立。它擁書百城,但訪客稀少,存在的意義是為龍族的兩大族長和魔導團的九名長老提供一個能查閱曆史文獻資料的地方。他們心情好時,倒也會容許一部分族人進來看書,但人類絕不在其列。雅麥斯把這兒的秘密分享給了荷雅門狄,心急的少女第二天便展開行動,找到奧諾馬伊斯并懇切地求得他的同意。最後,她成功了。老師滿足了這位勤勉的學生在求學道路上的心願,荷雅門狄成了目前唯一有特權自由進出藏書閣的人,作為條件,她必須遵守兩條原則:現場閱讀以及看完後原封不動地歸還——這是藏書閣的管理者努美索尼斯長老特地留下的關照。

但這些規矩并沒有傷害到荷雅門狄的讀書興緻。她的情緒格外高昂,攀爬台階的步子顯得輕快而愉悅,連敬奉着兩位老人家的那座宮殿,都似乎不再那麼壓抑和嚴肅。接下來的數小時,她都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待在自己喜歡的環境裡。這感覺真是棒極了。為了能不受打擾地看書,她甚至不惜推掉了下午的劍術訓練。

她在長廊上與幾個龍族族人擦肩而過——顯然用餐的時間仍未結束,此時膳房正忠實接待着那些晚起和姗姗來遲的客人們。他們中的一些人态度十分高傲和冷淡,一些則願意對她點點頭以示尊重。形單影隻的海龍菲拉斯迎面朝她走來,看見首席後,郁氣沉沉的臉龐立刻變得柔和。他們互相停下,向對方問好,區别是他做了一個規格特别高的屈膝禮,膝蓋幾乎要刮擦到大理石地面上;她則努力地修飾着自己的笑容向他施以注視,在發現他如此擡舉自己後,趕忙握住他的雙臂把他扶起來——這感覺仿佛他們不是在走廊偶遇,而是參加了一場王室舞會。菲拉斯堅決地等在原地讓她先通過,她便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假裝自己很鎮定。在他邁步的一瞬間,荷雅門狄悄悄回頭。這名文雅而孤僻的海龍族男子的禮讓之舉給她留下了與衆不同的印象。她對菲拉斯這樣身份的貴族所具有的非凡修養和氣度深感驚訝,更詫異于在這個滿是趨炎附勢和虛比浮詞的宮廷,竟沒有一個族人陪同他用餐。菲拉斯是海龍王大人的親屬,她當然深知這一點。

但她沒時間想得更多。膳房的中門内傳來了兩個正愉快交談着的、有些熟悉的聲音。“你覺得他倆整天膩在一起,會不會心生厭倦?”其中一人問。

“你也整天跟我在一起,原來你很讨厭我啊?”另一個人回答,聽口氣無疑是在調侃。

他們——火龍族的費揚斯和翁忒斯,正一邊說笑一邊拐到走廊上。荷雅門狄向兩人揮了揮手,這幾乎使他們立即愣住了。首席平常很少來這裡。她總是待在她華麗且設施齊備的大房子中飯來張口地等着别人伺候她——那套大房子能建成,也有這兩名族人出的一份力。他們是雅麥斯十分信任的朋友,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她其實根本不在乎旁人對她的評論,對風言風語從不上心,但是話從這兩個人嘴裡說出來,她還是有一些失落。看來,他們對她和雅麥斯的八卦饒有興趣。既然這是能在公共場所被随意談論的事,恐怕已經傳遍了整個卡塔特山,甚至可能早傳到兩位龍王的禦前了。

“翁忒斯,費揚斯,早上好呀。”雖然心裡有一些抱怨,荷雅門狄還是大大方方地和他們打了招呼。

二人面露慚色低下頭。翁忒斯先調整過來,對她颌首。“首席大人。”他問候完,費揚斯也跟着喚了一聲,顯得十分尊敬。

她沒法糾正他們的叫法。這個冰冷而尊貴的稱謂總是令人們對她彬彬有禮的同時也疏遠她。不過,藏書館馬上就要到了,她的心思已不在棘手的社交之事上,而是飄到了那個書庫。

緊閉着的黑棕色烏金木門給這片知識的殿堂帶來了濃厚的學術氣息。荷雅門狄小心翼翼地推開它,走了進去,又輕輕把門關上。龍族大魔導師們布置的結界将外面世界的一切嘈雜統統屏蔽。她可以在這兒坐很久,享受一個人閱讀的時光。

房間不算大,但書的儲量非常可觀。不僅四面牆壁都是書,中間還用多個書架進行了分割,每一個都高得頂天立地,上面整整齊齊堆滿了海量書籍,遠遠望過去,猶如一條條五彩缤紛的江河奔流不息。

放書的架子,看書的桌椅,以及休息區的沙發和茶幾,均是用素雅古樸的黑桃木制成。瓷器和筆墨等擺設物穿插在書本的海洋中,給這個被肅穆感包圍的空間增添了一些活潑。木香,花香和書卷香同時散發着,使整個區域充滿了令人陶醉的氣味。

精挑細選後,荷雅門狄開始了她在文字世界裡徜徉的旅程。時間過得飛快,她用整個上午讀完了一本研究人類近幾個世紀以來有關魔法和魔術的書,上面記述了數十個發生在民間的光怪陸離的故事,龍族作者用旁觀者的視角在每段故事下做了批注,筆鋒之間盡顯傲慢和刻薄,對人類的迷信行為大加諷刺。不過,荷雅門狄卻絲毫不在意那些主觀評價,她沉迷在故事中,感到意猶未盡,決定再挑選一本優秀的讀物用來充實下午的時光。盡管她本人相當喜歡海龍托達納斯的冒險系列,但是這一次,她優先考慮了專業性。很快,她就在浩瀚的書庫中找到了心儀之選。

它在貼牆的一個架子的最高處。書架和牆壁砌為一體,超過五米高,就連身材偉岸的成年龍族男性伸起手都難以企及它的頂部。角落裡放置着的活動梯子,正是為了應對這種狀況而存在。但荷雅門狄顯然并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龍術士的一項通用能力——浮空術——能幫助她克服這個問題。她飄了起來,腦袋距天花闆隻差毫厘,這樣的高度已足夠取下那本書——

“小心——!”身後猛然傳來了一聲疾呼。

“哎呀?”原本,荷雅門狄會以一個完美的姿勢降落,不可能出現任何失誤,但她被這個聲音吓到了,向下落地時,險些絆了個趔趄。

導緻她踉跄的“罪魁禍首”——雅麥斯,本能地伸出雙臂想要接住她,但在最後關頭,他停住了,沒有真的抱上去。荷雅門狄安全地落到地上,隻不過犧牲了一點體面——人在沒站穩時總會想尋找一個能扶着的東西,而這個東西,在眼下的這個場景,恰好是主動送上門來的——雅麥斯的胸口。

少女的手就這麼不慎觸摸到契約火龍的前胸,往他硬硬的肌肉上戳了下去。盡管她很快就縮回了手,可指尖仍然感到麻麻的,心中更是淌過了一陣電流。她迅速向上瞄了一眼,又迅速低下頭,抱緊了剛拿下來的書。她身前的火龍直挺挺地站着,看起來有些尴尬。他未曾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隻是擔心她會摔倒而已,結果反而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我沒事。區區一個小書架怎麼可能難得倒我呢。”輕輕咳了一聲,白發少女小退半步,倉促地朝雅麥斯笑了笑。他離她僅僅一臂之隔,對方的氣息完全清晰可聞。以往,這頭強壯的雄性火龍的靠近,總讓她感到莫大的壓力,現在卻沒有了那種感覺,連荷雅門狄自己都覺得好奇妙。非但已經不抵觸他的靠近,她甚至還有點喜歡他身上的……味道。

“嗯……看來确實是這樣。”雅麥斯低聲咕哝着。他老是忘記她的龍術士才能,老把她當成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連他自己都沒發覺這其中的邏輯矛盾。如果她真的隻是他所想的那樣,她就沒資格來到卡塔特,成為龍術士,成為他的主人。

“所以……是出了什麼事?”荷雅門狄眨眨眼睛,好奇他為何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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