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餐食與其說是正餐，不如用下午茶形容更貼切。三層點心盤上擺放着覆盆子芝麻蛋糕、藍莓松餅、焦糖夾心餅幹、牛奶凍，草莓撻等各式點心，并佐以奶油和果醬，每一款都香氣誘人，除此之外，還有一盤白蘭瓜、一碟葡萄和一碗無花果，茶飲則是解膩提神的紅茶。瑟蘭崔斯長老聽聞荷雅門狄素來胃口小，晚上不宜吃得太多，便囑咐膳房常備些糕點甜品和瓜果，用來替代主食，每天下午為荷雅門狄供應。這樣既滿足了身體的飽腹需求，又能享受到一種獨特而美妙的非傳統飲食習慣，為生活增添樂趣。要是覺得餓了或者吃膩了，随時可以向膳房提出新要求。膳房會根據她的喜好和口味重新調整，盡力滿足她的任何需要。瑟蘭崔斯長老很清楚，這不僅是為首席龍術士一人服務，更是對火龍王最看重的這名後裔的尊重。
“我确實對奎特爾梅沒什麼好感。”荷雅門狄拿起一塊芳香松軟的藍莓松餅，輕輕聞了聞，沒有立刻品嘗。“不過我覺得，像這種平時有機會接觸到我飲食的人，最好還是對他們客氣一點，免得惹禍上身。”
雅麥斯明白她的意思，“我懂你擔心什麼。你覺得他們會把一些不幹不淨的東西，比方說——毒|藥，放進你的餐飲裡來暗害你嗎？那你就想多了。”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這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别說守護者根本做不到這些，就連我們龍族想使出這種手段，都是難如登天。瑟蘭崔斯長老全權把控着膳食從制作到送出的每一個環節。經手的人會有詳細記錄，無一遺漏。真出了事，全都有迹可查。他的膳房不僅給你供應，還負責我們所有族人包括族長大人的每日餐飲。在他嚴密細緻的管控下，膳房成立至今從無差錯，更不用說投毒這種惡劣事件了。我族有史以來也從未記載過此類事件。”話到這裡，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很久以前海龍族的一樁醜聞，就曾被懷疑是一起投毒案。據傳，當時海龍王大人默許菲拉斯的祖母伊紋納下毒，秘密殺害了她的丈夫拉刻西斯從人間帶回來的愛人。但這件醜陋的王室秘聞塵封已久，真相撲朔迷離，而且絕對不可以外揚，雅麥斯不方便明說，隻好改口道，“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保障，那就是我們龍族的特殊體質。我們的身體對多數植物性和動物性的毒物具有天生的抵抗力，不會輕易中毒。雖然談不上百毒不侵，但尋常的毒物對我們難以奏效。你我有契約在身，我的耐毒性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庇護你，不讓你被毒|藥所傷。”
荷雅門狄聽後，立刻點頭，“以前上課時，老師也這麼說過。他說毒|藥毒不倒龍術士，就是因為我們和你們簽訂了契約。但我還是覺得小心為妙。你早就給過他教訓了。如果事後還總是找借口反複刁難他，有點說不過去。”
“那個家夥不過是仗着自己在守護者中資曆老，又得白羅加的擡舉，才會那麼驕狂，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就是個沒骨頭的小人，欺軟怕硬，見風使舵，哪怕給他一百個膽子，也決計不敢真把你怎麼樣。不過，你這麼說也有你的道理。人心是最難防備的東西，多留個心眼總沒錯。”雅麥斯對她笑了笑，眼睛裡的柔情蜜意含蓄又深邃，“那家夥不值得我對他抓着不放，也不值得我們再浪費時間。别聊他了。”
“昨天上午族長大人傳召我，你猜猜我們談了些什麼？”荷雅門狄忽然轉移了話題。她和雅麥斯昨天沒見面，現在，她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分享這些事。
對這個話題稍感吃驚的火龍立即張大雙眼，腰闆挺直。荷雅門狄來卡塔特已逾一年，在他的暗中斡旋和遊說下，龍王對荷雅門狄的态度早已有所改觀，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戒心十足，所以，他知道他們傳喚她隻是例行的慰問，并不會有什麼特别。不過，既然她主動提及，雅麥斯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來，“說了什麼？他們沒給你出什麼難題吧？”
“那倒沒有。但我很意外，你就沒聽到什麼嗎？”
雅麥斯搖搖頭。他沒過問昨天的事，也沒必要騙她。作為火龍族的天之驕子，兩位龍王有時會允許雅麥斯旁聽一些政務，但如果有什麼事他們不想他知道，就絕不會帶上他，比如私下召見一名首席龍術士。
“哎？”看到他一臉誠懇否認的模樣，荷雅門狄忍不住打趣起來，“你在卡塔特這樣手眼通天，居然也會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啊。”
“一般的事，自然逃不過我的耳目。可兩位族長和你的私密談話沒有第四個人在場，我又怎麼會知道呢？而且，我在事後也沒有刻意去打聽，因為我想你應該會自己告訴我的。”雅麥斯笑得自信滿滿，“看，果然沒猜錯吧。我們很心意相通啊。”
面對火龍的反将一軍，少女的臉立刻漲得紅紅的，“哪有。”她小聲咕哝起來，心虛地看向桌子，“誰跟你心意相通了。”
“你說沒有就沒有吧。”雅麥斯沒有繼續逗她，略微正色道，“快告訴我，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我向龍王讨要了任務，”首席龍術士調整了情緒，闆起面孔說，“可惜什麼都沒有讨到，被他們拿那些曆史啊、那些大話啊堵了回去。”
“你就這麼想要戰鬥啊。”火龍無奈地笑道，“早就和你說了，不必操之過急，等到——”
“等到适當的時候。”荷雅門狄接過他的話，和他一起念出來，兩人的話聲疊在一起，“我就知道你要這樣說。”
發現她竟真和自己心意相通，雅麥斯的胸腔間猛然揚起了一股激蕩的情愫，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直愣愣看着她的樣子有多麼溫柔而熱烈，好似一個又純又癡的少年，第一次傾心于一個人。
“我當然知道不能急，這不也一直在等待機會嘛。”荷雅門狄目光朝下，用銀制茶匙翻動着杯中紅茶的檸檬片，“可你說，族長究竟是怎麼想的，難道真的隻要我在山上待着，好吃好喝供養我，就可以了嗎？”她看向雅麥斯，話語裡帶着一絲不确定的試探和更多的探求欲，“是不是……我之前的首席犯了什麼事兒，他們才不允許我随便離開？”
鼎鼎大名的阿爾斐傑洛之亂，荷雅門狄早已隐約聽聞，但也僅限于知道有這麼一回事的程度。這場由首席龍術士掀起的内亂，傷卡塔特甚深，于龍族而言是不可重提的痛事，大家對此都十分避諱，沒有人會公開閑談和議論，也就不可能拼湊出事情的全部輪廓。當事者本人的動機，叛變的具體原因和過程，是荷雅門狄最渴望知曉卻一直都打聽不到的事。她曾在私下單獨問過一些和她關系尚可的守護者，希望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線索。可她一聊起這事，他們就好像被刀架在脖子上一般，露出慌張又害怕的神情。她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反應：奧利弗停止說笑，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着如何措辭才能不觸及這個敏感的話題，同時又不會讓首席大人失望，他洋洋灑灑扯了一大堆含糊不清的回答，但荷雅門狄知道他在撒謊，試圖掩蓋真相；凱齊爾默默搖頭，選擇了回避，不願意直面這個問題，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無奈和哀愁；迪倫則岔開話題，嘗試轉移她的注意力；馬爾科姆的态度也差不多；盧錫安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明顯想說點什麼卻又難以啟齒；馬傑拉等人也都選擇了沉默，擔心言多必失，贻人口實。和她要好的這兩個派别都對此三緘其口，沒有一個人敢說。她明白那些守護者有他們自己的立場和考量，不願意涉險其中也是情有可原，但她仍希望有一天能夠揭開那些曆史迷霧。目前，她基本隻能靠自己瞎猜，靠平時的觀察和推理盡可能地接近真相。可如果，雅麥斯願意說的話……
火龍在位子上顯得十分躁動難安，細如針尖的瞳孔危險地眯起來，像一隻冷血的、即将展開殺戮的野獸。果然，隻要一涉及和阿爾斐傑洛相關的話題，他就會變得格外暴躁易怒。之前，荷雅門狄受邀參觀首席居所的裝修進度時，靈敏地察覺出這裡留存着那個男人的魔力殘迹，雅麥斯也是立刻情緒不穩，讓她至今仍記憶猶新。
“很奇怪啊，我發現每次談到這個阿爾斐傑洛，你就會非常的不痛快。”荷雅門狄早已經不再害怕和他對峙了。她大大方方地直視他通紅的雙眼，淡然自若地說。
“這個話題是禁忌。”雅麥斯的語氣生硬，努力克制不讓自己發怒，“因為是禁忌，自然會衍生出諸多訛傳，沒什麼可讨論的。”
“怎麼連你都要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話搪塞我啊。我當然知道這是禁忌，可是……”
“他是叛徒。我不待見他，到底有什麼值得你奇怪的。”
“怪就怪在你的态度。其他人雖然也各有難言之隐，卻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反應激烈。你好像對他有一種非同一般的仇恨，超出了常人理解的範圍。”
雅麥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歎了一口氣，試圖平複内心的波動，然後，他放緩語速，聲音也漸漸低沉，“這沒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就像你也不待見你的那個師父，不是嗎？你不也沒說過你為什麼不待見他。”
荷雅門狄不說話了。她與林恩之間的糾葛，從未向外人透露，就連雅麥斯也沒有告訴。此刻，她突然因為他的反問而自愧起來，又像是被他無意間觸及了心中的傷口，感到十分難受。
“你看，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讨厭的人和事。”雅麥斯用平淡的口吻為自己辯解，“我跟那個男人之間隻是私人恩怨，上不了台面。我就是單純看不慣那個家夥，看不慣他那副居功自傲、自命不凡的樣子，就這麼簡單。我自己也知道這沒什麼道理，所以自然也沒什麼可說的。”
這些話隻是雅麥斯臨時找來的借口，沒想到卻歪打正着，說得荷雅門狄認真思考起來。她隻要稍稍想起林恩對她做過的事，恨意便如同濤濤潮水，讓她咬牙切齒。想來雅麥斯對那個叛徒也有着類似的情感。考慮到這頭火龍暴烈的性格，他會跟人起沖突、鬧矛盾，長期不睦，也并非沒有可能。荷雅門狄與他初相遇時，他也曾對她這個人類投以蔑視的目光，兩人因此摩擦不斷。他們能磨合到如今這一步，成為親密的夥伴，實屬不易。
“你啊，就喜歡提這些讓我不開心的事，可即使如此，我也對你生不起氣來。”雅麥斯忽然起身走到少女的身旁，躬下身子，憂心忡忡地望着他，近得幾乎要貼到她的臉上。他甚至還握起了她的一隻手。“既然我都不生氣了，你也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才沒生氣呢。”荷雅門狄被他的舉動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撇過臉，咬着嘴唇說。
“那就好。”雅麥斯緊繃的神經變得松弛。他給荷雅門狄拿了兩塊蛋糕放到她的盤子裡，以示和好。不愉快的談話已經結束，他卻仍擔心剛才自己的過激态度會傷到她，于是，又把自己的椅子挪到她邊上，在離她不到半米的距離坐下來。他開始吃東西，目光卻幾乎一刻都沒有離開她，始終專心緻志地觀察她的動作和表情。
“幹嘛這樣看着我？”荷雅門狄注意到他的注視。
“沒什麼，隻是在想，時間過得真快啊。那樣的一場動亂，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雅麥斯眯着眼回答，視線時而飄向遙遠的天空，時而又回到身邊少女的臉上，“我有好幾個朋友葬身于那場浩劫，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願意回想那些戰鬥細節，不敢去想起他們的面孔。但是，我現在向你保證，那個男人經曆的一切，他的背叛，他的怨恨，他的痛苦，這些都絕不會在你的身上發生。”
這樣動情的話語，讓荷雅門狄心中一暖。她知道雅麥斯會一直保護她，盡管她不清楚這種自信從何而來，但她确實這麼相信着。
她邊想他的話，邊回憶起奧諾馬伊斯向她講述的那段慘痛曆史。那其中，不僅有背叛者的掙紮與痛楚，更有遇難者的血與淚。或許她應該少去探究那些沉痛的過往，把更多的關注放在那些幸存的人身上，放在這頭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火龍身上。
“你來這裡也有段時間了，”他又說，“雖然隻有一年多，但感覺上仿佛我們已經認識好久了。我之前的觀察沒有錯。你長大了一些，不僅身體健康，人也變得更加成熟和自信了。比起我們初次相見的時候，你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
這一年多，荷雅門狄漸漸長高，人看起來年長了些許，面容也變得愈發充滿活力和生機，散發出一種青蔥少女的獨特魅力。
“你上次可不是這麼說的。”荷雅門狄微紅着臉，“你說我變得像女人了，分明是在取笑我。”
“可确實是啊。”雅麥斯輕聲笑了笑，“你正在逐漸剝離身上的稚氣，一點也不像個孩子了。這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嘛。”
“那麼，之後我就很難再增高了吧？”她有些擔憂地問，“我的外形、身高，應該都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
“也不是完全不會變，”火龍溫柔地看了她一眼，解釋道，“至少還能緩慢生長到十七八、不到二十歲的樣子，你隻是不會變老。人龍契約會使你永遠定型在你成年的那個時候。”
“這真是從前無法想象的事。”荷雅門狄感慨着。
他們在笑談中吃光了一桌子的美味點心。陽光灑滿的庭院中，彌漫着食物的殘香。慵懶而惬意的下午茶時光已近尾聲，隻剩下一些水果留在盤子裡。荷雅門狄不想浪費，便挑了一顆葡萄遞給雅麥斯，動作輕柔又小心，像是生怕和他有過多的身體接觸。雅麥斯本想用手接，但見葡萄已送到嘴邊，他隻能輕輕一咬，唇瓣不經意間觸碰了她的手指。
“吃不完就收回膳房嘛。”雅麥斯咀嚼着果肉，感到有一股暖流緩緩淌過自己的心田，“要不要再拿些雞肉幹和奶酪過來？”
“我吃不下了，要麼你吃。”
“我也差不多飽了。每次在你這兒吃完，回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