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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Chap.3:荷雅門狄(18)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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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I

- 十六年後 -

跟随一個大跳蹦上樹的T,荷雅門狄也腳步利索地翻入布達神廳大樓的外牆,以常人難以察覺的身手潛進了這座守衛森嚴的機構。

她本以為會見證一場激動而溫馨的老友重逢會,正發愁自己要如何融入進去,事情的發展卻令她大跌眼鏡——在T的帶領下,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近衛隊第一部隊位于一樓隐蔽位置的一間休息室,但沒有從正門進入,而是以極其不雅的姿勢趴在最邊緣的一扇窗前,身子半掩在重重綠蔭後,伸長脖子朝内探望,活像兩個鬼鬼祟祟的偷窺狂。

荷雅門狄想表達不滿,身旁的男人卻侃侃而談起來,和平常那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一點都不符。“我畢竟隻是個外人,又沒在這兒工作,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不合适。而且七年多沒來了,神廳新加入了很多人,我都不認識,穩妥起見,我們還是先看看情況。”T解釋得頭頭是道,“這間休息室是第一部隊的人常來的地方,現在這個時間,他們應該在午休。”

舉目四望過去,一個華麗的轉角沙發,七八張座椅和被它們環繞着的長桌,呈現在二人眼中,相當數量的空酒杯和幾瓶仍未啟封的酒零散地擺放着,顯然經常有人來光顧。這些都是供部隊成員休息和消遣的東西,至于另一些設備,則十分不尋常。窗明幾淨的休息室遠端,被劃分出一個射擊區,隊員們可以在閑暇之餘借此鍛煉和娛樂。三個圓形的飛镖盤挂在牆上,在它們邊上是一把更顯眼的鐵制斧頭,柄很長,看起來半新且沉重。休息室的角落,還設有一個又大又長的鐵櫃,從外表看似乎是某些武器的存放處。

“你看那裡。”T的手指向射擊區。有兩個身穿神廳藍白色制服的人,正背對二人,進行着某種戰鬥技巧的訓練。原本被用來作為放松時投擲飛镖玩的圓盤,成了射箭的标靶。弓手——一名亮金色幹練短發、目測不到三十歲的女性,正手持簡易的木弓,朝靶子張弓搭箭。負責給她遞箭的是另一名留着蓬松爆炸頭的男人,深茶色卷毛下是一雙含笑的眼睛,年紀與她相仿。“運氣真不錯,竟然碰到了萊萬特和狄思夢娜,那年剿滅了異族盜賊團夥後,我受邀和第一部隊中的幾人一起吃過飯,他倆也都去了。”T努力克制語氣中的欣喜,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說,“他們都是第一部隊的骨幹,尤其是狄思夢娜,她就是那個協助我消滅異族的術士。”

狄思夢娜一箭射出,無論是瞄準還是釋放的動作都流暢至極。下一秒,弓箭仿佛自動黏上了目标,正中飛镖盤中心的紅圈。萊萬特趕緊送上一聲喝彩的口哨,狄思夢娜臉上卻看不出表情,仿佛這隻是生活中一個不足稱道的小場面。接着,她又接過了四支箭,連續射出,讓每個箭頭都釘在同一個中心點上,與前者完全吻合。最難得的是,最後射中的那支箭并不是簡單地和其它箭插在一起,而是嵌入了前一支箭的末端,卻沒有穿透它或者破壞它,在一股恰到火候的力度與精度的控制下,它們形成了連體箭,以細長而堅|挺的姿态插在靶心之上。雖然模樣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留給看客的印象卻非常深。同伴忍不住為狄思夢娜鼓掌,以感謝她獻出的這場完美表演。

“她的箭術比從前更精湛了。這還不是她最強的地方。她用起火來更厲害。”遠處觀望的T也不禁送上贊歎。

過客。荷雅門狄心想。這些人,這個術士,都隻是守護者永恒生命中短暫的過客罷了。但她無法對身邊的男人潑冷水,隻是淡淡地點頭笑笑。

“而且她非常年輕,”T又說,“我們認識的那年,她才二十出頭。我想她或許還能變得更強。”

從魔力的規格判斷,是第二等級的入門級。荷雅門狄安靜地估算,忽然向T抛出一個問題,“我冒昧地問問,這位女士莫非是你的暗戀對象?”

看着對方示意過來的暧昧目光,T的眼皮猛烈跳了下,呆愣兩秒後才想到要作答,“……不,我沒有暗戀她,你誤會了。”他開口否認,見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樣子,便又強調了一遍,“真的沒有。”一轉瞬的功夫,紫色的兩眼深處晃過一抹自嘲的光芒,“何況像我這樣的人,也沒有資格去愛别人,更沒有資格獲得别人的愛。”

荷雅門狄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休息室那頭傳來了軍官們的談話聲。

狄思夢娜讓同伴繼續遞箭,萊萬特照做了。“你也太厲害了,狄思夢娜,每一箭都在正中心,特别是最後那一發雙箭連珠。此等程度的技藝,我一輩子都不可能練成。”

“今天有一箭射出紅心外,你們下周的酒錢我全包。”狄思夢娜眯着一隻眼說。她已經瞄準了另一塊幹淨的靶子,準備釋放下一次射擊。

“我自然相信你有這個實力。若論起箭術,我們隊裡沒有人能與你匹敵。但是……”萊萬特話鋒一轉,他說話時,狄思夢娜已一箭脫手,箭矢摩擦空氣,發出短促的嗖嗖聲,讓他下意識閉上了嘴。

不過,狄思夢娜知道他想說什麼。她平靜地望着那支沒有任何懸念直插靶心的箭,仿佛它天生就該在那裡。“就算是比賽用斧,我也不會輸。隻是相對于那種把自己送上去和敵人肉搏的笨蛋打法,我會覺得遠距離的射擊更高效,更有收益。”說罷,她又開始搭箭。

“啊,可如果禁止使用強化肉|體的魔法,我恐怕你就沒法再氣定神閑地說大話了吧?”萊萬特露出壞笑。

隊友的挑釁讓百發百中的神射手射出了當天的最差成績。隻見箭頭紮在了黑色的九環區域,離紅心差了半英寸。她放下雙手,看見爆炸頭男子揶揄意味的笑。

萊萬特聳起肩,對同伴的“失誤”感到十分高興,“至少上周的掰手腕較量中,你一開始可沒掰過我,是靠着魔法‘作弊’才翻了盤。”

“你也許說得對,”狄思夢娜也聳了下肩。她留着非常中性化的短發,此刻,她用纖長的手指把逃竄到眼前的一縷發絲塞去耳朵後面,露出一副淡然又冷傲的表情,“可我是術士,選擇屬于術士的作戰方式又有什麼錯。既然規則沒說不讓我施展魔法,那就沒理由棄而不用。它本來就是我實力的一部分。”

“哎呀呀,真是太狡猾了。連普通的遊戲你也要赢,還真是你一貫的風格啊。”

“遊戲也好,操練也罷,任何場合的戰鬥都要全力以赴。輸了就是輸了,你不服也得服。”

伴随着咔嚓一聲,休息室的門被打開,從外面走進來另兩個人。“又争起來了啊,老遠就聽見你倆的聲音。萊萬特,不是我說你,你總是學不會寬容和大度。”他們分别是第一部隊的隊長和副隊長,臉上洋溢起驚訝的T忙低聲向荷雅門狄介紹。隊長力達有一張長而瘦的臉頰,三十六七歲的樣貌,身材高大健美,配上宛如宇宙空間般的黑色大背頭,顯示出令人折服的男人味。适才說話的人則是副隊長洛克耶。肩寬腿長的他像一個護衛站在力達身側,年紀要輕上一些,一頭短而密的褐栗色頭發健康又硬朗,表情自信中帶着輕浮,看起來相當具有行動力。他們和狄思夢娜、萊萬特一樣,都是T飯局上交的朋友。

“夥計,在你說出這些有失公允的話之前,我已經為咱們赢下了一場賭局呢。你說對不對,狄思夢娜?你該不會說你忘了那個承諾吧?”萊萬特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看向這名同伴,甚至不屑于去掩飾他的假笑。

“願賭服輸。”女術士不搭理他,溫和地對兩名隊長說,“我會請你們喝一個禮拜的酒。”剛才的射擊練習中,她确實有一箭沒能命中十環,現在,她是該兌現承諾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居然是我能享受到的待遇?”洛克耶神色一變,驚喜又好奇的眼神落在萊萬特身上,“你一定得告訴我,要如何讓向來看不慣我們喝酒的狄思夢娜心甘情願地買單?”

“因為我拿事實說話。不可否認,倘若是純粹的力量比拼,不借助任何外力,那麼無論是掰手腕還是戰斧格鬥,我都是更好的那個。”

“那不是早就有定論了嗎。隊内戰斧格鬥術排名,自然是隊長第一,我第二。你的話大概能排個五六名,至于狄思夢娜,你可是十名開外啊。”洛克耶朝她無害地笑笑,“哪怕你是優秀的魔法師,你也要認。”

“我又沒不認。”狄思夢娜用非常嚴肅的語氣和表情說。她為了一改世俗社會對女人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多年來除了不斷精進自身的魔法和射術外,對于各項軍用搏鬥術和短兵武器的練習也從不馬虎,一直在刻苦鍛煉,加強肌體。在目前擴充到三十人的第一部隊中,作為唯一的女隊員,她的斧頭、匕首、短棍等武器格鬥術成績均能維持在十二三名左右的中遊水平,槍術和劍術稍差些,但也能穩定排進前二十——當然,這些都沒有算上她的殺手锏——魔法。一旦允許她使用強化魔法,恐怕隊内就隻剩力達隊長能與她匹敵,即使是眼下幫腔萊萬特的洛克耶副隊長,也隻有屈居于她的份了。

“每個人的特長不一樣,天賦也各不相同。”力達跨出半個身子,用眼神制止兩名男隊員的話,然後朝狄思夢娜微微點頭緻意,“在戰場上,如果你能運用的手段比敵人多,那麼你就有更多存活的機會。沒人能當常勝将軍,但是有真材實料的人顯然比其他人擁有更多的好運。”隊長的職責之一便是鼓勵和支持隊友,在帶頭做好戰鬥和訓練工作的同時,平衡好隊内成員們的關系,把大家擰成一股繩。自從擔任第一近衛部隊隊長的七八年以來,力達始終都這樣要求自己。他從不偏頗任何一方,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名隊友。“感謝你的慷慨,”最後他笑了笑,“說起喝酒,我想我應該也有份吧?”

狄思夢娜朝他點了下頭,耳垂竟有些紅。如果要問隊伍中她最尊敬誰,那毫無疑問便是這位隊長了。在她剛加入神廳,與同期的其他人在操場接受訓練時,曾數次因為性别、身材和不婚主義的原則被他們言語羞辱。這類話題是男人們的壯陽藥,他們總是對圍繞着女人的黃色笑話樂此不疲。力達出于整頓紀律的需要,進行過嚴厲的訓誡,但最終征服了他們的,還是實力。與這幫并不讨她喜歡的隊友磨合了這些年,第一部隊的成員對這名術士的戰鬥力早已是十分認可和拜服。他們再也不敢對她開任何粗俗的笑話了。

原本吵嚷的休息室安靜了一會兒,愛饒舌的洛克耶、萊萬特兩人在隊長的威嚴下攤了攤手,不再和狄思夢娜拌嘴了。力達将他高大的身軀湊過來,朝女術士靠近,期間一直用警戒和迫切的眼神看着她。迷惑于這個眼神的狄思夢娜不禁皺起眉毛,凝視了他好一會兒,視線始終跟随他的背影。在三人的目光下,力達走向了那堵挂着長柄利斧的牆。雖然隻是作為裝飾物而存在,但挂在那裡的無疑是一把實打實的實戰利器。力達将它取下,長一米四、重六斤的戰斧在他的手中宛如一塊浮木,被十分輕松地提溜着。就在衆人以為他技癢難耐想找人切磋時,一道意外的指令卻仿佛劈向平原的驚雷般,重重落了下來。

“狄思夢娜,瞄準那扇窗!”穩重的隊長爆出一聲怒喝,把斧尖對準他目光所對的方向,“别讓他們跑了!”

驚愕于對敵人失察的女術士濃郁的金發立刻甩動起來,在下一個瞬間,右手背上浮現出一抹由淺入深的紅光,形成了一個中間呈五芒星狀的圓形魔法陣。這道突如其來的勒令讓洛克耶、萊萬特感到無所适從。狄思夢娜比呆怔的二人更快行動起來,隻一眼就鎖定了敵人的位置。

來不及拿箭,現在握在狄思夢娜手裡的,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弓,和搭在弓弦上、模拟自奧術的火焰箭。箭的另一頭,已然對準了目标。

暴露在衆目之下的獵物——荷雅門狄、T,僵硬的身軀仍趴在窗邊,表情也出現了一絲慌亂。

“入侵者啊,勸你們乖乖下來,站好,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會就地将你們射殺!”狄思夢娜雙眼眯緊,冷冷地怒視二人。在她身後,手持戰斧的力達也已經快步靠近,擺出了戰鬥架勢。

荷雅門狄轉動眼眸,急急地向外眺望。樓棟間的空地上有四五個巡邏的人。對龍術士而言,這些裝備精良的軍士不過是幾隻小蝦米而已。她完全可以一個瞬步跳下去逃走,對任何可能引起的騷動置之不顧,可是……

“别擔心,我們把話說清楚就好了。”T并不想逃。他冒險闖入,隻為了能與曾經的戰友叙舊。他笃定地看向荷雅門狄,示意她可以放心。

須臾的遲疑後,她跟着紫發守護者翻窗來到室内,面對四人。

“狄思夢娜,是我啊。”T有些不好意思地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眼中帶着一絲欣喜,和對方相認,“别射箭,我不是有意不走正門的。這點小事,你就饒了我吧。”

被他叫出名字的女人反而滿臉疑惑,仿佛在思考該如何處置這個男人,火箭仍然緊緊地搭在手中,沒有絲毫松懈,等待着一個時機。

T繼續向其他幾人問候,“力達,洛克耶,萊萬特,好久不見。沒打招呼就過來了,希望你們不會介意我的唐突。”他眉頭舒展,嘴角止不住上揚,話聲暗含着一絲激動,與往日的冷面形象很不相稱。“怎麼就你們這幾個在啊,其他人呢,大家都還好嗎?”

隊員們瞪大眼睛,一臉錯愕,仿佛剛剛聽到了什麼有悖常識的話,以至于他們無法立刻理解或反應。面面相觑了數秒,他們又動作統一地望向這個說話的男人,流露出強烈的不解和戒備。力達歎了口氣,T看見他深幽的目光,随後,聽見一個沙啞中略帶諷刺的聲音對他說,“你,你倆,過來點。”

T毫不設防地向他們靠近。荷雅門狄也走了兩步,但已身體微傾,擺出了迎戰的準備。心領神會的洛克耶和萊萬特立刻繞至二人身後,以包圍之勢讓他們成為被四人夾擊的獵物。一直到這會兒,T都恍如在做夢一般,好似根本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力達皺起眉頭,又淺淺一笑,“能躲過外面的諸多眼線潛入到這裡來,我想你們本應該要更加狡猾和謹慎的。沒想到竟然自亂陣腳了嗎。作為敵人,看來也不過如此啊。”

刹那間,T的心裡咯噔了一下。

“沒必要演戲,我想我們這兒沒有人見過你。”狄思夢娜緊跟着說,兩眼目不轉睛地盯着可疑男子腰間那疑似長劍的布條棍子,“把武器解除。否則别怪我箭不留情。”

“喂……來真的嗎?”對方那冷漠的、劃清界限般的口吻如同冬日裡的寒風,讓T感到不可思議。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接受被這樣的态度對待,“就算是開玩笑,也沒必要說這些話吧?”

“唉,像你這樣的愣頭青怎麼能當間諜呢?簡直跟故意送死沒區别。”幾人中的萊萬特笑着搖搖頭。

“可這家夥居然知道我們的名字,我看不太正常。莫非我們第一近衛部隊的大名已經響亮到盡人皆知,以至于連一個小喽啰都能叫出來了?”副隊長那總是遊戲人生的輕浮雙眼,突然間變得銳利和深刻,“隊長,不能放跑這兩個家夥。我建議移交給異端裁判部門,讓他們開開張。”

“你們是真理教派的人?”力達的問話毫不拖泥帶水。

“别想以謊言蒙混過關,我們有的是手段讓你們吐真話。”萊萬特插了一句。

衆人接二連三的話語像是鋒利的刀片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捅向T,狠狠洞穿他的耳膜、皮膚和神經,讓他感到一陣陣的刺痛。

荷雅門狄深知T已被自身情緒所吞噬,陷入了混亂的泥沼。然而,比情緒更難把控的是他們如今所處的這個局面。雖然能理解T此時的心情,也希望他能盡快擺脫這個狀态,但荷雅門狄明白,自己眼下最應該做的,是想辦法穩住這幾個言語奇怪、企圖逮捕他倆的人,把握局勢的主動權。

她靜靜觀察包圍着他們的人,分析每一個人可能會做出的行為。身前是兩個老辣的、手持殺人武器的戰士,身後的兩人盡管赤手空拳,但那股架勢也不像要輕易放過他們的樣子。她冷靜思考,想尋找一個既可以不戰鬥,又能說服他們,讓自己和T完美脫身的方法。

“這位女士,你打算招嗎?”力達也向她看了過來。他緊了緊握住斧柄的手,雙眸折射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朝一直沒說話的荷雅門狄發問,“看你這一身黑的裝扮,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市民。”這個女人穿着黑色的長袍長靴,袍子外還有寬大的鬥篷和兜帽,打扮得利落、硬朗而又神秘,仿佛是從深夜中走出來的幽魂,與五光十色的城市格格不入。力達早就覺得她身份存疑了。

“您誤會我了,我隻是比較偏愛黑色而已。就算穿衣風格有些怪,也應該不構成犯罪吧?”荷雅門狄斜睨着他,不慌不忙地回應,“倒是諸位剛才說的真理教派,還望您能夠賜教?”

這番在神廳軍官們眼裡被視作裝傻賣蠢的行為惹得幾人小幅度輕笑起來。“噢?你們難道不是那個邪|教組織派來的間諜啊?”洛克耶的眉毛輕輕挑起,目光中充滿了對這個女人即将要受到酷刑的感慨和惋惜,像是在看一隻可憐的小雞。“也罷,哪有敵人願意主動交代的呢。事實到底怎樣,我們會弄清楚的。不管怎麼說,能潛進我們的休息室,你們也算相當有膽量和本事了,很有被拷問的價值。就讓那幫特務陪你們玩玩兒吧。”

從他們口中套情報看來是失敗了,荷雅門狄無奈地撇了撇嘴。她猶豫着下一步行動,視線簡略地劃過周圍軍人們的臉,最終落在那位術士的臉上,若有所思。狄思夢娜也凝注她,身體緊繃得一動不動。從剛才起她就一直保持着射擊的姿勢,等待隊長發話。以往的戰鬥經驗告訴她,這個白發的女人深不可測,絕非尋常之輩,甚至比她的那個同夥更厲害、更難對付。狄思夢娜仿佛覺悟到了什麼,将原本瞄準T的箭悄悄偏移幾分,指向荷雅門狄,以防她做出偷襲的舉動。倘若這個女人敢向他們出手,那麼她也會毫不留情地還以顔色。

“别掙紮,省省力氣。因為你們很快就叫不出來了。”萊萬特幸災樂禍的話語仿佛是最後通牒。

窗外,鳥兒在樹上歡快地鳴叫着,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休息室内部的空氣則像凝結住了一樣,寂靜而壓抑,軍官和擅闖者以嚴峻的姿态對峙着,仿佛勢不兩立。

狄思夢娜目光淩厲,全神貫注地注視着直到這一刻也沒有投降的敵人,随時準備射殺他們。隻需力達的一聲命令,她百步穿楊的箭就會射出,直插敵人的咽喉或心髒。

T的思緒一片混亂,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在戰鬥來臨的時刻,他忘記了自衛和反抗,忘記了為自己辯解,甚至連最起碼的出聲求一句饒都做不到。那年,神廳部隊與賊寇血戰,自己挺身而出加入戰局,和他們成為了患難之交,這些難道全是自己的幻想嗎?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

“T。”荷雅門狄靠近他的耳朵,小聲說,“我們得走。”

“不要動!”狄思夢娜立即喝斥道。

T出神地看着這個始終與自己兵刃相向的女人,敵意在她的眼底洶湧,好像他是某種不該存在的病菌一樣要盡快除滅。“狄思夢娜,你們……真的都不認識我了嗎?我是T啊。”

“冥頑不靈。”力達陰沉着臉,語速極慢。對于這場拙劣的戲,終于失去了耐心。他用絕對理性的目光看了狄思夢娜一眼,沒有再說什麼。第一部隊的任何人都明白這個眼神的含義:别射要害,留活口。

T站在那裡,雙唇劇烈顫抖,一點都看不到那個在任務中奮勇作戰的守護者的影子。他忽然有一個感覺,這裡不是布達,不是神廳,而是一個懸崖邊。他理智的一部分在呼籲自己面對事實,放下那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另一部分卻要求他屈服,去跳入深淵。

一隻手拍上他的肩頭,稍稍用力往下按。“先走。”同行人壓低聲音,“等出去再說。”

意識到他們要逃的狄思夢娜發動快攻,射出去的火箭在空中分化成兩支箭。終于,T從他一廂情願的情感中清醒了過來。出于本能,他用自己的身軀将荷雅門狄擠到一邊,做出要為她擋招的架勢。然而,無論是射手還是防禦者的視野,都被一股突然從地面升騰而起的霧氣所阻撓。它并非由普通的水汽凝結而成,而是一種神奇的結界魔法,擴散得比任何人的動作都要快,将衆人所在的區域輕而易舉地遮蔽。弓箭失去了以往的準頭,如泥牛入海。女術士不服氣地啧了下嘴,與此同時,力達聲音高亢地叫了一聲,向稍遠的兩名隊友示警。洛克耶、萊萬特應聲趴下,避免被隊長的攻擊誤傷。依靠着多年戰鬥經驗的力達把手中利斧大力一抛,冷銳的金屬武器在迷霧中劃出一道漸隐的抛物線。随後響起了窗戶玻璃碎裂的聲音,宏亮而刺耳。

“快!追上他們!”技高一籌的敵人借着濃濃霧氣破窗而逃。從破碎聲判斷出一擊落空的力達朝窗外高聲大喊,引來了外面人的注意。“有一男一女兩個可疑之人混進了神廳,你們快帶人搜查!洛克耶,你去通知總隊長!”

“是!”在隊長的指揮下,第一部隊的其餘人也都默契行動,一邊揮手驅散煙霧,一邊接近窗子往外跳,迅速地在室外集合。

午後的神廳陷入了騷亂之中。入侵者身份成謎,目的未明,行蹤更是詭秘難尋。搜捕持續了數小時,事态的嚴重性驚動了四支近衛隊,幾乎是神廳部隊近一半的兵力。上百名士兵如臨大敵,像無頭蒼蠅一樣把神廳大樓層層包圍,方圓五英裡的街道和建築也全都進行了搜查。然而,盡管他們竭盡全力,卻依舊一無所獲。兩名入侵者就像白天的星星一樣,在衆人眼皮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地的謎團。

如今,脫險的荷雅門狄和T在布達神廳以東五英裡外一個三層樓高的房屋頂上歇息。下方的繁華街道上有着各色各樣不同的行人和時不時往來穿梭的馬車,但這一切都與被保護在防魔結界之中的二人無關。他們成功地逃離追捕人員的監控範圍,來到了這個能遠觀神廳的高處。荷雅門狄讓自己的魔法耳目飛到上空,對神廳大樓忙亂的人群進行遙視。在鳥眼展示的畫面中,集結的近衛隊仍在四處出擊,警衛隊則在樓與樓之間巡邏,加強安保措施。她還看到兩個身着華麗軍裝的管理層和那幾個T号稱認識的人在緊急商讨對策,似乎是準備向外界張貼懸賞通告,希望借助民衆的力量逮到她和T。從他們激憤填膺的樣子看,至少在今天入夜前,都不會停止搜查。

荷雅門狄筆直站立,觀察遠方的動向。兩米外,T一直半跪着,眼睛牢牢盯着膝蓋上的手。雖然安全地逃了出來,可他的内心卻沒有半點喜悅。直到現在,他的大腦仍被混沌裹滿着,隻記得剛才狄思夢娜和力達發動攻擊時,是荷雅門狄趁亂拉着自己破開了窗,飛檐走壁地奔跑。他感到有一陣風在撫慰着自己,讓他的身體輕了許多,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舉着。在風的帶動下,他居然能夠在陡峭不平的屋檐上自如跑動,完全沒有要跌跌撞撞摔下來的感覺,甚至到最後,腳尖脫離了磚瓦,整個人好似飛了起來,與風融為一體。

這奇妙的感覺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和惬意,于是他交出了自己,任憑這狂野而自由的風支配他的身體,推着自己前行。雖然不明白原理,但他知道,這一定是龍術士的魔法。飛行的過程持續了兩分鐘,在這短暫的時間内,他竟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和束縛,如同一隻剛學會飛翔的幼鳥,享受着最單純的快樂。

“沒事兒了,他們暫時追不到這裡。我會一直盯着。”龍術士忽然說道。她讓鳥形使魔繼續監視,然後朝身旁的男人走近一步。

聽到她的話,T緩緩起身,眼珠子死盯茫茫無際中的一點,人站得像竹竿一樣直。荷雅門狄等了半晌也沒見他回應,便伸出一根手指,對着他的肩膀戳了戳。

被她這麼一碰觸,T猛地向後閃躲,猶如驚弓之鳥,眼睛兇狠地瞪過來。在一瞬的愣神後,他的眼神又慢慢柔和,浮上了一絲愧意。荷雅門狄面容沉靜,等待他平複。過了一會兒,傳來斷斷續續的道歉聲。

“抱歉……我,”T吐了一口氣,嗓音微弱而低沉,努力壓抑自己的情感,“剛剛多虧有你,我們才……”

“沒什麼。”

話聲漸漸消失,兩人都選擇了沉默。風聲成為唯一的旋律,吹拂他們的發絲和衣裳。

T轉頭凝望布達神廳的方向。盡管以他的視力,根本不可能穿透如此遙遠的距離,但他依然堅定地看着。“他們,他們竟然都,都不認識我了。”他想表現得樂觀闊達,聲音卻抑制不住地顫抖,“你相信我嗎?”他轉向荷雅門狄,“還是說,你也覺得我是在演戲?”

荷雅門狄很快搖了搖頭,“龍族會對目擊到異族的涉案者洗腦,杜絕敏感信息外洩。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我們早該想到的。”

對于這過分直白的回答,T聽得都呆住了,仔細一想,又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反駁。

她說得對。他們都是與達斯機械獸人族交過戰的人。他曾親口向兩位龍王陳述了事件原委,早就應該料到他們會派遣專人進行善後。為了守住秘密,龍族會不惜一切手段,對任何一名涉事人員的大腦動手腳,矯正他們的記憶。如此想來,恐怕不止是第一部隊的那幾人被洗了腦,當年的三十多名幸存者,甚至神廳的所有在職人員,都可能被“處理”了一遍。

而在力達、狄思夢娜、洛克耶等人丢失的記憶中,自然也包含了他們與T經曆的種種。

“洗腦的事,通常是由長老負責的吧。”荷雅門狄提醒他,“你有沒有什麼印象?”

魔導團的長老們無事不會踏足人界,驟然下界有時會引起熱議,但假如是龍王的密令,他們必定會選擇秘密行事,避免被旁人探聽。T盡力回想,企圖找到些線索。然而事情過去了那麼久,他又從來沒有留心過前些年魔導團的動向……思來想去,他隻能搖搖頭,望天苦歎,“長老們的洗腦手段,是絕對的嗎?”

“是的。他們都是個頂個的魔導大師。那種級别的催眠術,一旦施下了就不會失效,将伴随他們一生。”

“可你是龍術士,還是首席龍術士。你就不能讓他們再想起來?”

“你是要我催眠那些可憐的人,讓他們的大腦受到二度摧殘?”荷雅門狄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卻用質問性質的眼神盯住他,“噢,那也不是不行。隻要你想清楚。”

T沉默了。他見過白羅加的黑魔法是怎樣折磨皮特的,于是,他立即否決了這個不成熟的想法。

荷雅門狄在内心深處長長地舒了口氣,慶幸他沒有讓自己失望。她之所以試探他,不僅是因為龍族大魔導師們所留下的黑魔法效果就連龍術士也很難破除,更關乎到一個人的人品問題。荷雅門狄本人雖然不排斥在走投無路時用黑魔法惠利于己,卻一定會拒絕被他人如此要求和裹挾。假如這男人執意強迫她違背自己的意願,她将會對他心生厭惡。從此以後,她的心中将隻剩下對他的鄙夷和輕視,再也不會有其它的情感了。

“我敢肯定,那些人忘得很徹底。”荷雅門狄說,“好消息是,長老們法力高深,經驗也老道,所以,對受害者腦部的影響應該能降到最低。”

“會有影響嗎?”T聲音幹澀地問。

“啊,不然怎麼叫作‘黑魔法’呢。猛獸撕咬的力氣再輕微,也一定會出血,留下牙印。大概在年老時會逐漸顯露出它的危害吧。如果他們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她作出補充,“我的意思是,他們都是軍人嘛,難免要打打殺殺,很少能夠善終。”

“最後會怎麼樣?”

“說不準。可能會比一般人更早、也更容易出現記憶力衰退,或者空間功能障礙的症狀。”

T又一次沉默。這就是卡塔特的手段,這就是殘酷的現實。第一部隊的衆人被迫遺忘了他,還落下了終生不治的後遺症。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如果族長是因為我最後的那次報告,才派人對力達他們洗的腦,那麼……也許澤西加還……”一絲僥幸的情緒劃過T的雙眼,他的心中莫名燃起了一股希望,“澤西加被我們擡回去後,就一直躺在醫務室養傷,兩個月後就退伍回鄉了。長老應該沒找着他。也許,他還記得我。”

“哦,是那個斷了手的?”荷雅門狄小聲問。

T的面色突然垮下來。氣味、視覺和觸感,先于理性思維,将這個男人最底層的記憶喚醒了。他緩慢蹲下,單手扶額,重重地喘了口粗氣。“不,我不能再去打擾他了,我不能……”

他無法将那個隐情說出口。在那個時候,在他從地上扶起滿身血污、嗚咽不止的澤西加時,曾一度湧起了一種怪異的感覺。

聞着他斷臂處的血腥,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表情,攙着他顫抖不已的身體……心底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對T說:讓他痛苦吧,讓他死。

倘若那一天,自己沒能及時清醒,重新将意識奪回來,而是遵從那個聲音的話,或許……澤西加……還有其他的幸存者,都會被他殺死。

他想要糾正這個錯,贖清那份罪,才決定來布達最後見一見故人。這場見面于他而言既是叙舊,亦是告别。然而,龍王毀了這個機會。

T保持半跪的姿勢,自我忏悔着。一瞬間,荷雅門狄仿佛又在他身上看到了那個無形的惡靈,在吞噬、嘲弄他的靈魂。待她眯眼确認時,卻又什麼都沒發生。面前的T,依舊是那個正常的樣子。

“我該讓這一切結束。”他站起來,猛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回歸冷靜和理智。“忘掉這個荒唐的行程。那些人隻是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不值得為他們憂慮傷神。”

T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冰冷如霜,臉上的神情也冷下來,不再是先前那副滿臉懊悔的模樣。如此多變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不禁感到驚訝。

“可是,”她微微歎道,靜默片刻,又忍不住說,“你卻記了好多年。”

“我……”他搖搖頭,告訴自己,“已經結束了。”望着遠方的神廳大樓,想起剛才的險情,他隻有苦笑的份兒。

“T,那個,”荷雅門狄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想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句話,“要不要找地方吃個飯?”

時間早已過了飯點。下午的陽光慵懶而輕柔,斜斜地鋪下來,灑在二人臉上。T表示自己不餓,但他願意陪伴荷雅門狄。他們行至鬧市區,小心地避開匆匆往來的神廳巡邏軍官,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荷雅門狄看中了一家小吃店現做現賣的特色烤餅,詢問T要不要嘗嘗,見同行男子那神思倦怠、全無食欲的面龐,便沒有強迫他,自己買了兩張餅帶在路上吃。離開小店後,他們不急不慢地走着,在喧嚣的巷弄間穿行。荷雅門狄一直在前面帶路,對将要到達的地點和他們行進的路線了如指掌,T則默默地跟着這名領路人,目光迷離。走了大約三四十分鐘,身邊的街景從熱鬧變得蕭條,原本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忙碌的商鋪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涼和破敗。周圍隻有幾棟年久失修的破房子和兩條狹窄的小巷,幾乎沒有什麼行人,遠遠地能聽見多瑙河涓流的水聲,迎合着他們腳步的回聲在空氣中回蕩。又走了十分鐘,在一塊空曠的區域前,荷雅門狄停了下來。

“我過去看看。”她說,“你要是沒興趣,就在這兒等我。”

T這才擡起頭打量四周,發現他們正身處一片墓地。這裡是被浮華世界遺忘的角落,是荒廢和死寂的代名詞,時間在此停滞,風聲也變得凄婉,連陽光都無力驅散這裡的陰霾。幾十座墳茔無序地散布在陵園中,有的早已傾斜,有的則斷裂成好幾截,灰白的石碑上刻着模糊的名字和日期,訴說着一段段塵封的曆史。

空氣裡彌漫着難以言明的壓抑感。T帶着擔憂和一絲好奇朝荷雅門狄看過去,發現她面容肅穆,目光凝重而深沉。“我跟你一起去。”他表示。

荷雅門狄領着T走到一座墓前,暫時停下,眼中閃過一分訝異。有一股微不足道的魔力進入龍術士的感知範圍。她半閉起眼睛,細細品味,感覺它是那樣的陌生,但并非頭一次撞見。事實上,在她初次被這個墓穴吸引,踏足前來查探時,她就感受到一股極其細微的魔力流,和目前的這個很相似。

身後的T不禁問出聲,“怎麼了?”

“這附近似乎有股魔力,”荷雅門狄朝墓道一指,“是從下面傳上來的。”

聽她這麼一說,守護者的記憶也被叩開,“雖然我感受不到,不過,應該是白羅加大人的。”

“白羅加。”荷雅門狄低頭,決定記住它。“那個男人曾經在這裡布置了頗具規模的結界,以防止内外通聯,現在看來,早已完全撤去了。”

“是。”恢複了往日冷靜形象的T點頭應道,“那年他和菲拉斯大人在一間墓室中撿到了你的頭發,還帶回去給龍王看了。我想他們就是在這兒發現的吧。”

“啊,那可真是我疏忽了呢。”她歪頭笑了笑,“我們進去瞧瞧。”

他們開始下墓。隻允許一人通行的墓道逼仄而幽深,牆上遍布裂痕,還滴着肮髒的臭水。荷雅門狄用魔力加強視覺,讓眼前昏暗的場景變得亮如白晝。T就隻能靠肉眼看路了。更大的考驗在等着他。一股濃重的腐臭從地底襲來,混合着潮濕、黴變和死亡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讓他感到惡心和窒息。

“好大的腐味。”T的腳步有些沉重,顯然,這股常人難以忍耐的臭味已将他熏得不輕。他趕忙捂住口鼻,加快呼吸的頻率,試圖将這些臭氣從肺部驅趕出去。

“别動。”荷雅門狄掰開他掩鼻的手,指尖在他的鼻子下輕點,為他屏蔽了嗅覺。

很快,他們就到達了最底下的墓室。那具墓主人棺椁旁的屍體,讓他們為之一驚。

屍體呈仰躺的姿态癱坐在躺椅上,早已死去多時,僅剩下累累白骨和殘破的衣物碎片。屍身不僅腐成了碎渣,連骨頭都幾乎爛完了,看起來像一塊枯敗不堪的朽木,難以想象這曾經會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具殘屍所揭示的,不僅僅是死者的凄涼晚景,更昭示了造成這一慘狀的元兇那令人發指的殘忍手段。

“果然像那位大人的行事風格。”看着這一幕,T目光黯然,心中隐隐湧起一陣悲痛和憤怒。

“你好像對他的怨念很重啊?”荷雅門狄側目看向這名守護者。

“假如我告訴你,這原是我的任務,你信不信?”他努力回想對方的名字,“很久以前,兩位族長交給我一項任務,要我逮捕這個名叫薩克基蘭的術士。白羅加搶走了它,後來,族長也把我忘了。我的告别儀式就這麼一拖再拖,延誤了這麼多年。”

“你也算從中獲益,得到了多次下界的機會嘛。”她微微笑了笑,“不過,如果是你經辦的話,我想你應該不會把這個術士丢進别人的墳墓裡來吧?”

“我想不會。但也沒法送他回家。他犯的罪很嚴重,涉及到龍族秘辛,萬萬不能讓家裡人知道。”

“不管他犯了什麼罪,受到的懲罰也太狠了,實在是個可憐人。”荷雅門狄的目光在T的臉上停留,“幫我一個忙吧,T。給他的屍身找個掩埋之處。”

他們小心翼翼地清理薩克基蘭殘破的屍體,将其埋在墓園深處的一棵大樹下,給予了他作為一個人類的體面和尊重。T找來兩把鐵鏟,用力将鏟尖插入泥土之中。随着一捧捧黃土落下,遺體像是被蓋上了一床被子,一點一滴地消失于二人的視野。樹齡悠久的紫衫樹守護着死者的靈魂,與他們共同見證了這場葬禮。當土堆壘起,形成一個小小的墳冢後,他們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找地方坐下來休息。

細膩的新土下安躺着一位被龍王下咒而死的悲哀術士。他曾是T的任務,而今,T埋葬了他。他希望他能夠安息,獲得最後的甯靜。對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在自己和荷雅門狄打照面那會兒,她曾說,她也中了詛咒……

T轉頭看向這名龍術士,發現她正沉浸在一股深邃的緘默之中,大半張臉幾乎沒有表情,然而,那雙飽含着情感的冰藍色眼睛卻在訴說她的真實内心。

很長時間,他們都沒有交談。墓園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偶爾,一陣微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埃,帶來絲絲晚春的涼意。風聲聽起來悲涼而哀婉,好似在為那些逝去的生命低吟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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