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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Chap.3:荷雅門狄(2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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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IV

- 十八年後 -

告别佩斯和布達的奇遇,荷雅門狄向西南行至薩格勒布。夜色掩護着她下龍進城。中心城區格拉代茨的旅店,成了她的又一個栖身之地。

這個人口約有兩三千,居民多為農人、商人和手藝人的小城氣候适宜,甯靜祥和,主要信仰為天主教。該地屬于匈牙利王國的聯邦,但在實際運作中,同時受匈王指派的總督與克羅地亞王國自己的議會共同管理,保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城市久未遭逢戰事,很适合長期安頓,但荷雅門狄的内心卻感受不到一絲快樂。時間在流動,她的生命也在緩慢流失。她的“病情”不僅沒有在停止戰鬥後得到緩解,反而愈加惡化。

第十六年是她逃亡中的分水嶺。她執意探索敵人的領地,無奈中被逼着使用了兩次“空間轉移”。從那時起,詛咒就發展到一個新階段。以前,她的病症隻是偶爾頭暈、胸悶和吐血,傷口幾無擴散,病竈也都局限在可控的範圍。這個階段如果算“早期”,那麼毫無疑問,它在第十六年後開始進入了“中期”——更頻繁的暈眩,更嚴重的腐化,間歇性的意識喪失,成倍增長的魔力消耗,并伴着精力和體能的明顯下降。

荷雅門狄恍恍惚惚地上樓,手中提着剛從公用井裡打來的一桶水,準備用它來洗澡和清潔傷口。她感到胸口似乎被一股莫名的濕意侵襲,這種感覺就像……就像某種不為人知的細流悄然滲透。在這冬春交替、寒風仍有些刺骨的時節,她向來注意保暖,身上的衣物穿得厚重,按理說不該如此。目光緩緩往下移,她開始審視起自己的身體,此刻,幻覺消失了——衣服前胸部分很幹淨,真正濕漉漉的是她的裙擺,還有腳……

“聖母在上,這簡直一團糟!”身後有人驚呼,提醒她注意自己做了什麼。

低頭一看,地上已是一片狼藉,不知何時傾瀉而出的水滲進樓梯間的木闆縫隙,形成放射狀的深色圖案,在昏黃的光線下,它們好似一大灘不慎灑落的血迹。

這是……我做的嗎?這些被我打翻的水?

“抱歉,我會弄幹淨的。”荷雅門狄難以置信地望着這片被自己無意間造成的災難現場,忙轉身向那位二樓的住客緻歉。他如同一隻鬥志旺盛的鬥雞昂着頭顱,眼睛瞪得像銅鈴般滾圓。在看到女鄰居那懇切的态度,以及她迅速把翻倒的木桶拎起來放到一旁的舉動,他才沒有繼續發難。但又因為她隻是扶着牆杵在那裡,一臉茫然,并未想到要找些工具來處理,這讓他的不滿之火再次被點燃了。

“那裡有抹布。”男人惡狠狠地說,從她的身旁走過,在到達二樓台階時又回頭瞪了她一眼。

荷雅門狄到廚房找夥計要來一塊布,擦拭起那些濺得地上和牆上到處都是的水漬。眼前的視線模糊重疊,她努力讓自己的雙手不顫抖。

幸好隻是水,不是别的什麼難以清除的東西。然而,這個不慎的失誤,卻讓荷雅門狄感到很無力。她剛才根本沒有出現頭暈或眼花的迹象,卻還是一錯神把拿得好好的水倒了個精光。水資源本就非常珍貴,而她更無法接受自己竟如此容易地讓這件事發生。

像一個年邁衰弱的、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

我病了,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向我傳達這個事實。我正在慢慢消亡,慢慢死去……可我還有好多未完成的事和未竟的心願,還有好多……

一名招待員從牆後探出腦袋望向這裡,随即又慌忙縮了回去。荷雅門狄沒理會旁人的目光。她擦完了,起身時感到身上出了些虛汗。

我想完成什麼?她不禁扪心自問。給父親母親報仇嗎?好想法。可這條路該如何開始?計劃該如何實施?一個人拖着病軀,對戰整個龍族?這無異于癡人說夢,隻是她自己的癡心妄想而已。荷雅門狄不知道她到底還能夠做什麼,還有沒有機會在等着自己。她隻知道,自己不想就這樣結束……

一個溫柔的女聲打斷了她的洶湧思緒。“愛梅莉斯,你看起來不太好,需要幫忙嗎?”旅店老闆的女兒米爾娜·喬沃維奇走向她,遞來一塊手絹,拿走了她手裡的布。

“謝謝你,米爾娜,”荷雅門狄用帕子擦了擦手和臉,對女孩稍稍露齒一笑,希望自己看起來不太虛弱,“隻是些水而已,不必擔心。”

“别跟我客氣。”她握住她的手,“明天早上的彌撒,我們一塊兒去吧?”

“我應該沒問題。幾點?”

“老時間。”米爾娜單純地生氣了。這位好夥伴總是記不住每周日早上七點的彌撒,可是一想到她的身體,她就無法對她進行埋怨。米爾娜把眉頭放松,帶着安撫的微笑說道,“你千萬别逞強啊,身體最要緊。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或者爬不起來的話——”

“我還不至于這樣吧。”荷雅門狄說,“六點半,我來找你。”

她們告了别。

荷雅門狄重新打了水,回屋洗澡。創口上的皮膚顯示出紅黑色,大小如一個碗口,覆蓋了一半的乳|房。她要在不使它沾到水的情況下将自己的身體清潔幹淨。

洗完這個艱難的澡,荷雅門狄用檸檬水在傷口邊緣處去污,把裁成方形的棉布貼上,随後整理房間、衣物以及明天要用到的香料,等做完所有的事,她開始躺在床上發起了呆。

在遇到費路西都、刹耶的那些事後,兩年過去了,這段時間裡,她的傷勢一天比一天更重,行動也開始有所不便。她從小以來的白發和看起來過于蒼白的皮膚都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給人憔悴、身子弱的感覺。有時氣血上湧,難免需要倚靠支撐物停步小歇,當這樣的場景被旅店的工作者和其他住客目擊時,一些流言蜚語便漸漸傳開。她被說成得了肺痨,多汗症,更甚者還傳出了花柳病的惡毒謠言。有人視她不詳,對她唯恐避之不及,也有人默默地同情她。習慣了孤獨和冷眼的荷雅門狄把自己封閉在三樓的獨立房間,渾渾度日。

客棧主人瓦西裡·喬沃維奇先生的女兒米爾娜年芳十七,皮膚很白,眼眸深邃,身材稍顯幹瘦,但甜美的笑容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她與父母、兄嫂住在一樓,每天都來店裡幫忙,誤以為三樓的這位長住客和自己年歲相仿,因此在荷雅門狄剛搬來的第二周就嘗試與她交談。荷雅門狄起初有所抗拒,但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喜歡這個姑娘。曾在瓦爾納的居住經曆讓她早早就對斯拉夫語上了手,與當地人進行日常交流幾乎沒太大困難,于是,她開始逐漸回應對方的熱情。當米爾娜和家人問起她的身世時,她依然沿用了那個在利沃夫編撰的故事,隻特意省略了自己會使劍的部分。米爾娜常給她帶去母親做的餡餅,作為回報,她會幫她揉面團和踏漿。喬沃維奇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堅定的基督徒,米爾娜也遺傳了這份信仰,時常邀請荷雅門狄到東部城區卡普托爾的大教堂參加彌撒,并想當然地把她當成了教友。荷雅門狄因故去不了時,米爾娜會真誠地代為禱告,祝願這位美好卻體弱的夥伴能夠康複。每當教堂裡的聖歌響起,荷雅門狄便能暫時忘卻她所遭遇的種種不幸。她的“病情”并不會因為祈禱而減輕,但她的心靈能獲得一些慰藉,盡管它往往如雨後的彩虹稍縱即逝。

逃亡至今,荷雅門狄還能保留的貼身之物,除了那把由布達鐵匠鑄造的佩劍外,就隻剩一些植物香料了。雖然紙張能重買,畫筆和顔料也都能重做,但那些承載着過去記憶的老作品和創作它們時的靈感,卻是她永遠也無法找回的。她經常感到很空虛,有時會整夜思考人生,想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雖然首席龍術士之名尚能保存,可是在詛咒漸漸變嚴重後,她也不得不接受自身戰鬥力逐年倒退的事實。在佩斯的破舊修道院與敵人的王和将軍對峙時,她首先想到的是逃,而非正面迎敵。盡管這選擇合乎情理,但和當年一舉挫敗了刹耶軍800個士兵的自己比起來,無論是心态還是戰鬥意志,都已是天差地别。

卡塔特保衛戰——由于這個名字會誇大龍族一方的恥辱感,他們更傾向于稱其為守護之戰——那是發生在十八年前,即1283年秋天的一場戰役。龍族被敵人打到了家門口,迫使他們做出迄今為止對首席龍術士最成功的一次運用。荷雅門狄被委以重任,龍王要求她在其餘龍術士的支援到達前盡最大努力把敵軍牽制住。在最強大的火龍雅麥斯的協助下,荷雅門狄打出了遠超龍族統治者預期以外的戰績。利用計策和高超的戰鬥技巧,她在數百名敵人的重圍中力挽狂瀾,幾乎将敵軍全殲。刹耶王的野心被粉碎,而她一戰成名。

這樣的戰鬥英雄,如今卻卧在床上,虛弱地呼吸,失去了和敵人正面交鋒的血性,面對可能遭遇到的新敵人和那些老對手,她隻能盡力去祈禱他們少找自己的麻煩。

在這個世上,強與弱總有變化,沒有誰能夠永遠獨占鳌頭。荷雅門狄為數不多的籌碼便是她的智慧和耐心,靠這些來謹慎地與龍族斡旋,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鐘。這需要她擁有持久的生命力。可是現在,她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做到了。

她想要安然入眠,卻發現這小小的願望竟也成一種奢侈。呼吸感覺像帶了刀。每吸吐一次,咽部仿佛就多了一條血痕,盡管并沒有任何一滴血真的逆流上來,可她依然覺得窒悶,難以呼吸。她又變回了那個在兒時家中、以及在林恩家中躺着的奄奄一息的少女,時間好似被撥回到遙遠的過去。

曾經,她無數次告訴自己,身上那玩意兒不過就是個傷口。但它的威力卻在一點點超出她的承受範圍。這個傷口永遠也不會好。無論是表層,還是深處。

如果不是因為雅麥斯,她根本不會背負這道傷,可如果沒有他,她也撐不到現在。從者對主人的幫助是全方位的。不僅給了她永昌的壽命,還賦予了她極強的生命力,使她在抵禦黑魔法的侵蝕時,擁有遠勝于薩克基蘭的耐力。他給她同時帶來了新生與毀滅,讓她能更長久地抵抗詛咒,也避免了過早離世的命運。雅麥斯……無論有沒有他,她的人生都注定缺憾。有時候,她會産生一些荒誕的念頭——有一條命運線,或許是相對而言最完美的。她的父母會因為她早亡而活下來,她的家仇将不複存在,雅麥斯也不必為了她背離族群。這似乎是一個對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最為美好的結局。

欺騙總是與真實相伴。人在脆弱時,意志會動搖,對憎惡之人的恨會被逐漸麻痹,但當她疼到不行時,這股恨意又會無限劇增。還有的時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恨的究竟是誰,以及恨的究竟是什麼。她想,自己最憎恨的人,會不會其實正是她自己。比起雅麥斯,比起兩大龍王,她更恨自己。

恨自己沒有彌補過錯的機會。恨自己隻能哀歎卻無力擺脫困境。恨自己不應該答應林恩遠赴卡塔特。恨自己拒絕的态度未能更加堅決。對父母而言,一個遠走十多年沒有音訊的孩子,和一個在成年前因病夭折的孩子,哪種現實更讓他們痛心呢?

在這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悔恨、自責和絕望化作毒液,滲進荷雅門狄的血管,堵塞住她的咽喉。

她把雙手按在眼睛上,張口喘氣。她不能被原諒。不僅因為她害慘了父母和整個村落,還因為她使出的卑劣手段。

三角形的極惡魔法陣,發出扭曲、黑暗的魔力——幾乎就像是火龍王和海龍王對自己用的那一招。它尖叫,穿透,鑽入大腦額葉,攝取心志,然後迅速揮發。迷惘的雙眼空洞,不可置信,無聲地控訴她的罪惡。一雙男人的眼睛。

T……特維。她怎麼會把他忘了呢。

心中對那個男人的隐隐期盼和對他的愧意同時浮現,前者讓荷雅門狄惱怒,後者則如毒箭般射穿了她的胸膛。

回不去了。無論怎樣,她都無法回到過去改變什麼。人生沒有如果,時光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她隻有面對,必須面對,克服所有的難關,活下去。

荷雅門狄終于還是敵不過睡意,沉沉地遁入了異界。她有時會懷疑自己是因為痛得失去知覺昏了過去,可惜痛并不能阻止她去做那些無窮無盡的夢。她的夢境千變萬化,有火,有血,有暴力和死亡,但貫穿始終的是龍,是她的雅麥斯。

荷雅門狄在夢中感到無助,正如她解決不了現實中的詛咒難題一樣。這些夢虛幻又真實,一夜之間反反複複,将她困在第三方視角的可怕狀态中。當它們摧毀她的意志并使她陷入内疚時,她會感到恐懼和羞恥。而當它們沒有摧毀她時,她反而更覺沉重。

陽光射入窗内,照亮她埋在被子裡的臉。她錯過了與米爾娜共赴儀式的約定,醒來時發現時間已将近八點。

荷雅門狄急急趕到聖斯特法諾主教座堂,卻未能見到排排列隊在一起做彌撒的人群。聖祭儀式在二十分鐘前結束了。寬闊的中殿隻留下來一位在聖壇前翻閱經書的老神父,幾個接聖水的信徒,漫步于側廊的一對情侶以及兩個在坐席間忙碌的掃灑者。

大教堂内的華美景象讓她一時間目眩神迷。地區教會用收取自王侯、貴族與平民的賦稅積攢起成噸的财富,讓這裡遍布聖像、繪畫和藝術品,極盡人力所能地裝飾着牆壁、天花闆甚至是地闆。她并非頭一次來這座大教堂瞻仰,但它的莊嚴和神聖與她的内心紛亂卻似乎在這一刻發生了某種奇妙的化學效應,她的頭腦開始發暈,思維變得一團漿糊。

在強烈的情感驅使下,一些話不由自主地呢喃而出,“我有罪想要訴說。”

老神父聞言擡頭,上下打量這位走向祭壇、精神有些萎鈍的年輕女士,緩緩說道,“天主不希望罪人死亡,而希望他們回頭和生活。隻要你願意坦明你的罪行并悔悟。”

“……我願意。”

他揮手叫來一位更年輕的神父。這人引領荷雅門狄來到告解亭,用關上的木栅将她擋隔在外。門外的人隻能半蹲或跪下才可以平視他的眼睛。

荷雅門狄雙膝觸地,望着端坐在内的神父那脖間垂落的十字架。她即将要進行一場告解。傾吐的對象雖然是眼前的這名神父,但真正的聆聽者其實是天上的主。不管什麼恩怨糾葛,教會承諾了會為信衆保密。施行告解聖事的司铎對忏悔者所告明的罪過需做到絕對守口如瓶,否則便會面臨被開除教籍的嚴厲懲處。荷雅門狄對天主教會的這項原則并不完全信任,然而,當神父打開經書,念誦完一段聖訓,準備聽取這位迷茫之人的話語後,她幾乎沒怎麼猶豫和思考就開始了傾訴。

“我将坦白自己的罪行。我犯下了諸多錯誤,如欺騙、利用,傷害他人感情等。在一次集會中,我邂逅了一位男子。”荷雅門狄低下眉眼,腦中浮現出對方的面龐,因想起他的囑托而下意識地掩飾起他的真名,“他叫特裡,人很好,卻總認為自己的品德還不夠完美而陷入苦惱。他很彷徨,渴望能有人為他驅散心中的陰霾。他求助于我,因為我是唯一看出他掙紮的人。他希望我能夠從深潭裡将他拉出來,可我卻偏偏反其道而行。我假意許諾他愛,利用他的善良和信任,去完成我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比如,教唆他替我報複我所憎恨的人,甚至還企圖讓他背棄他曾經發下的誓。”聲音越來越低,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揭開自己靈魂上的傷疤。最後她吐了一口氣,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一同呼出。

無聊的男女關系,圍繞着情愛和欲念的膚淺把戲,總是恒久不變。經驗豐富的神父早已為此類情境做好了準備。“真誠和勇氣是最好的藥。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重要的是我們如何面對和糾正這些錯誤。”他平靜地詠誦了一段悔罪經文,祈求天主的寬赦和指引,随後給予她得當的悔改建議,“向受你欺騙的人認錯道歉,向受到暴力傷害的人提供金錢賠補。接着你要嚴格守齋40天,在家誠心祈禱,這樣那位特裡先生便會感受到你的誠意和改變。生活中,予人以真心,待人以關愛,才能廣結善緣,獲得靈魂上的救贖。”

“神父,”荷雅門狄看着門栅上的精美紋路。在這些人的宗教教義中,僞裝成信教者和死不悔改的罪必定是相當嚴重的。她可以假裝自己願意改,但她說不出口。“我向您坦白,不是為了求得寬恕。如果讓我再做一次選擇,我依然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

神父的眉頭皺起,但他依然保持着溫和的語氣。“你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過錯嗎?”

扣在膝蓋上的指節已經發白,但即使如此,荷雅門狄仍然堅決地回答,“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但我無法改變。我隻是來告訴您,有這麼一個人,有這麼一件事。”

這種公然對上帝的亵渎,讓神父眼裡的情緒明顯變得激烈了。他站起來,但怒氣卻無從宣洩。門欄外,告解者已經不在了。

荷雅門狄的身影回到旅店,米爾娜正端着一鍋熱湯從廚房走出,看到她的人,立刻放下器皿,像一陣風小跑了過來。

“我主保佑,你可算出現了!”女孩急切地問候,“你怎麼沒有來找我?我敲過你的門,你卻不開。”

我沒聽到敲門聲,荷雅門狄想,為自己竟然已病到這個程度而恐慌。“真是非常抱歉,”她故作鎮定地解釋道,“我本來已經起床了,可是在洗臉時突然感到頭暈,隻好又躺回去睡了一會兒。”

“你到底得了什麼病?這頭暈的症狀怎麼老是不好啊?”米爾娜的聲音充滿不安。

“從小就有的老毛病了,八成是以前在伐木場幹活時留下的病根,我早就習慣了它的存在。我知道這可能聽起來有些輕描淡寫,但真沒那麼糟糕。”

“不,愛梅莉斯,你正值青春,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事等着你體驗,你怎麼能就這樣認輸呢?”旅店老闆的女兒認真地劃起十字,嘴裡念念有詞,“親愛的天父,我來到您面前,為我這位飽受病痛之苦的朋友祈求。您是醫治者,是所有疾病的主宰,求您用您的聖手觸摸她,給她帶來健康和平安。願您的愛驅散她的恐懼和憂慮,願她的身心在您的恩典中得到恢複。感謝您,我的主,因您應許我們,在禱告中向您傾訴時,您就與我們同在。信徒米爾娜奉耶稣之名祈求這一切,願您眷顧愛梅莉斯,阿門。”禱告完畢後,她拉住她的袖子,“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你都不可以放棄治療。縱然上帝會盡力幫助你,可你自己也要行動起來。”

冰藍色的眸子不由睜大,荷雅門狄呆了半晌,想不到這個成日把“天主會保佑你”挂在嘴邊的女孩竟如此積極地勸自己治療。她不需要治療,因為這病無人可醫,但她還是緊緊回握住了女孩的手。

次日,米爾娜在荷雅門狄從市集買棉布回來時竄到她的面前,輕輕拍打她的肩,把手裡拿着的一個信封揮舞兩下,臉上挂着神采奕奕的笑。

“這是什麼?”她看向她的手。

“城東的聖克萊爾修道院有位叫皮魯的老修士精通醫術,很樂于為市民提供醫療服務,口碑很好。雖然他總是忙得不可開交,但我想你應該過去試試。”米爾娜把信封交給她,然後偷偷附在她耳邊,“我父親的推薦信能讓你免于排隊并省去一大筆費用。你拿着。”

荷雅門狄打開看了看,一臉吃驚,“令尊的人脈這麼廣?”

“其實,那位修士和我們家頗有淵源。說來也是很可憐。”

她說起自己曾祖父分配家業的事。在将旅店傳承給長子,并為長女準備了一筆豐厚的嫁妝後,這位中産者沒有餘力再為其他的後代做打算,便把次子和另兩個女兒這些在他看來多餘的孩子一并送進了修道院。他們在高牆深院裡祈禱和勞作,在守貧、守貞、守誓的戒律中為主奉獻一生,過着封閉枯燥的日子。皮魯修士是米爾娜的叔祖,正是當年喬沃維奇家不被需要的孩子之一。

“你要是一個人不敢去,我可以陪你。”米爾娜調侃着補充。

荷雅門狄盛情難卻,但必須推辭。她的這個“病”不是凡人可以治好的,讓米爾娜卷入其中隻會後患無窮。“願天主的光輝永遠照亮你的道路,我親愛的米爾娜。請讓我獨自解決這個問題。”

當夜洗完澡後,她坐在了鏡子前。胸口的傷已經過處理,周圍的死皮被檸檬水去除,變得光滑細膩并散發出淡雅清香,幹燥潔淨的棉布貼合在上面,使之不露出一絲痕迹,當穿上衣服出門時,還有丁香、檸檬草、薰衣草等香包用來遮臭。然而,它仍在敲骨吸髓折磨着她。她的每一分用以滋養自己的魔力,都被它貪婪地吸走,使它從十幾年前的藓疥之患發展到如今的頑疾。她交出所有的魔力供養這道傷口,它卻永遠都不知滿足。米爾娜說得對。她想着,重新打開了那封信,閱讀完後放進了抽屜。她确實該找醫生治病,但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幫到龍術士的專家。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這兩年來,她和T的聯系徹底斷了。她期待着他那邊能傳來一絲消息,但希望卻如同盛夏的飛雪。她想起那場沒完成的告解,為自己的僞善而羞愧,但這種感覺轉念間就消失了。她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邪惡的人。在絕症的陰影下,那些愧疚的情緒早已沒有了生存之地。荷雅門狄用手抵着前額,想到了一個名字,思考的模樣顯得很痛苦。若真去尋找那個人的話,說明我終究還是向命運低頭了吧。她想。因為我終于承認,龍王的黑魔法詛咒是破解不了的,隻有靠延緩疼痛來勉強續命了。

她在第二天下午拜訪了米爾娜介紹的修道院,但沒有進去,隻是裝出一副真的有來過的樣子。在這座古樸建築的圍牆外轉了幾圈後,天色開始轉為橙黃,她便沿着原路回去了。又過了一天,她在旅店前台找到米爾娜的父親。他才四十出頭,兩鬓和頭上就幾乎全白,此時正忙于翻閱賬本。當聽到這位房客打算出遠門求醫,喬沃維奇先生停下了手中的筆。荷雅門狄稱那位老修士對她的病症束手無策,她決定到别處尋覓希望,請求他能夠保留自己的房間。

客棧老闆見她本月的房費早已交齊,又念在她和自己的女兒關系好,便同意為她留下這間房。他安慰荷雅門狄道,如果有朝聖者、政府官員或商隊将她的房間訂走,他也會為她另行安排,讓她無需為此擔憂。

分别來得如此突然,隔壁房間的米爾娜聽到荷雅門狄和父親的交談後,立刻飛奔出來。

“愛梅莉斯!你真的要走嗎?”她激動地雙唇發抖,像受驚小鳥。她以往隻覺得這名年紀輕輕的旅行者身上秘密重重,很讓她着迷,現在卻痛恨起她的灑脫。“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米爾娜,我不僅會很小心,而且保證會很快回來的。”

“你打算去哪兒?”

“嗯……南邊。”荷雅門狄的喉嚨不明所以地痛起來,但内心的某股力量推動着她繼續往下說,“皮魯修士向我推薦了他早年遊學的斯普利特,讓我到那裡的修道院尋求幫助。”

“可是,好遠啊……”對龍術士而言僅數小時之遙的路途,在一個足不出城的女孩兒看來,卻是她這輩子都難以想象和企及的距離。她本能地懷疑起她們還能否再相見。

“我原先就是從布達那兒徒步過來的,你忘啦。若不是我的這身病,我甚至還夢想着要繞亞得裡亞海轉一圈呢。”荷雅門狄調皮地說。她看到一些淚掉出米爾娜的眼眶,連忙替她擦拭,将她被淚水黏住的一绺金絲從臉上撥開。“不要為我擔心。我喜歡到處遊蕩。雖然身體很累人,但我的靈魂會非常快樂。被拘于狹小的空間隻會使我精神不振,你難道想看我一天天消瘦下去嗎。運氣好的話,也許我夏天就能回來。你的祈禱聲會常伴于我的身邊,天上的父也在照看着我呢。”

甜美的笑容回到米爾娜臉上,盡管哀傷,卻盡力微笑着,“我在這裡等你回來。你如果再失約……”

“那我将孤獨一生,再也遇不到像你這樣的好人和朋友。”

荷雅門狄帶着這個沉重的諾言,回房把行裝收拾好——一把劍,一條鬥篷,一塊面罩,再加上幾包香料和一些面包,當天夜裡就趁着所有人熟睡之際悄然出發。目的地不是斯普利特。她很難過這隻是說給女孩聽的謊話。她真正要去的是都拉斯,一座比斯普利特更遠的城市。

龍術士,耶蓮娜。

在荷雅門狄于卡塔特任職的日子裡,曾經從守護者口中聽說了那位龍術士的一些傳聞。都拉斯是耶蓮娜留在人們印象中最近的一個常住地。她在當地開設了一家診所,用她獨特的龍術士能力治愈了無數患者。荷雅門狄的内心很早就有了要接觸這個女人的想法,但現實複雜難料,要考慮的因素往往有很多。她人是否還在都拉斯,以及是否願意救助身為叛徒的自己,還有更糟糕的,是否會像背叛過她的盧奎莎那樣對她不利,所有的變數和最壞結果,荷雅門狄都想了一遍,覺得此行或許又将是一場不亞于佩斯城廢墟探險的豪賭。但既然決心已下,她便不再猶豫,即使前方是荊棘遍布的險途,她也将一往直前,永不後悔。她有可能會被當作一件媚上的禮物,也可能什麼都不發生,隻是徒勞而返。那麼至少,她能夠完成自己與米爾娜的約定。

黑夜如展開的濃墨羽翼傾覆下來,吞噬荷雅門狄的身影,但柔和的月光又似涓涓細流般灑落,照出她前進的方向。荷雅門狄肩挎行囊,快步走在碎石鋪就的道路上,心裡裝滿了對生存的渴求和對未來的盼望。懦弱是她的敵人,勇氣是她的朋友。在許多年後的這個夜晚,她似乎又想起了母親留給她的話。

LXV

- 十七年後 -

“龍之心”山的東部,“龍之影”海與“龍之血”海在此交彙。陽光傾灑,海水清澈透明近乎于無色,閃耀着鑽石碎片般的光芒,山風與海風共同吹過逶迤的海岸線,撫慰着岸上的沙石和繁盛蔥綠的植被,帶起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幾位海龍族族人或坐或站于岸邊,手中樂器編織出優美流暢的旋律,仿佛是大海與天空的和鳴。

忽然,衆人頭頂上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一頭通體火紅的巨龍。人們驚訝地看到丹納飛向“龍之巅”,其歸來之景引起了一些守護者的關注和議論。要知道,丹納常年陪伴的主人耶蓮娜最近并沒有任何委托在身,如今她一反常态地獨自回到卡塔特,着實叫人意外。不過,海邊的演奏家們對此并沒有過多在意。他們的眼神雖有一瞬的詫異,但動作卻未曾有絲毫停頓,在短暫地看了一眼後便繼續投入到演奏。

兩分鐘後,又一頭巨龍飛過天空。那是亞爾維斯。空中的他瞥見下方族人們惬意歡聚的身影,忍不住在越過數百米後調轉龍頭。他已有數年未回卡塔特山脈與族人們團聚了。平日裡若非跟随派斯捷上山接任務,他大都留在人界。此時,久别重逢的喜悅從胸腔中湧起,亞爾維斯決定在他們所在的海岸降落。

在族中,這幾位海龍可謂是出類拔萃的音樂家。薩日納擅長撥弦樂器,從幾根弦的魯特琴到幾十根弦的裡拉琴樣樣精通;潘克斯和克拉密斯擅長豎笛、橫笛、箫等管樂器;莫修斯則是吹号能手。幾人中的音樂造詣以薩日納最高,她年紀輕輕就成了宮廷樂師,每逢族内舉行重大宴會,總少不了她優雅的豎琴和指間流淌的音符。薩日納的才華讓她在族内享有盛譽,而她身上的一樁八卦則讓她顯得更為特殊——在過去的幾百年,她曾一度是龍族平民們口中許普斯或菲拉斯的理想配偶人選。潘克斯比薩日納大半歲,以這位妹妹為榮,他自身的吹奏技術亦相當出色,很受賽克斯圖斯長老——這位多才多藝的文學兼音樂大師器重。除了這對樂師兄妹外,其他幾名龍族也時不時在長老的安排下到樂隊客串,為族人們獻上一場場精彩絕倫的表演。火龍族的福柏斯以前也經常會加入他們,以木琴和聲或以鈴鼓伴奏,可惜他死在了那次刹耶和華倫達因的侵襲中。丁尼斯是這些音樂家的忠實觀衆,擅長聆聽和品鑒,他雙腿盤坐在一邊,閉眼享受着音樂,隻在亞爾維斯氣息靠近時短暫睜開。亞爾維斯把目光投向更遠之處。薇爾絲、泰雷斯夫婦帶着女兒到毗鄰“龍之魂”的“龍之怒”深海區玩耍。小龍穆菲絲趴坐在父親背上,盡情釋放着頑皮天性,年紀尚幼的她離學習變形術還有很遙遠的時光。“龍之血”中部地帶的缇納在一個人團着身體睡大覺。她和她的好姐妹露雪納的領地僅相隔兩英裡,亞爾維斯繼續遠眺,果然瞧見了露雪納露在水面上的小小身影。這頭肚皮朝上的海龍正舒服地享受海水給予鱗片的沖洗以及溫暖的陽光浴。“龍之淚”上也散落着一些海龍,還有兩名火龍族族人在通往主峰的山道上信步漫遊,再遠些的,就連他的龍眼也看不到了。

真好啊。他想。這安逸的風光,與他記憶中的卡塔特幾乎沒有分别。一切仍舊那麼完好,仿佛那些不幸與噩耗從未發生。

全情投入的樂手們直到一曲終了才慢慢放下樂器,向久未歸鄉的亞爾維斯點頭緻意。他們仍保持着姿勢,似乎還打算再奏上幾曲。

“見到你們真好,”火龍走近他們,感慨地說,“我想也許你們的才能很快便能為我所用了。”

“喲,你和丹納的愛情長跑終于要畫上句号了?”莫修斯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笑吟吟地調侃道。

亞爾維斯稍顯害羞,但馬上就擺出正經的模樣。“你們看見她了嗎?”

“她剛飛過去了。現在應該在‘龍之巅’等着你。”丁尼斯眯起他标志性的丹鳳眼,平靜地回答,表情中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唉,看來這場競賽是我輸了。”亞爾維斯叉起腰,搖頭晃腦地歎了一聲。

周圍響起一片笑聲,夾雜着一記輕快的琴音。薩日納撥了下琴弦,朝他微微一笑,“祝福你們,亞爾維斯。願你和丹納的愛像永不枯涸的龍海一樣恒遠。”她說着,瞳眸中充滿了溫柔和鼓勵。

“我們感謝你。”亞爾維斯的目光被她吸引了。一個壞點子頓時冒了出來。“薩日納,你的婚事可有眉目了?”

雖然被這麼揶揄,但薩日納的笑容依舊溫和。“那些都是大家開的玩笑,你怎麼也當真了。”

“别怪我八卦啊,我隻是好奇你更傾心于誰?”他壞笑起來。

“我也想知道。”莫修斯嚷嚷道。

薩日納沉思着,望向“龍之血”剔透遼闊的海面,“我的戀人隻有琴。況且,你們這樣的追問,對已故者非常不敬呢。”每當回想起過去的事,她的心中便會湧起一陣酸楚。被族人們起哄的那兩個對象之一的許普斯,早已離開了塵世。這讓曾經處于風波中的薩日納心情一直很沉重。她對那兩位海龍族兄弟的感情十分純潔,把他們當作令人尊敬的朋友或親人看待,并沒有其它“非分之想”——站在海龍王的角度,他确實是這麼想的。他不贊同薩日納與許普斯、菲拉斯任何一人的婚事,于是他相當強硬和嚴厲地制止了這些無稽之談的傳播。即使是名譽受損的菲拉斯,畢竟也還是貴族,與平民突破階級結合的可能性不能說絕對沒有,卻實在不高。海龍王的作法讓薩日納寒心,但她從未表達過不滿,始終與那對兄弟保持距離,許普斯逝去後,也隻是在悲痛于族兄之死的菲拉斯身後默默地為他們祈福和禱告。傷心事已經夠多了,她不想再生枝節,讓自己和他人難堪。她隻想安靜地彈奏她的音樂。

莫修斯和亞爾維斯意識到自己言語不當,趕緊收起表情,慚愧地低下頭。亞爾維斯甚至還承諾會嚴肅地在婚禮上向她賠禮道歉,“我的錯。我要自罰三杯,不,五杯。”

薩日納搖搖頭表示沒事。一旁的潘克斯催促他,“你這呆子,快去吧。别讓丹納惱你。”

“回頭見。”

亞爾維斯也想馬上去見丹納。他的心連同他巨大的身影一起飛向“龍之巅”,卻在半道上與兩頭從東邊飛來的火龍相遇了。費揚斯、翁忒斯出現在他面前,表情明顯帶着緊迫。

翅膀在兩側緩慢扇動,操控着氣流,帶來穩定的升力,三頭龍輕盈地懸停在空中,彼此寒暄。“好久不見,亞爾維斯,”費揚斯說,“什麼風把你吹回來了?”

“你一切可好?”翁忒斯沒等他回答就接着問。

亞爾維斯從他們眼神中讀出了一些信息,讓他本能地想要抗拒。“我很好。我有要緊的事,晚點再……”

“我們有話要問你,你知道的。”費揚斯的聲音嘶吼着。

他當然知道。比起他,他們倆更關心那位他們共同的夥伴。

“關于雅麥斯,”費揚斯切入正題,“他已經十六七年沒有音訊了。他陷在人界,在他主人的掌控中。作為他的好友,并且常在人界活動的你,是否知曉他的下落?”

亞爾維斯神情一凝,面露難色。他深吸一口氣後歎息道,“我沒有見過他。他的失蹤讓我深感憂慮。但你們也知道,地面世界非常廣袤,不是那麼容易提供機會偶遇的。”

“是你力有未逮,還是你根本沒有嘗試?”翁忒斯突然說。

這意料之外的奚落,讓亞爾維斯的臉扭曲了,嘴唇直哆嗦,“你如果要這麼說……”

“别這樣。”費揚斯趕緊制止。以往的翁忒斯總表現得比自己更沉穩,此刻他卻顯得異常急躁,這種反差讓兩人都不覺驚訝。費揚斯用眼角望了望這名同伴,随後又轉向亞爾維斯,“我們幾個中,你與雅麥斯的情誼向來最深厚,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吧?能否透露一二,讓我們也能安心一些?”

“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難道我會故意瞞着雅麥斯的消息不說?還是你們覺得,是雅麥斯讓我對你們保持沉默?”亞爾維斯感到内心的牆仿佛被重錘擊中。他多希望自己能提供幫助,但他無能為力。“我理解你倆的心情,可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也盼着他能夠平安無事,早日回到我們中間。相信我,我對他的思念不會比你們少一分。”

翁忒斯、費揚斯的臉上難掩失落。盡管亞爾維斯真誠而坦率地宣稱他想念雅麥斯,盡管他們對他的情感不會有任何懷疑,可說到底,他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共生契約的羁絆使龍族和人類深度捆綁,在某種程度上也讓部分契約龍失去了立場,隻願意把主人的需求置于首位。但是,他們又有什麼資格去指責亞爾維斯呢?在所有關心雅麥斯、渴望他歸來的龍族中,真正采取行動的,唯有芭琳絲。他們自己也隻是在卡塔特幹等着芭琳絲帶回來的消息而已。

“既然如此……”

丹納的喊聲突然傳來,蓋過了費揚斯的話語。“喂,亞爾維斯!你究竟要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這頭美麗的雌龍迎面朝三頭雄龍飛來,停在位置略高的上空,望着那位落敗者。亞爾維斯見到愛人,臉上的憂郁即刻消散,害羞地俯下龍頭,就像遇水而低垂的朱槿花。他和丹納相約在南歐巴爾幹半島的拉古薩起飛,比誰更快飛回卡塔特,結果毫無疑問是丹納獲勝了。他們此行是為了婚事而來,不想因為任何事被耽誤。

“回頭再聊。”亞爾維斯告别費揚斯他們,迎向丹納,與她一前一後地降落在神殿廣場前的空地。紅光消散後,他們雙雙變成人形,一起走着。“謝謝你解救了我。”亞爾維斯輕歎一聲,側頭詢問她,“你什麼時候到的?”

丹納理解他道歉的原因,選擇把那個話題留到适當的時候再談。現在是他們的二人時光。“在你到的兩分鐘前。”她撩了撩長發,妩媚一笑。

公火龍朝天翻了翻眼珠。“噢,那還行。”

“以我族的飛行速度來衡量,這樣的差距已經相當顯著了。”

“我隻是喜歡看你飛在我前面的樣子嘛。”他故作輕松地對丹納晃了晃手指。

“别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她向他挑了下眉。

“這個總是被你取笑的無能家夥,很快就要成為你的伴侶了。并且我知道你不會反悔,因為你好愛好愛我。而我那對你不可撼動的愛,你也一定深信不疑。”在臭美地自誇一番後,亞爾維斯假裝擺出嚴肅的面容來,“不過,愛和比賽畢竟是兩碼事,我會認真對待的。等回程路上,我要讓你看着我的背影。”

“喔,親愛的,如果你能做到的話。”丹納微笑着搖頭,眼裡滿含愛意。

亞爾維斯在她的迷人笑顔中沉醉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件事,“到時候,我們回哪個‘家’?”

丹納正要回答,卻切實地被它難倒了。他們需要找時間好好讨論一下這個問題。

淡金色的宮殿像一座巨大的寶石山鋪展在前方,其宏偉與莊嚴性讓人肅然起敬。二人從東殿的大門進入,穿過一條條裝潢華美的走廊,直至見到火龍王寝殿外值守着的兩名守護者。他們的拜見請求在守護者通報完畢後得到了批準。

自西元六世紀中葉起,卡塔特曆經三次重大的對外戰役和數不勝數的小戰,損失的族裔數量超過了九成。族内孤兒衆多,遍地都是破碎的家庭。這些無依無靠的孩子成長到适婚年紀,有了對象想要成家時,唯一且最好的方式便是向自己族群的族長提出意願,請旨結婚。丹納和亞爾維斯這對相戀了四十餘年的情侶終于要修成正果了。他們渴望得到火龍王的祝福,允許他們正式結為夫妻。

聽完二人的請願,火龍王不禁大喜。族中近來死氣沉沉,後嗣調零,正需要一場喜事來提振民心。“太好了!”身披白袍的老人從會客區的主座上奮袂而起,走向這兩名晚輩,“這個請求理所應當會得到準許。我代表火龍一族,向你們緻以最誠摯的祝福。”

“感謝您,族長大人。”丹納、亞爾維斯恭敬地低頭緻謝。平民間的自由戀愛和婚姻向來被兩位族長寬容對待,從來沒出現過不批準的情況。此次拜見也隻是走一下程序。

“我想知道,”火龍王拍了拍手掌說,“當然,這麼問或許會顯得唐突,但我認為還是有必要盡早讨論這個問題。”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帶着催促之意。

情侶間對視了一眼,随後丹納站出了小半步。“我們已經仔細地推算過了。預計在434年後到440年後的這六年間,我和亞爾維斯的發情期将會重疊。那時将是我們迎接新生命的最佳時機。”

在龍族社會中,600歲被視為成年的标志,這是源自文化和風俗所定的儀式。但是,從生物學角度講,龍族的性成熟年齡普遍早于600歲,具體情況因個體而異,大緻的平均值在550歲。理論上,達到這個年齡段就已經具備了繁衍的能力,盡管大多數龍族并不會急于在此時交|配。平時極端禁欲的他們,隻在發情期——又稱繁殖期或求偶期——展現出對異性的吸引和接納。有的龍族在性成熟後會立即進入發情期,有的則可能需要等待一段較長的時間,這主要取決于遺傳基因和個體生理差異。而一旦經曆了第一次發情,後續的周期将變得極其容易預測——每五百年一次,前後波動不超過一年。假設一頭龍在600歲迎來第一次發情期,那麼根據這個規律,其第二次發情期将在1100歲,第三次則在1600歲,這兩個階段均處于龍族的壯年期,是最合适的交|配時間。當龍族進入第四次發情期時,通常已逾2000歲,雖仍具交|配能力,但已屬晚育範疇。一般而言,龍族雌性在2400歲以後會逐漸絕育,一生經曆的發情期為四次,極少數個體可達五次;雄性的絕育期則相對較遲,在壽命将近前會經曆五次發情期,極少數個體可達六次,到了3000歲以上便不再發情。

龍族發情期的持續時間不盡相同,短則數年,長一些的可綿延十數年,之後進入五百年的休止期,直至下一個周期到來。發情期間,龍族可以和多個對象發生交|配行為,但因秉持一夫一妻制的傳統觀念,一旦選定了伴侶,便不離不棄,終生相守。由于龍族的性活動機會極為稀少,雌龍的受孕概率普遍不怎麼高,但如果成功受孕,發情期有時并不會馬上就結束,因此,雌性懷孕後若雙方再次交|配,存在較低的二次受孕幾率——潘克斯與薩日納這對兄妹便是這樣出生的。同時懷上兩胎的情況則要更加罕見些,雙生子在龍族非常珍貴,往往數百年才會出一例。多胞胎則更是曠古未有。漫長的發情周期和相對短促的發情持續時間導緻龍族的繁衍過程異常艱辛,子嗣也難以昌隆。曆史上不乏有因為發情期不匹配的夫妻,盡管彼此深愛,卻一生都未能擁有後代。為了避免這種狀況,一些龍族會以交|配為目的,選擇與自己發情期相近的族人作為配偶,這種結合一般不伴随正式婚姻關系的締結,而是以同居者或共同撫育者的身份生活。盡管如此,他們之間的忠誠度依然堅定和牢靠,除了極個别的特殊案例——譬如拉刻西斯和伊紋納的悲劇外——鮮少有龍族會背棄伴侶。同居的雙方若日後有意願深化關系,随時都可以補辦婚禮。這種僅生子但不結婚的形式,為龍族社會的婚姻制度增添了極大的靈活性。

在繁育後嗣的問題上,丹納和亞爾維斯無疑是幸運的。他們的繁殖期将在434年後有一小段重疊的時間,先從亞爾維斯開始,六年後丹納也會跟上。鑒于亞爾維斯前兩次發情均超過了六年,他對第三次的時長也充滿了信心。他們若想生育後代,就一定要充分把握那段時間。

火龍王緩慢地撫動龍須。“你們錯過了上一次。”他提醒道。

“那時我們還……”亞爾維斯不好意思地俯下臉,“還未意識到對方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他無法言明的隐情是,雙方主人間的關系直到近些年才漸趨緩和,在這個背景下,他和丹納有時不得不保持一定的距離,一些本可抓住的機遇就這麼從指縫間悄然滑走了。

“也罷。”多數龍族伴侶在締結婚姻前,都會精心計劃要孩子的時間。盡管火龍王認為丹納與亞爾維斯的準備時間有些長,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對彼此定下的承諾。“關于婚禮的日期,你們有何想法?我知道你們可能想急于成婚,但也不必太過倉促。要不,我來給你們定一個日子?”

這對愛人相視一笑,齊聲回應,“一切聽您的安排,族長。”

“好,那就定在三周後。正好這段時間你們也可以好好準備,共築愛巢,拜訪族人,迎接屬于你們的美好時光。”

婚禮正式舉辦前的這幾周,是結婚公告期。這期間,族中首先會大規模地向衆人宣告亞爾維斯與丹納的婚姻,然後是緊鑼密鼓的籌備工作,包括場地布置和美食酒水的采買等。卡塔特贊助商之一的派斯捷,作為亞爾維斯的契約者,對二者的婚事自然早有準備。一周後,渡鴉信件的通知傳來了。派斯捷迅速組織起一支隊伍,于第三天上午帶着豐厚的物資前來助陣。他将整個統籌工作交給了他最倚重的家仆——現任管家貝特朗,一個出生在納博讷的中年男人,他本人則稍晚會到。運送物資到山上是一項常規任務,派斯捷的曆任管家因此成為了少數能享有正常進出該地區特權的人,他們的記憶得以保留,不必受族長或長老的催眠術之苦。貝特朗全權負責這次的任務,騎行在由馬車和牛車組成的隊伍前,運夫和車夫則是八名精壯能幹的守護者。他們受門德松提斯長老之托,前往派斯捷的領地,将食材裝入一個個帶冰的箱子中,協助管家引領隊伍到這裡。車上裝載的糧食品種豐富多樣,既有成袋的谷物、豆類、水果,還有早已腌制好的香腸和火腿等各種肉類,而車隊最後方那三十頭被繩子牽引着行走的肥碩山羊,更是最引人注目的禮物。這些由派斯捷敬獻而來的貢品毫無疑問将為婚禮上的餐桌增味不少。

車隊抵達“龍之巅”山下,貨物被小心翼翼地卸下一一清點。前來接應的瑟蘭崔斯長老對這些糧食的品質、數量以及派斯捷的慷慨表示了崇高的贊賞。守護者們忙着接收物資,确保每一樣都完好無損,随後,将它們搬往龍神殿後方約半英裡處一座獨立宮殿内的糧倉,在殿外臨時搭設栅欄圈住那些家山羊,同時配備了食槽。完成交接後,派斯捷的管家在四名守護者的護送下離開。這些人需要把車子開回,并确保貝特朗安全回府。一直到當天傍晚,忙碌的衆人早已散去了,派斯捷本人才悄然而至,卻還是沒逃過一些人的視線。門德松提斯親切接待了他,并為他安排了住處。

婚禮現場的布置重任,落在了胡戈蒂斯長老和岡督伊斯長老指揮的十二名守護者肩上,其中也包括T和迪特裡希。盡管T十分希望能抽中那個到人界跑腿的簽,可那項差事卻沒能輪到他。最終,他隻能握着榔頭,在一片依山傍水的草地上敲打鐵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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