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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Chap.3:荷雅門狄(23)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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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VII

- 十八年後 -

随着第一縷陽光灑在海港城市都拉斯古老的城牆上,荷雅門狄抵達了她的目的地。她常常告誡自己要節儉、慎重地使用魔力,隻把它們當作戰鬥的工具,而不要過多地帶入到日常瑣碎之中,但是,面對這趟漫長而艱辛的旅程,她還是不得不借助于魔法的翅膀。機械龍在她的駕馭下慢速飛翔,僅用了一夜就跨越千山萬水,帶她到達了都拉斯。矗立在亞得裡亞海沿岸的這座城市有着美不勝收的風景,可她卻無暇顧及,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找到耶蓮娜。

荷雅門狄沒有片刻停歇,直奔向城市中心最引人矚目的大教堂,希望能在那裡得到求醫的指引。當地的正教信仰與起源相同但更為廣傳的天主教在教義上雖有差異,但二者在散播上帝慈愛的理念上卻是共通的。教堂裡,一名身穿正教傳統服飾的老神父接待了這名看起來疲憊不堪且飽受病痛折磨的年輕女子,聆聽她的訴求。荷雅門狄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這老神父并沒有用諸如參觀聖物、潑灑聖水、貼護身符,或者念經驅邪之類的宗教儀式來打發她,即便注意到她并非本教教徒,這位慈眉善目的聖職者也依然展現出極大的寬容與耐心,為她提供了數個可能對她有幫助的診所位置。

城市裡有教會開辦的醫院,就坐落于教堂所在的這個街區。但那裡與其說是醫院,不如說是一個聚集了大批病人進行集體禱告的收容所,顯然不是耶蓮娜會選擇的地方,因此,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些隐藏在城市旮旯處的私人診所上。這樣的小診所數量并不多,幾乎每一間都懸挂着代表醫生職業的“蛇徽”标志——一條纏繞着權杖的蛇,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象征。這些有資格且有能力為民衆看病的醫生在當地通常都享有很高的聲望,然而,他們的治療手段卻讓即使是過慣了刀口舔血生活的荷雅門狄也不禁要冒出冷汗。經過一整個白天的走訪,她見到了形形色色的醫生,他們有的身着黑衣,戴着黑帽子和烏鴉面具,搖晃着手裡的尿瓶;有的則酷似理發師模樣,手持一把鏽迹斑駁的剃刀。這些人無一不是頗具學識和閱曆的男性,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那位徘徊在門口,面容陌生、滿頭白發的女訪客,漫不經心地向她問診。他們身旁的醫療器皿宛如屠夫或劊子手慣用的工具那樣讓人膽寒,房間内彌漫着藥劑、血液和糞便互相混合而成的難聞氣味,她甚至還能聽到一些低沉而壓抑的、像是在極力忍耐着生理痛楚的呻吟和哀鳴聲,從某些隐蔽的病房隐隐傳來。

荷雅門狄的希望在漸漸落空。夕陽西下,夜幕悄無聲息地降臨。她坐在一家小酒館的角落,面前擺放着一盤裝有雞蛋、蠶豆和奶酪的吃食。奔波了整整一天,她不僅累極了,而且餓壞了。手頭隻剩下最後一個地址,就位于這家酒館幾條街之外的一個深巷。如果在那裡還沒有耶蓮娜的身影,那她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簡單粗糙的食物僅勉強滿足了饑餓,荷雅門狄打起精神,決心前往那家寄托着她最後一絲希望的診所。狹窄的道路兩旁,參差不齊的房屋緊緊相依,她被月光拉長的影子在它們的牆面上緩緩移動,像一個隻有靠寄生于别的生物才能夠活的幽魂野鬼,尋找自己的歸宿。遠處,教堂鐘樓敲響沉悶的鐘聲,宣告着夜晚的安詳與危險。街上的路人、商販以及啼鳴吠叫的雞犬都在變得稀少,唯有覓食的老鼠在牆角的夾縫中窸窣穿行。時間不早了,她得加快步伐,趕在診所關門前,确認心裡的答案。

前方不遠處,一位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引起了荷雅門狄的注意。她飽經風霜,下肢肥胖,腰像一張彎弓一樣伸不直,手上布滿了因長年累月浸泡在水裡洗衣服而留下的凍瘡,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支撐着身體,走在離荷雅門狄二十英尺近的位置,行動艱難而遲緩,似乎随時都有跌倒的可能。

事情确如她所擔心地發生了。老人的拐杖不慎卡在石闆路的縫隙中,而她卻未能及時察覺,仍舊繼續往前邁着步子,身體也因此失去了平衡。反應迅速的龍術士立刻一個箭步沖上前,穩穩地扶住了她。在意識到自己因這位熱心女士的救助而免于摔倒的驚險一刻後,老人緩慢地擡頭望向荷雅門狄,臉上綻放出真摯而感激的笑。

那張滿面皺紋的臉上,有着木雕一般的質感,是歲月的刻刀留下的痕迹。她那質樸、單純的笑容,觸動了荷雅門狄内心深處的柔軟角落。她關切地攙扶着她的手,用不甚熟練的當地話說道,“您的腿需要就醫。正好我要去附近的診所,我送您一程吧。”

“年紀大了,身體就是容易出問題。”老婦人歎息起來,“我這兩條腿從前年冬天就開始不大好使了,天一冷就犯疼,走路都沒什麼力氣。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怕是治不好喽。”

雖然雙方的語言交流尚存阻礙,但憑借着努力和耐心,她們依然能大緻理解對方的意思。荷雅門狄聽懂了老人的話,便繼續問道,“城裡的大夫您都看過了嗎?”她略作停頓,随即又問出,“包括女大夫?”

老人那視力衰退、渾濁不明的眼睛,在這個瞬間忽然亮了。“噢,你這歲數,應該不知道吧?我們這兒以前倒是有個女大夫,在城東經營着一家小診所,醫術高超,人特别特别好,叫……什麼萊娜還是……你瞧我這記性。”她歎口氣,語氣中帶着一絲懷念,“不過,她已經搬走好多年了。要是她現在還在,我這雙老寒腿估計也就有救了。”

這番話如同一束光照亮了荷雅門狄的心。她想過耶蓮娜可能會使用化名掩人耳目,就像她自己一樣,因此在問詢時,并未貿然提及對方的姓名。在這個時代,做醫生這一行的人本就稀少,女醫生更是如鳳毛麟角般罕見。如果當地真有女醫生,一定會被周圍的人們記住的。“您知道她搬去哪兒了嗎?”荷雅門狄克制住急切的心情,問道。

“這恐怕隻有上帝才能知曉了。”老婦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仁慈的主常會派遣祂的使者下凡,以拯救受苦的信徒,等使命完成,他們便悄然離去。像那樣的天使般的人物,可不是人世間常有的啊。”

荷雅門狄花了點時間将老人一步步安全送到家門口,看着她進屋後,這才放心地離開。源于對任何一個線索的不放棄,她最終還是決定去那家診所探一探。然而,當她抵達時,診所的大門已緊緊關閉,周圍一片寂靜和漆黑。獨自站在初春的寒風中,荷雅門狄默默思量,雖然并不能完全确定老人提及的女大夫就是耶蓮娜,但内心有個聲音告訴她,自己離對方已經很近了。她反複默念着她的名字,慶幸自己總算獲得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她現在知道耶蓮娜已經不在都拉斯了,那麼,她會去哪兒呢?

這個信息隻有那些與耶蓮娜關系最為密切的人知道,除此之外,卡塔特的兩大龍王也理應對她的住址了如指掌,這是因為他們有時會派她做任務,要依靠渡鴉來傳遞消息。或許還有一些消息靈通的龍族成員或守護者也可能知道。然而遺憾的是,這些人都不在荷雅門狄當前能夠尋求幫助的範圍内。

在街頭巷尾找人打聽無異于大海撈針。倘若耶蓮娜執意不想讓行蹤為旁人所知,就絕不會輕易把信息透露給此地的居民和那些光顧過她診所的老病人。荷雅門狄在四處遊蕩徘徊,蓦然間,一股失落感湧上心頭,仿佛再次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不知不覺間,月亮已攀升到相當高的高度。由于宵禁令的嚴格執行,街道上空空蕩蕩,看不到半個人影,連能夠投宿的旅店都紛紛打烊,不再接客了。荷雅門狄回到城市中心,一躍登上教堂内的鐘樓,放眼四周,感覺自己過去的記憶包圍。她對耶蓮娜了解得太少了,在山上度過的那幾年裡,她們除了在她冊封儀式的那天見過面,簡單聊了兩三句外,就再無任何交集了。她對她的了解大多基于一些守護者的傳言。據她所知,耶蓮娜是保加利亞人,出生于保加利亞人民從(東)羅馬帝國統治下争取獨立的那個動蕩時代,成為龍術士後不久便在老家附近開設了診所,緻力于救死扶傷,不僅在白魔法領域有着非凡的成就,更是盡自己所能,在這個因疾病、瘟疫、戰亂肆虐而痛苦不堪的年代,給予那些窮苦無助的人們一些溫暖。

夜風如鋒利的釘子般刺骨,穿透層層衣物,刮擦着荷雅門狄的面龐。頭頂的大鐘在風力的作用下輕微搖擺,偶爾發出幾下悶響。她坐在角落,靠着牆,兩手抱着腿。即使有高領的衣裙和厚重的鬥篷把自己防護得密不透風,即使她的故鄉在遠比這裡更寒冷的北方,可是,在這個孤獨的夜裡,她仍然感到露宿戶外的每一分鐘時間都異常難熬。懷揣着對暖和的被窩和昔日那個美好家園的想念,荷雅門狄的頭漸漸低垂,眼皮也變得如鉛般沉重,最終完全合上了。在睡夢中,她迷迷糊糊地見到了許多面孔,一些她極力想要避開的人,還有一些她想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所有熟識的元素、符号與标簽,被無序地排列、攪拌和堆砌,構成一幕幕陌生又奇異的場景,她的意識飄離了現實的束縛,好似有一隻大手拽着她的靈魂,強迫她在一夜間遊覽了無數個世界。當負責敲鐘的修士的腳步聲在遠處逐漸清晰,她才從那些繁雜而光怪陸離的夢境中醒來,感到昨夜的休憩并沒有給自己的身體恢複多少精力。她匆忙整理好随身之物,趁着天色未明,沒入建築物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回到即将蘇醒的街道中。

她想到一個地方。耶蓮娜早年踏上了醫者之路,而她的第一家診所是開在拉古薩的。無論是荷雅門狄自己,還是那些熱衷于八卦的守護者,所了解到的關于耶蓮娜的信息都十分有限,隻知道她最初在拉古薩開始了自己的事業,以及她最後留在公衆視野中的居住地是都拉斯,僅此而已。鑒于在都拉斯已不可能尋到她的蹤迹,眼下最好的選擇就是到拉古薩碰碰運氣了。

那同樣是一座毗鄰亞得裡亞海的城市,位于都拉斯西北方向170多英裡遠。她在來都拉斯的路上還曾在那兒的上空經過。确定方位後,荷雅門狄召喚出她的機械龍,操縱它載着自己飛往拉古薩。龍形機械造物那灰暗龐大的身軀埋藏在高空的雲層之中,周身被龍術士精湛的風魔法所包裹,巧妙地隐匿于無形之中,不會有任何地面世界的人察覺到它和它主人的出行。

即使是在未盡全力、僅以低速翺翔的狀态下,機械龍的速度也足可比肩這世上最善于飛行的雨燕或遊隼。不到一小時,在龍術士遼遠開闊的視野裡,那座建造于灰石岩半島上的港口城市逐漸顯現出它的輪廓。拉古薩依山傍海,擁有宜人的地中海氣候和旖旎瑰麗的風光,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是海上列強競相争奪的戰略要地。當地統治者通過高超的政治外交手腕,确保了城市在較長一段時間裡相對獨立的自治地位,而眼下,它正受實力強盛的威尼斯共和國的管轄。對于初來乍到的荷雅門狄而言,這座海洋城邦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謹慎地指揮機械龍靠近,選擇了一個離城門稍遠的空曠位置,避免它降落的風浪沖擊到任何人。與此同時,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在衆目睽睽之下浩浩蕩蕩地朝城門駛去,準備接受守衛們的盤查。領頭車輛的車身上挂着醒目的家族紋章,兩側掌旗兵手中的旗幟在迎風飄揚,無不彰顯出這些乃是城中某個顯赫家族官員的座駕,從時間上看,似乎是剛剛在外面結束公幹,正隆重而熱烈地打道回府。荷雅門狄身手矯健地混入隊列後方,僞裝成一名随行仆從。她在自己周身施下的幻術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擾亂身邊人的感官,使他們在短時間内陷入認知障礙,覺察不出任何異樣。門口的守衛隻是草草點頭示意,随即放行,她便借着這個機會,從容不迫地跟随着馬車隊伍,順利地入了城。

在着手幹正事之前,先把飯吃飽。荷雅門狄來到教堂外的一個花壇邊上坐下,細嚼慢咽地啃完了随身包裹裡的兩隻面包。食物沒給她的精神狀态和病痛帶來絲毫實質性的舒緩,隻是暫時填飽了她的胃。她又到禮拜堂内,在那個被信徒們稱為聖水池的地方洗了把臉。涼水碰到她的臉上和手上,冰冷徹骨,她卻沒有任何感覺,滿心隻想着如果在這裡還是找不着耶蓮娜,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一陣笛聲忽然傳來,讓走出教堂、步行在人流漸多的街道上的荷雅門狄怔了半晌。街尾有個賣藝者,年過半百,衣衫褴褛,腳邊擺着一張破碗,向路人們吹奏他那歡快但略顯走調的曲子。荷雅門狄本能地跑開了。她一連拐過兩個街口,直到笛聲徹底消失于耳畔,才漸漸放緩了腳步。

一家家診所挨個上門問實在太沒有效率了,到了這個時候,隻能依靠龍術士的方法來解決。盡管荷雅門狄的内心并不願意這麼做,但現實讓她别無選擇。她沿街觀察,最終找到一個位置頗為隐蔽的塔樓,輕盈一躍。所有的喧嚣與紛擾都被她屏蔽在外,魔力悄然彙聚于她的周身,以術者本人為中心,如漣漪般緩緩蕩漾開來。荷雅門狄全神貫注,投入到感知之中,将偵測半徑一點一點地擴大,寄希望于這附近能夠有某種與衆不同的氣息,與自己的魔力産生交互。

由于常年的逃亡生涯,荷雅門狄自然而然養成了抑制魔力的習慣。魔力對術士而言,就如同魚兒離不開的水一樣不可或缺,同時,亦會成為讓自己暴露給敵人的緻命把柄。完全抑制住魔力是不可能的,但荷雅門狄能夠抑制自己的魔力到一個極低的程度。這一技能在過去曾多次讓她成功躲避了追蹤,甚至還會讓一些追捕她的江湖術士們因為她微弱的魔力從而誤判她很弱小。

如今,她公然釋放出自身的魔力氣息,毫不避諱,毫無掩飾,隻為了能尋得另一位龍術士。此舉就好像獵物在空曠的草地上停留不走一般,提醒着潛在的天敵來捕殺自己。但是,為了眼前的目标,為了讓自己的身體能得到耶蓮娜的醫治,她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卡塔特的通緝逃犯,此刻正緻力于傳播自己的魔力,搜索拉古薩的每一條街道。城中的氣息仿佛沼澤裡靜止不動的淤泥,仿佛極地冰川下的湖水一樣,沉悶和死寂。回應她的,唯有無盡的、仿佛能吞噬萬物的空洞。她幾次釋放魔力進行試探,将整個城市都囊括進自己的偵測之下,卻依然沒能接收到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信息源。無論是友好的,或是惡意的,任何一個異樣的氣息都沒有。這裡沒有其他龍術士,但至少……也沒有那些讨厭的追獵者或者達斯機械獸人族。

難道……我又賭錯了嗎?難道耶蓮娜她不在——

等、

等等!

荷雅門狄像獵犬嗅到了世間最美味的肉,猛然從塔頂高高躍下,腳後跟在地面重重地一頓。盡管那張沉靜的面龐仍舊是它平日最常見的模樣,但胸腔中那顆激烈顫動的心卻像是孩童第一次見到螢火蟲那樣興奮起來。

六英裡外,西面,靠海的位置,那裡有某種東西在回應她!

極為稀微的魔力,像陽光背後的星星,又像樹葉底下的腳印,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

對方顯然也在抑制魔力,但并沒有能夠完全抑制幹淨,有一些殘餘的魔力被這位擁有絕佳感知力的首席龍術士準确地把握住了。

荷雅門狄毫不猶豫地邁步疾奔。當她抵達那個位于海邊山丘上的診所時,距離她先前在塔樓上施法僅僅過去了兩分鐘。診所坐落在一個僻靜的巷子裡,由一左一右兩棟尖頂的二層樓木屋嵌合而成,門口同樣有一個蛇杖标志,從外部觀察并無任何特别。她又看了看四處的環境,附近五十米内沒有民宅相鄰,房屋圍牆外的草坪整齊而健康,鐵門敞開着,顯然已經開始了新一天的營業。此時時間尚早,還不到9點,診所内外一片靜谧,似乎還沒有任何客人前來光顧。自己是今天的第一個。

在左側木屋二樓的一扇小窗後,荷雅門狄窺見了半個奶油色的腦袋,頓時心跳加快了一拍。沒有紅腦袋伴随其旁,這或許意味着丹納并未與她的主人同住,也可能……她在别的房間。荷雅門狄找了一會兒,在那些或半開或緊閉或遮擋着窗簾的窗戶中,沒有再看見第二名女性的身影。四周出奇地安靜,靜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辨,她再次嘗試感知,發現那股微弱的魔力波動依舊在緩慢地從診所内部某處散發出來,與之前偵測到的那股氣息完全一緻。

窗後的那個人移動到了荷雅門狄視線無法觸及的角度。胸前的痛意在增加,休眠了一整夜的“詛咒”似乎預感到那個可能治愈它的人将要出現,開始進入了活躍期,這無疑是在催促荷雅門狄快點行動。在前往此地的路程中,她無數次祈禱自己别遇上對方的龍族從者,可一旦真的遭遇并且面臨被迫交戰的險境,她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退讓和懼怕。面對眼前的未知情形,荷雅門狄的大腦飛速規劃了一兩個還算得上可行的逃離路線,然後吸了口氣,調整好情緒和狀态,準備過去敲門了。這個嵌合式房屋的唯一進出口是開在右棟的那扇門。她站定在那扇略顯高聳、即将決定命運的木門前,輕捋頭發,整饬衣領,力求讓自己看上去更顯自信和沉着。目光掠過門上雕刻的醫生徽記,終于,荷雅門狄緩緩地伸出手,在上面輕輕叩了兩下。

不多久,門後就傳來了響動,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下都踏在她的心間。荷雅門狄感到有些緊張,但臉上依然維持着那份刻意營造的從容。門吱呀一聲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在深綠色裙服外披着淺色碎花圍肩的長發女子,面容白皙而疲倦,眼神中帶着幾分探究和一絲微笑。

“早上好,卡梅斯基女士。”荷雅門狄讓自己迅速開口,搶在對方提問前,向她問安。

耶蓮娜·卡梅斯基以她那令人難忘的雪青色雙眸,平靜地注視着眼前的白發女人,顯然,這名訪客的出現并沒有讓她意外。“首席,”她回道,聲音十分溫和,“你好。”

“我……”這個稱呼聽起來頗為諷刺,荷雅門狄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掩飾起内心的驚訝,盡可能自然地回答,“叫我荷雅門狄就好。”

“好,荷雅門狄。”耶蓮娜雙眼微微一彎,笑容恬淡,宛如靜靜盛開的菊花,恰似她給人的第一印象,“那你就叫我耶蓮娜吧。”

荷雅門狄正琢磨着要如何接話,對面的女人卻已側身讓開了路,示意她進屋詳談。

她跨過門檻,略作停留,待耶蓮娜輕輕合上大門後,便跟了上去。診所的擁有者引領她步入屋内。這裡一樓的房間被打造成一個接待患者的候診區,布置得簡潔而溫馨。有一扇小門通往廚房,一個隐蔽的樓梯通往二樓卧室,還有一個連接着左棟房屋的門,那道門後面應該就是醫療區。

荷雅門狄迅速掃了眼周圍,目光在牆上懸挂着的一束束幹燥的馬鞭草上停了須臾,那淡淡的草藥香讓人心神稍安,暫時撫平了她的煩躁。還未來得及細看醫療區,耶蓮娜的聲音忽然響起,帶着一絲好奇的笑意,“我還在想,你打算什麼時候來敲門呢。”

“你早就發現我了嗎?”首席龍術士的聲音雖依舊透着冷靜,卻也不失警惕。她安慰自己,這沒什麼奇怪的。她剛才蓄意釋放的魔力幾乎涵蓋了拉古薩全城,要是她沒發現才有鬼。

“我是在你接近這個街區時才有所察覺的。”耶蓮娜停下步子,轉過頭,以一種随和且不帶任何情緒的語氣說,“而你,應該在很遠的地方就已經鎖定這間診所的位置了吧。”

“這麼做實在是不得已,我對整座城市的魔力進行了偵測,否則,還真是……”荷雅門狄的話語突然中斷,舌頭好似打了結。她很想知道這裡是否僅有耶蓮娜一人,卻又苦于無法啟齒。

在談話稍微停頓的間隙,她仔細打量耶蓮娜,後者正靜靜地聽着,一雙眼睛看起來溫柔又無害。她暗自歎了口氣,決定坦白自己的來意。

“我此次拜訪,是關于……一些健康方面的問題,”荷雅門狄感到自己的聽力似乎變弱了。不知何故,她忽然有些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仿佛聲音被一層薄膜所隔絕。她盡力調整自己的發聲,讓它們能夠被正确傳達到耶蓮娜的耳中,“我聽說你是位非常了不起的治療師,或許能幫我解決一些困擾。”

耶蓮娜安靜了片刻,似乎在衡量這位訪客話語中的真誠。在對方身上,她感受到一股濃重的、衰敗的、仿佛與死亡相伴的氣息。這種感覺與之前她接觸過的任何患者都截然不同。它強烈、直接,且帶着不容忽視的威脅。它預示着眼前這個人已病得相當嚴重,也許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我想我應該能幫上忙。”她最終點頭應允,“到裡面來吧,我給你診斷一下。”

就這麼簡單嗎?荷雅門狄沖動地懷疑起來。這個女人居然如此輕易就答應了?她究竟有什麼陰謀?

耶蓮娜繼續前行,帶荷雅門狄前往醫療區,但她走了兩步,卻發現身後的人并未跟上自己的步伐。她疑惑地回過頭。

荷雅門狄站在原地,蒼白的臉頰上、額頭上,一下子多了好多汗。心髒處的傷口劇烈地疼起來,如同萬針齊發,刺痛她,折磨她。她隻覺天地颠倒,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重心。這是一個陷阱。她踏入了陷阱。事情不可能這麼順利的。一個卡塔特的龍術士怎麼可能就這樣相信她,願意對一個叛徒施救呢?不,這女人一定沒有她表面所展現得那樣好……這背後一定隐藏着……

世界一片黑暗。荷雅門狄的思緒被突如其來的重壓所吞噬。帶着幾乎要将自己壓倒的沉重感,她的身體迅速綿軟,喪失了一切能夠支撐她的力量。在那位看似友善的醫師面前,在另一個強大的龍術士面前,她毫無防備地倒下了。

在意識的深淵中,她凝視自己。夢境帶她回到了過去,那個她還是病弱少女,被林恩牽着手領到卡塔特山脈的日子,她作為一名強力的外援,一件特殊的兵器,懵懂地踏入龍族聖地,在兩大龍王的引見下,與雅麥斯在議事廳初次相遇。她清晰地記得那張臉,聽見林恩在耳旁對她說出那仿佛宣判了她命運般的話語——「這就是你的救星」。她想搖頭否認,卻無力動彈。内心深處渴望能有人伸出援手,解救她離開這亦真亦假的幻夢。但同時,她又充滿了恐懼,害怕那所謂的救贖隻是将她拖入另一個更深的深淵。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第一縷光線穿透迷霧,照進那晦暗的意識之海時,她驚訝地看到,自己心中期待的拯救者竟然真的出現了。耶蓮娜娴靜秀雅的面龐映入她朦胧的雙眼,在被窗簾稀釋了的陽光的照耀下,她就像一顆晨星,給人以希望。

荷雅門狄歪着頭,想要理清楚目前的狀況。自己正躺在一張鋪着柔軟長墊的木闆上,周圍長桌上放着一些金屬器具,牆上有一個耶稣受難像以及一些寫着文字和數字的羊皮紙,環境雖然陌生,卻可以辨認出是診所的某個房間。窗外的光線依舊明媚,表明現在仍是白天,她依然處于耶蓮娜的診所之中。但她無從判斷具體是什麼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對方有沒有趁她熟睡之時做過什麼?比方說……傳遞消息給龍族?

“終于是醒過來了。”耶蓮娜此刻正疲憊地倚坐在近旁一張舊木椅上,臉上寫滿了連日來未曾合眼的憔悴。她的長發随意地披散而下,那條碎花披肩像保護着她的铠甲般環住她稍顯單薄的身軀,腿上還覆蓋着一條毯子。很明顯,她一直守在荷雅門狄身邊,雖偶有閉目養神,但出于對病人的擔憂,并未真正入睡。她滿臉的倦容明明白白地訴說着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我給你做了初步的治療,你暫時沒有大礙了。不過,你畢竟有傷,我也不太好挪動你,就一直讓你躺在這個手術室裡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她用一種憂郁而溫柔的目光注視着她。

荷雅門狄直起腰身,覺得自己好多了。傷口的劇痛,那時不時傳來的抽搐感,以及那由此引發的腥味,都幾近消失。本想說些感激的話,可話到嘴邊,卻還是下意識把眼前最擔心的事情脫出口,“耶蓮娜……請你不要告發我。求求了。”

聽到她如此卑微、真切的請求,耶蓮娜不禁輕歎一聲,滿含疲倦的眼神帶上了少許銳利,似在傳達某種堅定的态度,“這裡是診所,沒有罪人和告密者,隻有醫生和患者。”

“謝謝。”白發女人僵硬地微彎脖子,“我應該有帶夠錢。”

“嗯,診費一分都不能少。”微笑的女醫生指了指牆上的紙張,上面用拉丁字母寫着各個診療項目所需的費用數額,清晰可見。

原來在那十字架邊上的是一張價目表,直到這時,荷雅門狄才看清。她坐起來,有些害羞地笑了,“我盡量不賒賬。”

耶蓮娜回以一笑,“我熬了一點菜粥,給你熱一下,端過來吃。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最好先墊一墊,把胃暖暖。”

“一天……一夜?”

“對,你以為現在是什麼時候呢?”她搖頭笑了笑,“先不說這些了,你躺着,我去給你拿。”

荷雅門狄呆若木雞地點了下頭,看着耶蓮娜起身離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這次昏迷,居然已經是昨天上午的事了。若幹年前,她與喬貞遭遇時也曾暈過去,但那時隻不過短短數小時,而今,竟已惡化到這個程度了嗎……苦笑僅持續了一秒,她就掙脫了内心的哀愁,叫住已走到門口的耶蓮娜,“能不能再倒些水?我好渴啊,感覺能喝下一整缸。麻煩你了。”

“不麻煩。稍等。”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荷雅門狄喝了些水,食用了一小碗菜粥,漸漸恢複了體力。粥的味道很寡淡,她感到自己嘴裡發苦,便又忍不住開口問耶蓮娜是否還有别的東西可以吃。她如願得到了一份炖水果泥,混着煮熟的梨和蘋果,是耶蓮娜自己的餐後甜點。可也不知是她味蕾中的細胞尚未完全恢複,還是沒加入砂糖或蜂蜜進行調味,這軟糯的水果泥吃起來還是沒什麼味道。期間耶蓮娜與她的交談雖不多,但每一句問話都在關心她的身體,卻又不涉及她受傷的真正原因。她吃完後,耶蓮娜跑開了一會兒,說要到隔壁的病房探視另一位病人。原來,她前天夜裡接收了一個病情危笃、面若死灰的患者,忙到天亮才為他做完手術。正是在不久後那個困倦乏力的時刻,她遇見了在城内四處搜尋、登門拜訪的荷雅門狄。耶蓮娜常年在她的診室裡接待來自各方的客人,每天上門求治的人背景各異,十分複雜,因此,她對自己的魔力隐藏問題向來非常重視。連續的手術和救人,讓她對魔力的抑制有了一絲松懈,留下了些微的魔力殘餘,也是因為這一點,才讓荷雅門狄有機會在幾英裡外的距離感知到她的存在。

一天後,那位比荷雅門狄早一天到訪的病人已經痊愈。他因偷溜出去遊玩時被野馬踢踹,導緻肋骨骨折、内髒破裂和局部軟組織大出血。好在他來得及時,人也年輕力壯,成功扛到了就醫。在接受了鎮痛治療、外固定治療、呼吸管理等一系列綜合治療後,他被耶蓮娜從死神的魔爪中搶救回來,并僅僅經過了兩天就完全康複。這位居住在附近街區的青年由衷感謝他的救命恩人,似乎還産生了一些愛慕。他年邁的老母親聞訊後趕來道謝,荷雅門狄路過那人病房外,聽見他們激動地呼喚她“耶蓮娜醫生”。耶蓮娜帶着淡淡的笑意送母子二人離開,即使雙腿已跨出鐵門,他都還在不停地回頭。

這段時間,荷雅門狄已大緻摸透了這座診所的布局。診所的左棟房屋是醫療區,包括一樓的診室、手術室、休息室以及二樓的兩間病房,其中一間是獨立的單人間,專門安置重症病人,另一間則放着三張病床,彼此間以輕柔的簾幔隔開。醫療區的所有陳設都以白色為基底,輔以淡雅的淺橙和淺綠,在傳達出專業和清潔感之餘,更着力營造出一種積極向上、充滿活力的氛圍。

“你沒有用假名字啊。”那天中午,她和耶蓮娜在醫療區采光充足的休息室共進午餐。她精力大增,急需攝入一些肉類。耶蓮娜便特意烤制了一些牛肉餡的烙餅,配上幹酪、洋蔥和堅果。或許是這位醫師太過專注于她的醫療事業,對生活細節方面的照顧難免疏漏,這道牛肉餅在荷雅門狄的嘴裡嘗起來總覺得味道有所欠缺,似乎是某種調料——鹽或者肉桂粉——沒有加足,烘烤的時間也略顯過度,以緻餅身有些松軟。不過,她也沒過多在意這個,滿足地吃完了。

“沒那個必要,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耶蓮娜小口咬着堅果,輕輕地說,“如果真有敵人找上門的話,迎戰便是了。”

她平靜的口吻以及那不卑不亢的處事态度,都讓荷雅門狄覺得訝然。她贊同地點了點頭,心中暗暗湧起一股敬佩。

“就如你見到的,”耶蓮娜說,“我這兒相比外面的診所,病人并不算多,大部分時間都很冷清,當然了,偶爾也會有宵衣旰食,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比如每年最冷和最熱的兩個季節。那時候外傷的病人會增多,還有一些因氣候變化而發病率明顯上升的病症,再加上随時要面對的突發狀況。有時病床都會不夠用。那場面,仿佛我真成了什麼名醫似的。”

荷雅門狄承認,這個診所日常的接診量比她預想的要少。也許是因為在傳統觀念中,大衆對女性的工作能力總抱持着懷疑态度吧。相較于那些更具權威的男性醫師,像耶蓮娜這樣的女醫生總顯得不那麼受信任。但耶蓮娜早已用她的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她曾在多個城市成功開辦了診所,并且真的為許多人解除了病痛。在她的妙手下,荷雅門狄那些因詛咒而伴生的不适症狀統統得到了緩解。她的能力不容置疑。

“耶蓮娜,還有人記得你,在都拉斯。”荷雅門狄告訴她,“我不覺得你像你自己想得那樣不重要。你治愈了那麼多人的傷痛,你的聲名和功德早已遠揚。總會有人記着你的。”

“都拉斯……”女醫生懷念地低語,“啊,是的,我當初決定離開那裡時,還真有點不舍。但你也明白,我們這類人,不能總是停留在同一個地方。”那張因契約永遠镌刻在青春年華裡的臉,掠過一抹帶着哀傷的淡笑,“要是被人看出來,可就不好了。”

荷雅門狄理解地點點頭。“我能不能問問,你是用什麼方法治療我的?這兩天,我感到身子輕盈了許多,精神煥發。感覺已經好久沒這樣輕松過了。”

“晚點我會再給你做一次詳細的檢查,确認你的傷情。”醫生回答,“到那時我再跟你說吧。”

荷雅門狄去休息了,躺在二樓病房最靠左的床,寬敞的房間裡隻有她一人。那間單人病房在送走那位痊愈的男子後,耶蓮娜便表示要将它留給荷雅門狄,等晚些時候會去整理。她此刻人在樓下,正接待一位新來的病人。外面的天漸漸變暗,一縷橙黃的光透進窗簾,斜斜地照向荷雅門狄床頭,留戀在她的頭發和她直直凝視天花闆的臉上,像遮蓋住她的半條金色透明面紗。心底積壓着許多未解之惑,思索着耶蓮娜為何願意收留自己,惦記着她從者丹納的下落,更憂慮着這段旅程之後的路。所有對未來的迷茫和不确定盤繞于她的腦海,像理不完的毛線。

晚上,荷雅門狄在手術室的木闆上接受耶蓮娜的檢查。耶蓮娜用毛巾擦拭自己剛剛清洗過的手,來到荷雅門狄身邊,小心解開她的上身衣物。随着左胸處的棉布被剪刀剪開,那道又紅又黑的傷疤便暴露在了空氣中。

“傷口的抑制情況還不錯。沒有繼續腐化,出血和流膿也已停止,目前仍然處在休眠期。”耶蓮娜說,聲音并不激動,也沒有為了要寬慰病人而刻意表現的謹慎,隻是在單純闡述一個事實,“當然,我會再進行一次治療,确保它将來一段時間内狀态穩定,不會再加重。”

“好。”身體一|絲|不|挂、毫無遮掩地任人觀賞,上一次有這樣的經曆,還得追溯到她和盧奎莎睡在同一張床上時。荷雅門狄有點抵觸,那段經曆并不美好。她想用手遮擋,或者至少讓身子蜷縮一些,但最終隻是呼了口氣,讓自己放松。像耶蓮娜這樣經驗老到的醫生,早已閱遍無數傷口,在那些比自己有着更可怖創痕的皮肉上進行過治療,相比之下,自己身上的這道傷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

醫師的聲音悠悠傳來,“在開始之前,我必須告知你,我的治療手段并不能針對所有類型的‘問題’。有些傷,或許連時間也無法撫平。”

她說話的語調中蘊含着一種超越她自身氣質之外的深沉,讓荷雅門狄不禁多看了她一眼。“我明白。”她當然明白,希望即是痛苦,是陷阱。希望是人們最難以拒絕的幻象。她幹脆把眼睛閉上,什麼都不去想,将自己的信任完全托付給這名龍術士。

當耶蓮娜那隻充滿魔力的手輕懸在荷雅門狄前胸幾英寸之上,指尖輕灑出柔和的光暈,緩緩滲透進那道猙獰的傷口時,她就感覺到了,那是耶蓮娜獨有的、溫暖而深邃的力量,像驅散長夜的晨曦,像滋潤大地的細雨。它溫柔得就像生命,像耶蓮娜本身一樣。它不僅在她的肌膚上流淌,更與她連結,融合,就像是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生命與生命間最真摯、最深切的交流。在這間被充盈魔力環繞的屋子裡的,已不再是醫生和病人,而是兩株并肩而生的植物,共享着雨露和陽光,共同經曆着生長與修複的過程。耶蓮娜的魔力以一種近乎神奇的方式,深深融入了荷雅門狄的體内,與她那頑固、沉重的創傷緊緊相連,超越肉|體,甚至超越精神。在它的撫慰下,荷雅門狄的呼吸變得深長而均勻,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剛離開母體子宮的幼兒,重新獲得了生命。

“你感受到了嗎,荷雅門狄?”上方傳來耶蓮娜關切的詢問聲,猶如春風拂面。

“是的,”她緩緩地睜開眼,望着這名與患者感同身受的治療師,慈愛的母親,奇迹的編織者。“原來,這就是你治病的方法。”

耶蓮娜的治療方式,本質上是将患者的身體狀态同步到與她自身相當的水平。因此,無論對方遭受多麼嚴重的傷,都能夠在她的精心治療下走向康複。哪怕是那些足以令最堅毅勇敢的戰士都為之顫抖和恐懼的重創,也能夠在她細膩、溫柔的魔力守護下,保存住生命之火,并最終獲得完全的愈合。耶蓮娜不僅擁有感知患者痛苦的能力,更能将這份感知化作治愈的力量,從而實現她懸壺濟世的願望。這幾乎是對于拯救生命的一種執着追求,是将“治病救人”的理念實體化、具象化的非凡才能,這在龍術士群體中,再沒有第二個人具備了。多數龍術士能做到與患者的受傷部位建立精神鍊接,感知對方受傷的程度,能做到這一步已是不易,而她則更進一步,能完全讓對方和自己的身體産生切實的鍊接,讓患者慢慢地接近她,成為她。這也是為什麼卡塔特的人們會對這位龍術士的治愈能力贊譽有加,稱她能包治百病,創造奇迹了。盡管他們并不一定清楚這當中的真正奧秘,但她的才能無疑已經赢得了哪怕是最嚴厲的龍族或最輕視女性的守護者們的廣泛認可。

“這真是前所未聞的方法。我從沒想過治愈術還能被這麼運用。”首席龍術士由衷地贊歎道。

“在奧諾馬伊斯老師傳授我治愈魔法時,我就有過這樣的設想,後來果真實現了。我還拿它給老師治過傷。”

“你是說,在試煉中把他打傷的那次?”她看到耶蓮娜點頭,不禁感歎,“啊,那種事,我也有做過呢。”

耶蓮娜颔首微笑,沉浸在回憶裡,“我當時不小心用石頭砸傷了他的臉,傷在右側眉骨這兒,離眼睛隻差半英寸。我擔心這會影響到他的視力,就提出要治療。我沒有用他教我的傳統方法,而是悄悄用了自己的這個方法給他治,結果真的奏效了。”

“你真是太厲害了。”

“這也算我的獨門秘技吧。”

荷雅門狄原有些傷感,在聽到耶蓮娜略帶調皮的話語後,眸中閃過一絲光亮,便順勢開起了玩笑,“那你現在把獨門秘技告訴了我,就不擔心我哪天也開個診所,和你搶生意?仔細一想,用龍術士的能力給人治病,确實是發家緻富的好手段。我雖然對治愈類魔法不怎麼擅長,但好歹也會灌注法。說不定,我就開在你的對門呢。”

“随時歡迎。有競争才能促使人進步。你要真有這個意向,完全可以放手一試。隻不過嘛,我的方法你不一定會學得來。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嗯,我認為你是對的。”

“荷雅門狄,”剛才還在大方微笑的女性,表情忽然變得有點憂傷,“我很慚愧,即使有這樣的絕學,我也依然無法根治你。”

這名龍術士的治愈之術再神奇,對于詛咒類的黑魔法卻也束手無策。黑魔法會不斷侵蝕受害者的身體,日以繼夜地消磨其生命力,直到它完全耗竭。就算耶蓮娜嘗試将荷雅門狄的身體狀态與自己相同步,也無濟于事。因為無論過去多久,詛咒終究還是會回到受害者的身上。

但好處是,荷雅門狄的傷勢能夠像時間回溯一樣停留在輕傷階段,就仿佛剛中詛咒時,症狀還非常輕微的那個時候。這便是她近兩天感到身體很輕松的原因。

原來,痛苦的減輕,哪怕隻是一點點,隻是一小段時間,也能為她帶來心靈的慰藉。即使身體并未恢複到完全康健的狀态,她也能不再有所重負地生活。

“不要自責。我早就心裡有數了。”荷雅門狄仰面望着耶蓮娜,以一種釋然的态度說。

早在來到這裡前,她就已做好了心理建設。詛咒不可根除。她隻是希望耶蓮娜能替她減緩痛楚,讓她有限的壽命得以延長。

當她接受了這個事實,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後,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并不悲傷,反而能夠享受起那些簡單而純粹的快樂。

耶蓮娜從醫用器具箱中拿出新的棉布,小心翼翼地覆在荷雅門狄那已然收縮至拇指大小的傷口,并為她換上了一套寬松舒适、易于穿脫的條紋病号服。她們來到手術室外的長廊,朝那間重症病房走去。荷雅門狄心裡有些話想對她說,又猶豫不定,找不到開口的時機。

耶蓮娜移走了前一個病人留下的物品,這個單間現在歸她使用了。雖然她目前的狀态不錯,但畢竟還病着,耶蓮娜嚴肅地叮囑她未來兩周都不能離開。她的病情何時會反複,療效的持續時間,以及複發的規律,這些都仍待觀察和評估。

荷雅門狄坐在那張被整理得煥然一新的軟床上,看着耶蓮娜彎腰在桌前忙碌的背影,不由得鼻子一酸,“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有些活兒我可以幫你一起分擔的。”

“不,哪有讓病人幹活的道理,你歇着就行。雖然你的身體看似好轉了,但體内的病竈仍在,還是得多休息。”擦拭完桌面後,耶蓮娜拿走了花瓶裡那已有些枯萎的康乃馨,重新插了幾枝新的,随後滿意地抿嘴一笑,笑得就像那粉色康乃馨一樣清雅柔美。

“耶蓮娜,”荷雅門狄将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看向地面,感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有些凝重,“你一直都沒有問我這個傷口形成的背後原因,是出于醫生的職業道德嗎?”

耶蓮娜微微仰起頭,歎了口氣,“對于一般的病人,我确實需要他們詳盡陳述身體的不适之處,以便我做出正确的判斷,對症下藥。當藥物治療和手術不起作用時,便改用我的那個秘密療法。至于病人在生活中遭遇過什麼,我并不需要過多地了解。”她撫摸着一片粉嫩嬌美的花瓣,“但你的那個傷,隻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它的來曆,也能知道該如何施救,以及能救治到什麼程度。”

“你為什麼不告發我?”終于,糾結再三後,荷雅門狄問出了這個她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你怎麼還在想這個呀。”耶蓮娜回頭看向她,對她搖了搖頭,“你看我的生活,多麼簡單。經營好這家診所,盡心照顧病人,照顧自己。我不需要通過獻媚讨好來鞏固我的地位。何況很多事本來就很難分清對錯,到頭來,也不過是龍王說了算罷了。”

“你的這個态度,倘若讓那兩個老家夥知道,隻怕已經被當成是一種‘背叛’了。”

“他們确實會那麼想吧。但我也有我自己的原則。我的原則是,不對任何受到傷害的人見死不救。”

“任何人?那如果,你遇上了一個奄奄一息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惡魔,你也會出手相救嗎?”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我了。我想,我應該不會碰到這種讓人頭疼的狀況吧。”

望着稍稍皺眉、一臉淡笑的耶蓮娜,荷雅門狄陷入了思考。她碰到過。對于那個身負重傷的費路西都,那個明确是卡塔特敵人的獸人族将軍,她竟然沒怎麼猶豫就出手救下了他。

如果有一種方式既能幫助這個世界,又不必借助龍族之手,那該有多好。如果能繞開龍族,去解決佩斯和布達危機的話……荷雅門狄并非全然忘卻自己的責任,她的生命中并非隻剩下複仇和毀滅,還有守護,還有拯救。她隻是希望以她覺得對的、舒服的方式去做。但幾乎就在這些想法産生的同時,她就在心中自嘲地否定了它們。自己的健康,壽數,力量,無一不是龍族所賜。哪怕扔掉龍族給她的龍術士身份和首席龍術士稱号,哪怕這些都不要,她也無法否認自己能夠行使魔力,把魔力轉化為克敵制勝的力量,皆是因為龍族訓練了她,培養了她,給了她将天賦轉化為戰鬥能力的機會。龍族給予她恩賜,也施予她詛咒。無論她做什麼事,都無法徹底擯除龍族對她的影響。她與龍族共生共死的關系,就像她血管裡的血,就像骨頭被打斷卻還連着的筋。這輩子都将是這樣了。

“如果要再加一層原因的話,”耶蓮娜接着她剛才沒說完的“原則”繼續說,“可能是因為你我同是女人吧。在這個危險重重的世界,女人之間最好能互相幫助。”

荷雅門狄聞言,一時愣住,竟忘了要回答,眼睛像移不開視線似的一直盯着她看。

面前的這個女人,外表溫婉秀麗,讓人過目不忘,言語和表情卻始終淡淡的,雖然待人親切,卻總因過于謙和與禮貌而顯得有些距離感。然而,在這不多的相處時間中,荷雅門狄卻漸漸發現她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她内心堅韌,充滿了對生命的尊重與關懷,和對醫學、對自己追求之物的無限熱忱。她覺得自己能結識這個女人,實在是三生有幸的事情。前幾天,她還睡在都拉斯教堂鐘樓的寒風裡,為能否見到耶蓮娜而焦慮不安,現在,她已經坐在診所柔軟的床上,傷勢也大為好轉,隻需要付出很少的魔力就可以供養它。噢,先是米爾娜,如今又有了耶蓮娜,她怎能如此幸運,接連遇到這些貴人。

“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耶蓮娜喚回沉思中的首席。

“不。”荷雅門狄随口想了個理由,“你很好看。”

“啊……這個,并不是什麼好事呢。”

“美麗本身不也是一種武器麼?”

“當然不是。”耶蓮娜的嗓音清晰而堅定,宛如一枚箭羽,“美麗的女人,無外乎三種命運。”被奸,被殺,或兩者兼有。她在心裡默默說着這些,臉上則露出一個混雜着無奈、悲哀與嫌惡的神情。“反正,從不會有什麼好命運。”

她絲毫不以自己的美貌、姿色為榮,反而畏之如虎。這種模樣絕不是出于僞裝。荷雅門狄能感受到,她的内心藏着諸多悲傷。她忽然察覺,這或許是一個遠比自己想得更複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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