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事件讓盧奎莎對修齊布蘭卡的看法大為改觀。她從未料到,這位與蘇洛是同齡人的男子,英俊、神秘且富有魅力,卻居然已經在男歡女愛上力不從心了。蘇洛逝世時已達246歲高齡,但他的性|能力依舊強如公牛,宛若一名熱血青年。假如他仍在世上,必定是能夠讓女人醉生夢死的那種男人。相較之下,修齊布蘭卡怎麼就早早雄風不振了呢?
盧奎莎對這個男人的興趣,自這天起就淡了不少,即使仍時不時地去看望他,目的也僅限于了解他的研究内容。濟伽,那個掌控她生死的男人,至今仍在等待她的研究為他帶來希望。他對盧奎莎與修齊布蘭卡的私下來往采取了默許的态度。不過,對于她的另一些行為,他卻堅決不同意。例如,當盧奎莎在他的寝殿彙報工作時,向他抛出的媚眼,伸出的手,他總是予以拒絕。盧奎莎不想失了王的心,所以,在暗示了兩三次都無效後,便就此收手,不再主動招惹他。
還是得想辦法讓蘇洛回來啊……每在這些男人那裡碰壁受挫一次,她對蘇洛的渴望就越發強烈。她暗自在原本的研究外抽出部分時間,思索如何讓蘇洛這樣一個沒有屍體的人複活。得給他找一個合适的載體,這是毋庸置疑的。依據她對這個愛人的記憶和熟悉程度,她未嘗沒有可能去嘗試改造,為他重塑一副肉|體。
同時,盧奎莎并未放松她對「亡靈複活術」的繼續突破。她曾在觐見濟伽時,提前命令她的三個亡靈仆從假裝展現出對濟伽王的敵意,讓他誤以為他們已擁有了一部分自己的意志。那完全是作弊行為。事實上,那些亡靈并沒有真正覺醒自由意志。但若是研究毫無進展,隻怕更會令濟伽失望,她才出此下策。可是,這樣的欺騙手段不可能長久持續下去……
盧奎莎在桌前攤開羊皮卷軸,閱讀起來。這是她三個月前悄悄從修齊布蘭卡書房中偷得的資料,其中一部分是當場複印的,一部分是她事後憑記憶默寫的,内容主要涉及“星際穿越”的研究,但也零星記錄了修齊布蘭卡早期在「死靈術」上的探索。他确實曾為濟伽王研究過一陣子「死靈術」,可惜進展不佳,成果甚微。盧奎莎已對這部分内容反複研讀,在那些潦草的文字和簡潔易懂的圖形所組成的筆記中,有一個詞頻繁出現:“獻祭”……這對她的研究方向并無多大幫助,卻在她的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如果能找到一個與蘇洛外貌、身形相仿的男人,是否能通過獻祭的方式實現她複活蘇洛的願望呢?這也不失為一個方法,盡管她還沒有頭緒。不知為何,修齊布蘭卡對「死靈術」的研究才剛剛起步,就被濟伽王叫停了,轉而開始全身心地專攻起“星際穿越”。盧奎莎突然想到,那位王如今默許他們互相接觸,會不會是為了根據他們的研究進度,從而評估他們在己方陣營的重要性,在王心目中的信任值?如果這一猜想成立,那麼她的對手或許不止是墨裡厄、渥茲華這些人,還可能包括修齊布蘭卡這個潛在的競争者。
在2月的一次晉見中,盧奎莎向濟伽提出了新的需求。
“陛下,我還需要更多的屍體。”她向床邊坐着的王低頭行禮,目光懇切地望向他,“那三人的狀态已趨于平靜,若想取得精确且理想的效果,必須經常用一些外力去刺激他們,以此獲取不同狀态下的數據。故而在研究時,需要更多的對照組,僅僅三個樣本仍遠遠不夠。”
“這需要一點時間。”濟伽說。
盧奎莎擺出聆聽的模樣來。
“刹耶的領地,如果我們入侵得太頻繁,恐怕會招來報複。”
“最近的一次行動,已經是四年前了吧?我有理由相信,刹耶和他的部下并沒有懷疑到咱們頭上。”
“等有了合适的機會再看吧。”濟伽給出了他的決定。
“是的。”她趕忙應道,腳步卻并未移動,目光始終凝注于王的身上,似乎在靜靜等待,看他對自己是否還有其它的需要。
但眼前的那位王隻是揮了揮手,甚至都沒有正眼瞧她一下,那姿态已足以說明他希望她立刻退下。
盧奎莎輕抿着嘴唇,轉身緩緩而去。
這裡的人已經對她那三個活死人仆從非常熟悉了。他們在她的魔法下,早已恢複生前的樣貌,隻是身上的那些縫合線痕迹以及肢解後又重新拼接的傷口,仍難以完全去除。她之所以想要更多的獸人族屍體,實則源于心中漸漸萌發的一個大膽想法——将更新的、更完好無損的、沒有任何缺陷的素材,改造成蘇洛,讓那個在她每晚睡前無數次想起的身影再次回到她的身邊。相較于找一個活人獻祭,盧奎莎更傾向于采用自己最慣用的老辦法來達成預期。當然,平衡好欲望與工作之間的關系比任何事都重要,對于這一點,她完全清楚。
一個隐蔽的角落中,有兩雙眼睛一直在窺視盧奎莎。在她離開王的寝殿後,渥茲華和墨裡厄兩名将軍從陰影中走出,請求谒見。
濟伽剛剛躺上床,雖然困意還沒有襲來,但他打算先休息一會兒。聽到埃克肖的通報後,他坐了起來,擺手示意他的“眼”喚兩位将軍進來。
“兩位愛卿,又有什麼建議要進獻嗎?”濟伽慵懶地靠在床頭,一隻手随意地搭在毛絨毯子上,“如果是要談盧奎莎的事,還是慎言吧。她是我目前需要仰仗的人才。”
“王,我們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和反複商讨,拟出一條計策,還望您能夠撥冗垂聽。”渥茲華謙恭地低下頭,深綠色的頭發順着臉頰滑落,幾縷發絲遮住了他的前額,也藏起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狠厲。
“你與她多年來一直不睦,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接納她,包容她嗎?”王的目光平靜而深邃。
“這兩年來,我自認始終遵照您的吩咐與她和睦共處,從未有過差錯。我也不是什麼愛搬弄口舌的無聊漢……請您先容我們細細說來。”他緩緩擡頭,态度誠懇地望着濟伽。
王微微點頭,允許他們說。
渥茲華向同僚使了個眼色,墨裡厄立刻清了清嗓子,“目前的情況是,修齊布蘭卡會終生在這裡服役。那麼,把您所期待的那兩項課題同時交給他研究,完全是可以的。”蘑菇頭将軍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在空中比劃起來,“因此,我和渥茲華建議,讓他與盧奎莎競争,看他們誰能夠率先吸收另一個人的研究。把兩個龍術士同時留在身邊,變數實在太大,太容易生出事端。我等認為,還是隻留一個最為妥當。”
床榻上的濟伽攏了攏膝上的毛毯,眸光微沉,略作思考後,他說,“修齊布蘭卡當初對死靈術的研究并不成功,而且還走偏了道路。”
“所以,我們才提議,讓那兩人互相學習。”渥茲華說道。
“你的意思是,讓修齊布蘭卡繼承盧奎莎的研究吧?”
“正是如此。”兩人同時點頭。
濟伽瘦長的手指輕輕點着下巴,目光變得更加深沉,若有所思。“你們兩個,連同哈拉古夏和澈爾,當初對修齊布蘭卡的态度可算不得友善,你們始終對他嚴防戒備,如今卻這般信任他了麼?”
“這個男人還是有他的好處的。”墨裡厄緩緩地說,“他畢竟是龍族的王曾動念想要提拔的準首席,身上有一般的龍術士所不具備的卓越天賦和潛力。他的學術風格和思維方式有時或許太過激進,才導緻了一些波折。現在,有盧奎莎的研究方略作為補充,我相信,他定會交出令您稱意的結果。”
墨裡厄、渥茲華與另兩個将軍對修齊布蘭卡态度的轉變,與這位龍術士自身的力量和戰績息息相關。當年,奉濟伽王之命圍剿修齊布蘭卡的四将軍,多次将這個對手逼至絕境。修齊布蘭卡非但沒有投降,也沒有輕易地束手就縛,他甚至都沒有真正的戰敗過,反而靠着頑強的鬥志、過人的實力以及契約龍的默契配合,和他們四個打起了遊擊戰,有一次還險些與衆人拼得同歸于盡,期間,他完全沒有向龍族請求過任何支援。斷斷續續追捕了兩年卻屢屢失手的窘況,讓将軍們顔面無光,更令四人意想不到的是,修齊布蘭卡某次擊退他們後,竟又主動找上門,一臉坦率地詢問投誠的價碼,毫無懼意。在他歸順初期,衆将軍對他是又敬又恨,亦不能理解濟伽為何如此重視他。但是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盧奎莎來了。這名龍術士被四将軍兩次擊敗,在他們心底實在難以被高看。雖然她和修齊布蘭卡同樣自願服務于王,但論起能力及做事的那股認真勁兒,還是修齊布蘭卡更強和更純粹。
讓兩個龍術士中的一人離開,留用另一人并吸納對方的研究成果繼續為王效力——這就是墨裡厄與渥茲華精心拟定的計策。
濟伽已然洞悉二人的想法。他并未馬上表态,隻說要再作思量,便揮手令他們退下了。
半年後,趕在“鳴雷頌聖節”舉辦前,澈爾将軍帶着一名俘虜回到了“緩沖地帶”的宮殿。俘虜原本有兩個,在押送回程的路上,其中一個因反抗太過激烈,不慎被将軍的部下們失手打死了。活着的那個被一路押到地下囚室,在連續三周的殘酷刑罰下,其反抗意志被徹底磨去,最後,澈爾親自将他帶到了盧奎莎的工作室。
盧奎莎聽聞消息,早早就等候在前廳歡迎他。此時,她的房間一片安靜,六隻機械貓躲在桌底、沙發底或床底,三個獸人族亡靈則在裡屋待命。
“來迎接你的又一個傀儡吧。”被繩子牽住脖頸踉跄走來的戰俘,就像澈爾将軍手中一隻乖巧懂事的牲畜。諾敏和噶爾漢神情嚴肅地跟在上司和俘虜身後,保持着一絲不苟的戒備狀态。
“竟然将俘虜的生命權交予我手,确實是頭一遭呢。澈爾将軍,我很感激。”
“不要謝我,這是我王對你的恩賜。你的命可真好啊,總能夠讓王心甘情願滿足你的要求,還特許你随意處置這個家夥。我都有些嫉妒了。”
王派澈爾為她抓回了一個新俘虜,擴充她的素材庫,這自然是她受王信任的有力證明。盡管心中很得意,但盧奎莎并沒有表露出來,臉上始終帶着優雅而端莊的笑意。“這是刹耶的部下嗎?”她問道,目光在戰俘身上來回打量。
“是的。稍微用了點刑,讓他再也沒法破口大罵,朝人臉上噴唾沫了。生存和反抗的意志也基本被磨滅,變得像個小羊羔似的。”澈爾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俘虜的臉,手指在那消瘦的臉頰上有節奏地捏了捏,一雙藍紫色眼眸斜斜地睨着盧奎莎,露出幾分玩味,“不過嘛,為複活的亡靈找回他們曾經的記憶和意志,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
澈爾說着,将繩子交了過來。盧奎莎一手牽起,再次看向了俘虜。
那男子身形高壯,衣衫褴褛,亂蓬蓬的黑發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幹裂且布滿血污的嘴唇,年紀看起來不大,低垂的眼睛裡充滿了迷茫……雖然容貌與蘇洛相去甚遠,但眉眼間依稀能瞧出幾分姿色,有一副值得被人疼愛的模樣。
盧奎莎收下了這名男子,淺淺地笑了。
LXXXVII
- 一年前 -
荷雅門狄靜靜地坐在卧室的觀景飄窗邊,柔和的陽光灑在她身上,為她和手裡的書鍍上一層金色。她捧着一本名為《北民的英雄傳說》的故事集,比尋常的遊記更富有奇幻色彩。作者将自己在極北之地遊曆時的見聞,與當地吟遊詩人的傳唱相結合,用詩歌和散文的形式編織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書中記錄着冰島的民間神話與英雄傳奇,寫得精彩絕倫,像是有魔力一樣抓住了荷雅門狄的心。自從天主教會的勢力日益壯大後,異教徒的神話便逐漸被禁和失傳,這些在曆史長河中幾近湮滅的故事,隻在她的童年時期,從父母口中聽過。她于一周前從藏書閣借來此書,僅用兩個晚上就暢快地讀完了。如今,她輕輕翻開書頁,很想再讀一遍,可腦中紛繁的思緒卻總是來攪擾她,讓她難以集中精神。
前一陣子,在她16歲生日過後的第二周,這本書的作者——托達納斯回來了,在山間引起了轟動。荷雅門狄清楚地記得那天她與奧諾馬伊斯練劍時,突然出現在訓練場外的那個身影,讓老師的臉瞬間因激動而變得通紅。這頭酷愛旅遊的海龍,是奧諾馬伊斯的摯友,他好幾年——有時長達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會回卡塔特一次。荷雅門狄讀過五六本托達納斯所著的書,早已對他心生敬佩,卻是第一次真正見到他。與滿心歡喜的奧諾馬伊斯一樣,她同樣驚喜,不由自主地上前問候道,“您就是托達納斯嗎?太好了,竟然能見到您本人,我可是您的忠實讀者!”托達納斯對她露出了和藹的笑,他們簡單聊了幾分鐘,荷雅門狄便離開了,給這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留出相談的時間。自那天後,老師便一直和托達納斯在一起。荷雅門狄隻能暫别奧諾馬伊斯和他的劍,把自己整日關在畫室或書房。平日裡那個總是神情嚴肅、不愛笑的龍術士導師,最近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似的,笑容燦爛,心情愉悅,與老友朝夕相伴。
荷雅門狄自己曾經也有一個朝夕相伴的對象——雅麥斯。但最近,他們兩人的關系卻讓她心煩意亂。雖然經過雅麥斯的一番努力,他們暫時和好了,可有些問題卻如同橫亘在他們中間的刺,怎麼都拔除不掉。雅麥斯明明白白地向她坦露了一切,他對她的陪伴起始于火龍王的命令。他淪陷在了這段感情裡,卻無法幫助她解決那些實際存在的問題。她無法離開卡塔特,甚至找不到一個能夠怨恨的對象。恨林恩嗎?他已經不在了。恨雅麥斯?這一切也不是他造成的。而且,如果她以後真的要永遠在這裡生活下去,那麼雅麥斯幾乎可以說是她的唯一依靠。恨自己嗎?恨命運嗎?等等——永遠,在這裡?
荷雅門狄無法相信,自己竟然已經開始暗示自己接受這個想法了……
她苦悶地放下了書,思緒愈發混亂。窗外的樹靜靜矗立,不知憂愁地擺蕩着枝葉。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些群山之間仍沒有完全散去的流言,更不知道等下雅麥斯過來時,自己該如何像從前那樣毫無芥蒂地與他相處。
下午三點,晚餐時間來臨了。莫伊甯穩步而來,将餐車停在後花園的石桌子旁。身為曆經無數風雨的元老,這名守護者已為龍族服務了三個多世紀,他面容清癯,眼睛有神,氣質平凡中又透着不凡。據說,他還是奎特爾梅的死對頭,兩人在過去曾多次大打出手,不知道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和雅麥斯的绯聞呢?荷雅門狄一邊無聊地想着,一邊擡頭望向了大門口的方向。從者的氣息從那頭傳來,離她隻有一棟房子那麼近了。
“首席大人,”莫伊甯俯身說,“膳房今天特别提供的這道炖兔肉,趁熱品嘗,味道是最好的,涼了可就不好吃了。”他面帶微笑,盡職盡責地為她布膳。“不管有多少煩惱,飯總要吃飽啊。”他似乎意有所指,又像是在訴說一件平常的小事,語調平和自然,沒給她帶來多大壓力。
“謝謝你,莫伊甯,你總是這麼細心和善解人意。”
“盡我的本分而已。”
莫伊甯退下時,她的從者恰巧走來,向她靠近。守護者熟練地行了一禮,雅麥斯微微點頭,算是回應了他。随後,他在荷雅門狄對面的石凳上入座。
主從二人在美麗的花園中吃起了晚餐,一開始的兩分鐘,四周一片寂靜,隻有杯叉碗盤間的碰撞聲。
“我打算把我的那個團隊解散。”雅麥斯開啟了話題,語氣中帶着幾分惆怅。“盯了有半年的樣子,差不多是該結束了。”
這頭火龍對守護者們實施的高壓管控,從年初持續至今,已有半載。在他與五六名親信的管束下,那些慣于煽風點火、搬弄是非的好事之徒已然收斂了形迹。有關荷雅門狄與雅麥斯不倫之戀的傳言,雖未徹底消失,但其蔓延之勢已得到有效遏制,假以時日,當人們不再有興趣議論時,它便會自動消散。荷雅門狄對這一切冷眼洞觀,随口問了一句,“有挖出來什麼結果嗎?”
“查不出來了。但我敢打賭,再也不會有人敢亂傳那些閑言碎語,涉及到你和我的名譽。”他的紅眸中透着堅定。
“你們那副架勢,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來了,要是再亂嚼舌根,恐怕會小命不保。”荷雅門狄低頭用勺子攪拌着面前的湯羹。她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在花園裡回蕩。
這話在雅麥斯聽來有些刺耳。“鎮壓那些老油子,用鐵血手段是必須的。”他握緊了手中的餐刀,“隻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盡全力去完成。我不會讓任何言語傷害到你。”他用立誓一般的口吻說。
荷雅門狄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真正能傷害到我的,并不是那些人的口水。”
雅麥斯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像晴空籠上了濃重的烏雲。但他還記得她那次傷心哭泣時留下的淚。那些淚仿佛至今仍落在他的心裡,時刻提醒他,要好好呵護眼前的人,不能與這個心愛的女孩再發生争執。
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叉了兩塊兔肉到她的盤子裡,示意她趁熱吃。荷雅門狄努力露出一個微笑,撥動了幾下兔肉,在無言中将它們吃完。
沒人說話。焦慮的火龍時不時地朝主人看去。女孩的目光卻總與他錯開。她不看他,也不和他交流。她不愛他了嗎?雅麥斯的肩膀垂了下來。他想找些話題,說點她愛聽的話,以此來振奮當前的氣氛。他确實張開了口,準備說些什麼——也許是他和幾個朋友開的某個玩笑,或是某本她最近在看的書——但有個聲音卻突然搶在了他前面。
“你每天都會向火龍王大人彙報嗎?你會怎麼向他描述……”
“我每天都見的人,隻有你。”他目光直視荷雅門狄,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并把手疊在她未持餐具的右手上。一個伴侶間的親密稱呼突然湧到了嘴邊,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又被他咽了下去。他很想叫她SaaLON,他們已經很久……好幾個月……不……約有大半年,沒有這樣相稱了。他猶豫了起來,不确定如果自己真這麼叫了,她會不會回應。要是她不回應的話……在這個充滿糾結的時刻,雅麥斯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隻是謹慎又帶着期盼地問了問,“晚上,讓我陪你,好不好?”
你想留就留吧。她心想,默默點了點頭。
夜色如水,輕柔地從窗外灑進屋内,為他們的二人世界蒙上了一層夢幻的帷幕。荷雅門狄施展的結界有效阻擋了龍王的結界,讓美妙的夜景得以顯現。此刻,她正在浴室洗漱沖涼,已經洗完了澡的雅麥斯先一步回到卧室,倚窗看了會兒外面繁星閃爍的夜空。一本書躺在窗台上,他注意到它,拿起來翻看了兩眼。
幾分鐘後,荷雅門狄進來了,頭發微濕,一身淺米色睡袍将她纖瘦的身子包裹,眼神有些落寞。
“你果然還是愛看托達納斯的書啊。”雅麥斯把書放回原位,從貝殼簾後走出,“他這次回來,超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呢。”荷雅門狄疑惑地望向他,等待他的下文,他便繼續說,“人們都說他和他主人失蹤了,說托達納斯失憶了,找不到回來的路,有的說他被異族幹掉了,死在了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還有的說他想要脫離我族,再也不回來了,反正各種說法層出不窮。但每次,在大家以為他已經不在了的時候,托達納斯總會神奇地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就好像是為了要打破那些謠傳似的。不過,他的那個主人,倒真的很多年沒見過了。那男人在密探們嘴裡,一直是個偷懶慣犯。看來确實是真的。”
荷雅門狄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搭話。這要換了從前,她鐵定會兩眼放光、滿含好奇地纏着雅麥斯,詢問那對主從的事,特别是那個神秘兮兮的龍術士修齊布蘭卡,說不定她還會拉着他的手臂撒嬌耍賴,隻為了能挖掘更多秘辛。可現在,她卻像是被一層冰霜蒙住了好奇心,完全失去了探知的興趣。她垂下眼睑,心中所想到的是,他們在人間肆意潇灑,無拘無束,宛如自由的風,而自己隻是一隻被囚于金絲籠裡的鳥兒,困囿于這一方天地,想飛卻飛不出去。不行……她不能再放任這些念頭了,再這樣下去,她會毀掉今晚的。
雅麥斯似是察覺到了她的所思所想,瞬時斂聲屏氣,不再說一句話。房間裡的氣氛靜谧得有些詭異,如同被定格了一般,隻剩下他們二人的呼吸。
火龍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拉住荷雅門狄的手,微微使力地捏了下她的掌心,試圖喚起她的注意。在那雙沉靜而幽遠的冰藍色眸子中,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終于放松地歎了口氣說,“我們休息吧。”
兩人各自懷着複雜的心思上了床。荷雅門狄躺在雅麥斯的臂彎中,将自己所有的情緒都藏在了緊閉的雙眼之下,仿佛拒絕交流一般。屋子裡安靜極了,她也安靜得過了頭,讓雅麥斯愈發不安。他知道她還沒有睡着,從她微微波動的呼吸和偶爾不經意輕顫的睫毛就能夠察覺,可是,她這副拒他于千裡之外的冷漠,卻讓他内心的一個聲音開始響動,開始質疑,即将要沖破理智的束縛。她雖然什麼話都沒說,可正是這份沉默,這堵豎在他們之間的高牆,最令他無法忍受。她的冷漠,帶給他的痛,勝過萬箭穿心,就好像她真的在用他曾經送給她的那把匕首在一下一下地、緩慢而不停地刺着自己。他承認,自己最開始确實是帶着目的接近她的,可他對她的愛,也是真的,莫非她感覺不到嗎?雅麥斯微微側過身,目光投注于少女,在一分鐘的時間裡,始終都沒有從她的臉上移開,多希望她也能睜開眼睛看自己一下。他眼裡的眷戀和期盼在一點點淡去,疑慮、無措和憤怒卻在升溫。他伸出手,那隻微微顫抖的手在空中懸停了片刻,而後緩緩落在她的面頰上,指腹劃過肌膚,觸感仿佛帶着電流。
“我知道,你沒想過要來這裡,可你已經在這裡了。”
“我會接受現實的。”
像是要急于切斷他的擔憂,荷雅門狄幾乎沒經過任何思考,就如此回應。她答得太快,太倉促,又太過敷衍了,反而讓雅麥斯感到了不真實。
“你還愛我嗎?”問出這句話的瞬間,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根本沒想到自己竟真的問了出來。他此刻的慌張,錯愕,自卑,仿佛溺水之人無比渴望抓住一根浮木,急切地想要得到一個确定的答案。
“嗯。”她倏然睜開了眼睛。
“真的?”
“雅麥斯,你幹嘛突然問這個。”
火龍眼中的祈求之光,如風中搖曳的燭火,随時都可能被吹滅。“我最近總感覺,你對我的愛,是你處心積慮的。你引誘我愛上你,利用了我的感情……”他湊近了一些,想從她的表情裡找到一絲真情。兩人的距離近到幾乎要親吻,空氣變得黏稠,彼此的呼吸,氣味,那些令他陶醉的東西,都清晰可觸。他勉力抵抗着這名少女對他的重重誘惑,牙齒不自覺地咬緊,艱難而又苦澀地說,“當然,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你是真的愛我。可人類的愛,就像是一團脆弱的小火,一點就着,卻又很快黯滅……”
荷雅門狄簡直不敢相信他會這麼說。“好,随你怎麼想。”她聲音沙啞,臉上是一抹不知是自嘲還是在嘲笑他的笑。
這不是雅麥斯想要得到的回答。他想要她否認自己的猜疑,想要她更加真誠和熱烈地向他表白她的愛。可她卻沒有。雅麥斯看向她,琢磨她臉上的那個神情。他受不了主人的似笑非笑……每一次她露出這樣的神情,他都會感到心裡竄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
床闆發出了清脆的聲音。雅麥斯翻身而起,把女孩壓在了身下,“這就是問題所在啊。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你卻隻想着離開我。你希望我痛苦,想看到我為此難過煎熬是嗎?即使我會因此而心碎?”
荷雅門狄的面容怔住了,忽然就想起來他以前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龍族……心碎而死……難道他?
“我不該愛上人類的。”雅麥斯喘着氣,嘴唇顫抖,劇烈起伏的胸膛中沖撞着激烈的情緒。頭發滑落,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表情,隻聽到他破碎的聲音,“我是在自讨苦吃……”
“不要用這個綁架我,雅麥斯。”心底突然湧起的愧疚,讓荷雅門狄無法與他對視。她稍稍偏開了臉,嘴唇緊緊地抿起來。
“你其實很恨我吧……”火龍的雙手撐在她肩膀兩側,用力之大,甚至讓床鋪、讓她躺着的地方都微微下陷了。他怒視着她,眼中燃燒着烈火,臉與她近到幾乎要貼上她的肌膚。“恨我和你綁在了一起,讓你不能潇灑地離開。你恨我,也許巴不得我死掉呢,就像你曾經盼望着你師父死一樣。”說到最後,他嘶啞的嗓門甚至有些破音。他的内心似有股聲音在咆哮:我也恨你。恨這個想要離開我的你。但他沒有勇氣說出後面的話。
“這些都不是真的!”在這一刻猛地擡頭的荷雅門狄,幾乎要觸碰到他的唇。他們的鼻尖輕輕刮蹭了一下,又微微拉開距離。她呼吸紊亂,帶着斷續的氣音小聲喊道,“你明明知道,我很愛你……我是因為愛你,才一直……”
“遷就我,可憐我,是嗎?”他冷冷地打斷她,貼向她的耳朵低語。
“你……”荷雅門狄愣了一下,而後用力推搡着雅麥斯的胸膛,試圖掙脫他的壓制,讓他離自己遠一點。“我不想和你說話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竟然這樣惡意地揣測我,你簡直……壞得透頂。”
此次争吵,最終以雅麥斯移開對荷雅門狄的逼視,氣沖沖地跑去二樓客房睡覺而畫上句号。他此前一次都沒有在這間房裡睡過,甚至都沒怎麼踏入過,但這晚,他決然地夜宿在這裡,卻又輾轉反側,整夜都未曾真正入睡。他早就暗下決心,想好不再與她發生任何口角的,可在憤怒情緒的支配下,他如同一搜在狂風巨浪中迷失方向的孤舟,徹底喪失了自制力。方才的那個情形,雅麥斯所求的不過是一個飽含溫情的吻,或一個溫暖有力的擁抱。隻要她肯卸下冰冷的外殼,主動吻他,抱他,那麼一切問題——他的憤怒和對她愛意的猜忌,都将煙消雲散。然而,她卻連那麼一丁點回應、連一個簡單而純粹的表示都不肯給予。她又變回了那個初到山上時的模樣,如生長在高崖上的花,讓人無法接近。雅麥斯氣極了,也傷心極了,可倘若她夜裡來叩他的門,他仍願意原諒這一切。可是,她沒有來。他們二人相隔不過數米,她在他樓上的隔壁,契約的連接能清晰地将她的低落心緒傳遞給他。他們同樣痛苦,卻也同樣固執,沒有人願意退讓。雅麥斯這晚在憤怒失望與疲憊不堪的撕扯中昏沉睡去了,荷雅門狄的情況也不會比他更好。不知是出于羞愧還是别的情緒,這頭高傲的火龍再一次以近乎幼稚的冷戰姿态,單方面地斷了與荷雅門狄的聯系。他的内心深處隐隐猜測,或許她正期盼着能有一個機會,可以不用再面對自己,眼不見心不煩。
時間仿佛一位沉默的行者,悄無聲息地推移。回歸族群的托達納斯,在他位于“龍之淚”西北角的領地中悠然度日,每天都熱情招待族中的客人。他的侄子丁尼斯,時常與幾位才華橫溢的演奏家朋友相約造訪,看望托達納斯,後來,幾乎演變成每日的慣例。衆人聚在一起,或演奏音樂,或閑談漫叙,或品茗看書。奧諾馬伊斯也經常手捧佳釀,加入這群小輩。他們坐在龍海海面上,輕盈的海水托起人形海龍們的身體,不讓他們沉下。薩日納的豎琴,潘克斯的短笛,莫修斯的小号和克拉密斯的長箫,伴随着丁尼斯那富有感染力的朗讀聲,令托達納斯倍感久違的親切。連有一次荷雅門狄從他領地上方的山道經過時,都不禁停下匆匆的腳步,聆聽了許久。
她與雅麥斯仍然僵持,這場無聲的戰争已持續了半個月。一些閑話時不時傳到她耳裡,針對兩人的流言風暴,似乎并未消散。他們這時親時疏、忽冷忽熱的狀态,在旁人眼中,全然不似普通的主人和從者,反倒更像是一對分合不定的情侶。流言無需他人力促,便如野草般自然蔓延,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們關系的不尋常。面對這些暗湧的揣測,荷雅門狄始終漠不關心,置若罔聞。
然而,費揚斯、翁忒斯卻為此焦灼不已。在卡塔特,以往那些熱衷于傳播小道消息的人,如今都已不再提及此事,沒有人會開口調侃荷雅門狄和雅麥斯,或者在背後說三道四,因為在大家看來,他們的“關系”早已是無需多言,便能意會了。每個人都對此心知肚明,但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雅麥斯對現狀表現得無動于衷。與荷雅門狄的情感拉鋸已令他心力交瘁,耗盡了所有試圖澄清的力氣。他不再關注外人的看法,刻意裝作聽不到、不在乎,維持着充耳不聞的姿态,也從不對朋友們說他和主人的事,翁忒斯等人問他,他也閉口不言,但任誰都能瞧出他心緒不佳。似乎是對他的态度和舉動感到失望,火龍王也不再召見他。當然,也可能是這段時間,他主動冷落了荷雅門狄,兩人不再聯系,火龍王才沒有繼續尋機苛責。
半個月後的一個下午,奧利弗和一幹朋友來到荷雅門狄的居所為她打掃。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辛勤工作,十幾個房間整潔一新,凱齊爾、盧錫安、馬爾科姆和迪倫陸續告别離去,隻有奧利弗的腳步像灌了鉛般遲緩。他用憂郁的眼神望着扶門而立、送别自己的少女。
荷雅門狄見他猶豫不決,便走了過去,叫住他。“等下我想到院子裡畫一會兒畫,你要留下來觀摩嗎?你似乎有段時間沒陪我聊天了呢。”
守護者微微低下頭,雙手不太自然地垂放在身側,手指蜷縮,像是在克制着内心的某種情緒。“抱歉,首席大人,不過我想……我還是告退為好。”
荷雅門狄明顯能感覺到,奧利弗有話要說。可他的話在嘴邊徘徊,始終沒有說出口。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說的?你别擔心,我不會告訴雅麥斯的。”
“不,我已經很知足了。”奧利弗把手放在心口。在他铠甲下的襯衣前胸處,有一個方形暗袋,那裡原本躺着少女親手畫下并贈予他的一幅肖像畫。這幅畫被他用蜂蠟密封的羊皮囊封裝,他一直将其視為生命中最重要之物,時刻貼身珍藏。但後來,他又害怕這樣會對畫有所磨損,思慮再三後還是取了出來,把畫放進了房間的抽屜裡。此刻,他以手撫心,仿佛那幅畫仍貼在自己的胸前。“我會一直祝福您……和雅麥斯大人的。”他的聲音帶着一絲顫抖。他知道,這名龍術士隻是将自己當作一個忠誠的侍從,她的目光從未真正停留在他身上。他能做的,便是遠遠地守護着她,哪怕這份感情永遠隻能深埋在心底。
守護者們有意無意地疏遠她,奧諾馬伊斯三天兩頭與托達納斯作陪,荷雅門狄常常形單影隻,日子愈發枯燥難熬。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時間越來越多,她人也變得越來越寡言少語。苦悶到極點時,她會前往“龍之角”山頂的占星樓,靜靜凝視着下方的雲海。她能從中窺見什麼呢?這裡離地面相隔萬米,她自然不可能看到什麼實質的東西。她心裡明白,那些依托着龍海,形狀不斷變幻的流雲之下,隐藏着的不過是自己情感的倒影罷了——那些濃烈的思鄉之情、渴望回家的情感的倒影。
如今,在卡塔特山脈的日子,變得猶如坐牢一樣。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很尊敬她,可她卻絲毫沒有身為首席龍術士的自豪感與榮耀感。她處在時代的巅峰,站在高高在上的頂端,旁人大多對她敬而遠之,沒有人真正地了解她,而她的心也拒絕任何人進入。她越來越愁眉不展,郁郁寡歡。故鄉的一切不斷地在她腦海中浮現——那片曾經和父親一起歡快打獵的樹林,那片她時常拾撿貝殼的海岸,那條由母親親手編織懸挂于房梁的貝殼挂飾……那是一種怎樣的美好啊。
可是,我不能回去。龍王不會允許。她也隻能在心裡默默地懷念那些一去不複返的快樂、童趣和自在,任由那思念和渴望在心底發酵。
也許到了最後,林恩的話才是對的。他讓她用順從的态度,用她的身體去取悅火龍王的後裔,換得在卡塔特安穩平靜、沒有後顧之憂的生活。也許她能做的,隻有這個了。
懷着一絲絕望與無奈,荷雅門狄踏上了那條通往雅麥斯龍穴的路。然而,當她抵達那裡時,卻發現他不在。也怪她沒有事先感知一下他的位置。她一邊皺着眉走到洞外,一邊集中精神,運用共生契約的力量搜尋他。如果這時候,用移形魔法的咒語把他傳喚過來,他會作何反應?這不是什麼好主意。就在她放棄這個念頭時,她感應到了——雅麥斯在……
荷雅門狄循着感知的方向望過去,一頭火龍從“龍之尾”那邊疾疾飛來。她的心提了起來。她注意到,他飛往的方向是……她的居所。
荷雅門狄突然怯懦了。自高空疾馳而過的雅麥斯,瞥見了下方的那抹倩影。他瞬間收攏雙翼,化作一道赤色的光從高空躍下,落在她身前十步開外的位置。時隔三個禮拜的重逢凝固在靜默的對視中,兩人站在原地,一時間相顧無言。雅麥斯原本在翁忒斯家中與他和費揚斯小叙,友人們第無數次把話題拐到荷雅門狄身上,試圖勸誡他割舍這段感情,但規勸的言語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之意,他們越是勸阻,他就越想要見她。怎料此刻,她竟也懷着對他的思念尋了過來。
雅麥斯喉頭動了動,剛要開口,荷雅門狄的身影卻如流光般倏地一閃,移動到他的身後,急匆匆地從他面前逃開。她不知道雅麥斯此時臉上會挂着怎樣的表情,隻顧着自己倉皇而逃。
等慌慌張張地跑回住所後,懊悔的情緒又立刻湧上了荷雅門狄的心頭。她焦躁不安地在客廳裡踱步,并再度感知雅麥斯的氣息,發現他在洞口停了很久,随後才以很慢的速度返回山洞。她仔細确認着,當确定他的位置完全不動,确定他已經到家了之後,她低吟起了那條十幾分鐘前想要詠誦的咒語:
“SeiNaaZiiK——”(不受束縛)
刹那間,周圍的空間仿佛微微扭曲了一下。雅麥斯的身影出現了,驚訝地環視四周。他的主人,他的愛人,在呼喚着他。他定住目光,投向近處的少女,眼中有迷茫,有不解,有隐忍的惦念,還有很多她難以解讀的情愫。荷雅門狄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雅麥斯,頭發掃過他下颌。她踮起足尖,十指扣進他背後的衣褶,像雛鳥歸巢般将自己毫無保留地貼向他。
就像以前的任何時候那樣,他們激烈地擁在一起,在對方的唇齒間啃咬。
連日來所有的苦楚、委屈和挂念,都融化在了這個吻中。他們瘋狂地互相擁吻,似是要将自己全部的愛都銘刻進去。在激吻了數分鐘後,荷雅門狄喘息着移開了唇,把雅麥斯拉向了三樓卧房那挂滿白色紗幔的床畔。
“把衣服脫了。”她像一個主人對從者那樣命令道。
隻一句話,就讓雅麥斯明曉了,此次她召喚他是為了什麼。在白天行纏綿之事,可謂是破天荒頭一遭。盡管心裡有些發堵,但他還是照做了。
荷雅門狄半沉的視線始終停留在雅麥斯胸膛以下、胯部以上的位置。耳邊窸窸窣窣的,響着衣服和皮膚的摩擦聲。她望着的地方,已不再有衣物遮擋,輪廓分明的腹肌映入了她的眼簾。雅麥斯滲着薄汗的肌膚在白熾的自然光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澤,仿佛在引導着她,誘惑着她,踏向禁地。
這重燃的激情持續了數個小時,每一分鐘都被無限拉長。之後的一段時間,荷雅門狄仿佛陷入了一種報複性的感官放縱中,她反複邀請他上|床,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來一次。
雅麥斯甘之如饴地享受着與主人的雲雨之樂,而當情潮暫歇時,他又不免感到困惑和好奇地揶揄起她。“主人,您前些日子還說不想再看到我,如今卻日夜要我,倒好像離不開我了似的。”
“是我被你引誘了。”她偏過頭,齒間碾出含糊的回應。
“我真慶幸,還引誘得動你。”火龍順勢湊近,指尖滑過她頸間未消的淺紅吻痕,豎瞳中欲|火難抑,“若哪天,我使出渾身解數都不管用,那我就慘了。”
荷雅門狄心中隐隐覺得,雅麥斯這份看似濃烈的愛,背後或許有着别樣的緣由,可她還是選擇沉溺其中。她一邊在心底嘲笑着自己,一邊環抱住他的脖子,吻上了那帶着同樣渴求意味的唇瓣。
他們在夜色裡抵死交|纏,等晨光漫過床邊,荷雅門狄悠悠蘇醒時,雅麥斯有時會故意銜住她泛紅的耳尖低語,“要不要嘗嘗裸|體早餐?”
在他不知餍足的攻勢下,她時常渾身綿軟地爬不起來,好幾次因為貪戀他的肉|體而推遲了早餐,守護者都已經來過了,他們二人交疊的身影仍在床幔間。
外界的雜音仿佛都如過眼雲煙,不再重要。他們每隔數日便要耳鬓厮磨一番,共醉于欲海,但時間久了,雅麥斯也會不禁懷疑,難道他們之間,就隻剩這件事可以做了嗎?他覺得,主人似乎對他有所誤解。她天真地、膚淺地認為雅麥斯為她恢複“知覺”,燃起了欲望,就一定會對這個特定對象的身體産生毫無道理的向往,認為她隻要獻出自己,他就會感到很快樂。其實,在肉|體的歡愉外,他也非常需要心靈上的交流。
會不會是自己所求太多了?他不禁反思。至少……她仍舍得花心思騙他,願意用精心編造的情網來捕獲自己。
然而,更多時候,他還是更希望能聽到她真實的心意。
“您會永遠這樣對我嗎?永遠喜歡與我在一起?”随着心中的疑惑逐漸累積,這個問題也變得越來越頻繁。這天,在他的洞府深處,兩人結束情事後,他再次忍不住問出了口。
許久以來,荷雅門狄時常回避“永遠”這件事,很少給他這方面的承諾。這個詞太過沉重,也太過崇高和理想化,它所承載的責任與意義,對她來說似乎難以擔負。
當雅麥斯幾乎放棄能得到回應時,左胸忽然感受到一陣輕柔的觸摸。荷雅門狄的手按在了上面,目光深邃地望着他。似乎無需言語,她的表情已經傳達了一切。
雅麥斯心中盈滿了無限的感激。他指節微蜷地握住她的手,身體微微顫抖,聲音也帶着一絲顫動,“我的心髒硬着呢,不會那麼容易碎掉的。”
“我也不希望你的心破損,我要的是完整的你。”荷雅門狄輕聲說着,“也不必剖開胸膛把心掏給我看,我隻要你在我身邊就夠了。”她忽然抿唇露出一個微笑,那笑容宛若他洞口盛放的栀子花,柔美、純淨,不帶任何雜質。
雅麥斯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如此真心地笑過了。在這樣的笑容面前,即使是最堅硬的心也會變得柔軟。
即使你是在騙我,即使這份愛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也請你騙我到底吧……主人。
回鄉探親的托達納斯,在卡塔特停留了四個月後,再次踏上了旅程。當他做出決定的那晚,他與奧諾馬伊斯在後者的領地痛飲了整宿的酒。翌日,丁尼斯帶着晨露趕來送行,與叔叔攥着手絮叨了許久,讓他有空一定要常回來看看。奧諾馬伊斯也調侃他,都一把年紀了還這樣閑不住。托達納斯揚眉反問兩人,“何不與我同遊人界?”身為長老的奧諾馬伊斯自然脫不開身,但是當丁尼斯認真思考起這個提議時,托達納斯又馬上顧左右而言他,稱想要與首席話别。幾人便特意繞道首席居所。荷雅門狄得知後,出來相送。托達納斯承諾,下次若有機會,定要帶些新書給她看。留下這個約定後,他大步而去。
雅麥斯剛好從膳房過來,正要為主人帶去早餐,他遠遠地望見托達納斯、奧諾馬伊斯、丁尼斯,以及跟在他們身後的荷雅門狄,立刻把餐車停到路邊,也加入了送行的隊伍。
“記得啊,吃飯和睡覺乃人生的兩大樂事,你們可要好好享受,照顧好自己啊!”最後,這頭生性不羁的海龍突然回身朝衆人喊道,笑容中好似帶有某種深意。在親友們的目光下,他昂首闊步地離開了。
那天的陽光似乎格外明媚。之後的日子裡,荷雅門狄再也沒有見到這個身影出現在這片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