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菲菲看着女子的笑容,很神奇的是,她心裡竟然沒有多少膽怯或恐懼的情緒。
她真的很美,被這雙赭色的眸子靜靜凝望着的時候,眼裡也隻能容納這張柔美精緻的面孔。隻有微微移轉目光,才能注意到她鴉黑發間斜插的桃木簪,潤白耳垂上懸挂的珠墜,如玉竹般細膩的鎖骨上散落的璎珞,以及染着花汁的桃紅色指甲。
“芳君姐姐,”段菲菲深吸一口氣,一雙羚鹿般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女子,“你拉我到這裡,給我準備茶點和衣服,是需要我做什麼嗎?”
女子搖着團扇的手微微一頓,似是有些驚訝于她的直白。
“你不怕我嗎?”
“我覺得姐姐對我沒有惡意。”
芳君輕笑了兩聲:“惡意?菲菲可懂什麼是惡意?”
“這世上有些人,剝了你的皮、啖了你的肉、飲了你的血,又敲碎了你的骨頭。你若問他,為何如此?他會說,我沒有惡意。”
“然而,這些人隻是不以此為惡罷了。”
段菲菲輕輕抿了下唇:“那……姐姐是也想剝我的皮,食我的肉嗎?”
芳君輕眯起眼睛端詳着她:“我若說是,我确實想要你的血肉,你又待如何呢?”
段菲菲似是輕輕哆嗦了一下,但神色卻很平靜,隻開口問道:“那姐姐可以告訴我,需要我的血肉做些什麼嗎?”
“為何這麼問?”
段菲菲輕眨了下眼睛:“既是我的血肉,我總有權利知道它用去了哪裡吧?”
芳君臉上笑意微淡,沉默了片刻後眸光移轉,仿佛落在了空茫的某處:“之前,這裡也有一個叫菲菲的女孩子。”
“她天資聰穎,學習的進度比其他姑娘都快上許多,性格也很活潑,但有些貪嘴,喜歡吃甜食,喜愛漂亮衣服。像你一樣,不懼我,天天來此處尋我為她指點功課。”
“那……後來呢?”
“後來……”芳君的聲音極淺淡,似是下一秒就要散在空氣裡,“後來,她便化作了血泥,現在融在了我們腳下不知某處了吧。”
段菲菲:……是錯覺嗎,怎麼聽起來這麼像某種威脅。
她試探地開口:“那她,為何也叫菲菲呢?是長輩為她取的名嗎?”
芳君用團扇輕輕搭在下颌,疑惑地朝段菲菲那邊側過頭:“怎麼問這個呢?”
段菲菲目光閃躲,嗫嚅道:“怎麼說呢……因為我母親為我取的這個名,我并不喜歡。”
“并沒有讨厭母親,也沒有不尊重父母的意思……隻是我有一個哥哥,他名采,‘采’取得是知音見采、博采衆長之意,而母親為我取名菲菲,卻好似隻是希望我活得……有生趣?”
“我知道哥哥是家中長子,以後是會承繼家業的,母親對他有期待也很正常。可是隻因我是次女,便不指望我成就什麼大事業嗎?明明無論是母親,或是外祖母,都以女子之身做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
段菲菲低着頭,揉搓着裙擺,聲音很輕:“我……我也想像她們一樣,活出個了不起的模樣。”
芳君定定地看着她,竟以扇掩唇輕輕笑了起來。笑聲如佩玉鳴鸾,隻敲得人心頭發軟。
段菲菲頓時漲紅了臉,被大美人這樣笑意融融地注視着,隻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好像純稚得可笑,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何會突然想同姐姐說這個,姐姐就當我在胡言亂語好了。”
芳君笑意微歇,卻極為認真地回答道:“菲菲可想過,活得有生趣實則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情?”
“我算長了你不少年歲了,可我卻至今也不知道生趣之趣何處可尋?我曾以為偏居一方,不愁吃穿,得好友二三,便已算得了生趣,卻發現這一切實際皆為夢幻泡影。”
“活得有生趣,可太難了。”她輕搖團扇,遙望着窗外,赭色的眸子裡仿佛被一層薄霧籠罩,“我也曾認識一個人,他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活得了不起。可他這一輩子,若說生趣,又真正得到過幾分呢?”
言罷,她轉頭看向段菲菲,仿若歎息道:“若你母親真心喜愛你,那你的名字就是她對你最好的祝福了。”
她又回憶道:“若說起菲菲……嗯,是她自己為自己取的名呢。她慣常在四季采下不同鮮花,做成香氣濃郁的花茶,因此就取了菲菲做名字。”
“此處也少有外人來,沒有旁的那些,名字便隻是名字罷了。”
“何況,菲菲不也很好聽麼?”
段菲菲聽着她的話懵懵懂懂,眼眶卻有些隐隐發脹:“芳君姐姐,你果真于我并沒有惡意吧。”
她擡起頭看向芳君:“姐姐,你究竟需要我幫你做什麼?”
芳君看着少女堅定的眸色,團扇壓在胸口,綿密的長發順着她的動作在臉側垂下,細碎的陰影投落在她姝麗的半張臉龐上。
她隻柔柔笑着:“莫急,待過了今晚,我再與你細細道來。”
段菲菲思索了片刻:“今晚……是開谷宴嗎?”
芳君笑意更深:“是。”
段菲菲回憶了下剛入天澗時幾人的遭遇。
按那青衣女子所說……商成洲,似是要準備驚豔全場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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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成洲确實遇到了此生最大的難題。
他看着青衣女子整理出來的桌上,擺滿了裝有紅色、白色、黑色、金色粉末的小盒子,以及從梳妝台各個角落搜集來的各種樣式的筆刷。隻覺得被青衣女子壓在鏡前的自己,就像一隻被五花大綁在烤架上的羊,隻等着别人在他身上刷上各類鮮辣噴香的調料,下一步就是放在火上烤。
“鈴星,我求求你可别再給我生事了啊。”青衣女子一邊手上忙碌着準備着,一邊嘴裡不住絮叨着,“先前你帶着泠泠偷偷随芳君出谷,已是吓得我去了半條命,今晚開谷宴,老老實實地表演完就好了,知道了麼?别再整些奇思妙想,瞎耍性子了。”
表演……表演什麼?胸口碎大石或者舉鼎之類的話他可以試試……商成洲無望地胡思亂想着。
但他想起之前段采的提醒,并不敢直白地提問。畢竟據段采所說,此處天澗在第三日晚的桃君宴開宴前,一旦做出了超出本人“身份”太多的行為,就會被送回常世。
他此番可是為了仙遺器而來,萬萬沒有第一天就被送出去的道理。
三日,區區三日,能做些什麼呢?真的能找到仙遺器嗎……
他努力地斟酌了下語句,小心翼翼地問道:“晚上的開谷宴,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嗎?”
青衣女子怒氣沖沖地走過來,用手中的筆刷往他頭上一敲:“沒大沒小的,喚我什麼?”
商成洲捂着腦袋,努力判斷眼前女子的年齡,皮膚緊實沒有皺紋,面相也很飽滿……他努力回想中原這邊的稱呼:“阿、阿姐?”
女子的面色頓時和緩下來:“今天嘴這麼甜?平常一直青姨青姨喊着,讓你喊我姐姐都不樂意。果然是緊張了?”
她拍拍商成洲的肩膀:“莫要緊張。你不是先前已和那些外面的仙人見過面了?真說來我才是要緊張呢,上一次開谷還是三十六年前之事,你青姨我也許久未見過外人了。”
言罷,她眉頭微微皺起,面上也染上些許憂色:“其實我也并不願意讓仙人入谷……但若是大人真不在了,也不知道母樹還能維系多久呢?”
“算了,不提這些,且讓芳君去憂慮吧,”她輕歎一口氣,看向鏡中的商成洲,“我們來上妝,今晚可要好好表現啊!”
突然想到了些什麼,她惡狠狠地捏着商成洲的耳朵,在他耳邊低聲道:“九阍舞你可已經練了成千上萬遍了,若是出了差錯,我可要随你一起丢大臉的,好好幹,聽見沒?”
九什麼昏?九葷嗎?豬肉羊肉牛肉雞肉鴨肉……??商成洲感受女子挨着他耳朵的吐氣,一邊渾身僵硬地點頭喏喏應是,一邊心裡思緒偏飛隻歎我命休矣。
演練上萬遍的是鈴星,和他商成洲又有什麼幹系?難不成真會第一日晚上就被送出天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