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衍邁着閑适的步子走到他身後,挑了挑眉:“你還真來了?”
南宮顔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轉頭看他。他始終低着頭,垂眼看着菩提樹下的遍地樹影。天光透過樹葉的罅隙落到地面上,光斑一跳又一跳地在樹影中交錯。
崔衍沒什麼耐心,等了沒多久,就走上前去,一把掐住南宮顔的下巴,迫使他擡頭看着自己:“我在問你話。你聽不到嗎?”
“……”
南宮顔終于将烏黑的眼睛看向了他。那眼睛中無悲無喜,沒有情緒,沒有感情,一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隻是看着他。
這種眼神崔衍很熟悉。南宮顔從來都是這麼看他的——或者說,南宮顔看所有人都是這樣。慈悲,很多人都稱之為是慈悲。這是慈悲嗎?
不,這不是。
崔衍下意識地在心裡否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否認什麼,是否認南宮顔慈悲為懷,還是否認他永遠在用這種無悲無喜的眼神看人?
不對,南宮顔明明不是看所有人都是這樣。南宮顔看沈流霜的時候不是這樣,看扶疏和雲柯的時候不是這樣。倘若南宮顔真的是一個沒有悲歡喜怒的人,那麼也不會有人為他發瘋——可他不是。
明明南宮顔也有柔情似水的時候,他也會笑得眉眼彎彎。他笑起來像是冬日裡融化的冰泉,風清月明,萬物生花。
可是,可是。
崔衍的手指愈發用力,掐得南宮顔的臉頰上迅速出現了兩道可怖的紅痕。南宮顔輕蹙着眉,終于開了口:
“你說扶疏和雲柯在這裡。”
南宮顔的聲音很淡,就如同他此刻淡漠的眼神:“崔衍,我沒有金丹了,你知道的。我是一步一步走上來的。現在,可以讓我看看他們嗎?”
風聲呼嘯,落木蕭蕭,菩提葉簌簌飄落。崔衍歪了一下頭,表情中有種天真的殘忍:“是嗎?你真有意思,我碎了你的金丹,你見到我的第一面不是要回金丹,而是讨要那兩個小鬼?要我提醒你嗎?你以後都會變成一個廢物哦,比最平庸的凡人還要廢物。你再也不能修煉了。”
南宮顔半垂着眼皮,依然無波無瀾:“這是我的因果,我全盤接受。但孩子是無辜的,他們不該介入。崔衍,你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你還想要什麼呢?放了孩子們吧。”
南宮顔在這種情形下都能保持冷靜。在面對這個對他做下種種惡行的人都能如此冷靜。崔衍陰沉着臉,目光陰鸷地盯着他看。半晌,他幾乎用氣聲笑了笑,道:“你問我想要什麼?”
南宮顔像是已經疲憊至極,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一眼都不願意多看。崔衍手指用力,而後俯下身子,咬住了南宮顔的唇。
南宮顔終于有了動作了——這或許是這一天他情緒波動最大的一刻。一把袖中短劍從他衣袖中滑出,直直地刺向崔衍的咽喉。崔衍很輕易地躲過,一把攥住南宮顔纖細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南宮顔按在一樹繁蔭下。南宮顔的嘴唇被他咬破了一個小口,鮮血自其中流出,襯得他的嘴唇愈發地豔紅。
崔衍用拇指輕輕地擦去南宮顔嘴唇上的斑斑血迹,湊近他耳邊,輕聲道:“怎麼了?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也已經做了一夜的夫妻了,你就這麼對我?”
他終于如願以償地在南宮顔那張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看到了類似于“憤怒”的情緒。南宮顔咬着嘴唇,像是強忍着什麼情緒——也許是厭惡。他别開眼神,道:“扶疏和雲柯在哪裡?”
南宮顔越是對他的問題避而不談,崔衍就越要逼着他回答。崔衍從他手心裡奪下那把短劍,拿在手中把玩,輕輕地用刀刃在南宮顔白玉般的面龐上隔着空氣虛虛地比劃着。
“不就是強睡了你一次?你們正道中人有那麼在意貞潔與氣節嗎?還是你不肯屈居人下?下次讓你在上頭?”
南宮顔被他死死地壓制着,幾乎動彈不得,兩人距離近得幾乎連呼吸都在交纏。南宮顔将視線轉向他,終于正眼看了他。
南宮顔面色蒼白,嘴唇都似在微微顫抖:“崔衍,不管你是想羞辱我,還是想如何,你的目的達到了嗎?既然達到了,又何必再騙我來?你是想殺了我嗎?”
“嗯?”崔衍疑惑道,“你知道我是在騙你,為什麼還要來?南宮顔,你難不成是愛我嗎?”
“……”南宮顔又閉上了眼,不做他談。
于是崔衍換了個話題:“沈流霜呢?他不要你了?南宮顔,你找男人的眼光一直都那麼差嗎?”
“沈師兄是我的知己好友。崔衍,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不要用你的心思去忖度别人。”
“哦,”崔衍抓住重點,“所以你們沒上過床?那晚是你的第一次?”
一聲劃破空氣的聲音憑空響起——南宮顔另一隻袖子裡滑出一把短刀,直直地刺向崔衍的眼球。崔衍一時不查,被南宮顔在臉上劃出細細的一道刀痕,一滴鮮紅的血珠順着傷口滴落。
崔衍捉住南宮顔的手腕,稍稍用力,直接将他的手腕給擰得脫了臼。南宮顔吃痛,手中的短刀墜地,發出清脆的“铛”的一聲響。
“喀拉喀拉”兩聲,崔衍又迅速把南宮顔的手腕給接回來了。他扯着南宮顔的手腕,一用力,把南宮顔拉到了自己懷中。
崔衍緊緊地擁着他,像是哄小孩子一樣,一下又一下地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别生氣嘛。你剛才不是問,既然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又為什麼騙你來?”
南宮顔被他鎖在懷抱裡,渾身僵硬,一動也動彈不得。崔衍則完全不在意這些,依然自顧自地說:“是啊,我的目的是達到了。你的金丹很好用,人也挺好睡的……我其實完全可以把你扔進裂淵裡,讓你被萬鬼啃成爛泥,讓你也嘗嘗每時每刻都噬心一般的痛……好啦,别怕。”
感受到懷裡的人在顫抖,崔衍低頭,吻了吻他的頭發,繼續柔聲道:
“但是我發覺,我還是不舍得。為什麼呢?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想問你。為什麼呢?”
他雖然說的是疑問句,卻沒想過等南宮顔的回答,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很快就自己接上了自己的話:“我想了想,你确實很好睡,我還是想上你。南宮顔,你跟我回去,陪我睡覺。隻要你跟我回去,‘厄煞’就不會重新現世,那兩個小崽子我也可以留着不殺。你覺得呢?”
“你好好考慮一下哦。回答如果讓我不滿意的話,我就去三清山上抓人到你面前,當着你的面一天殺一個。沈流霜不要你了?沒關系,他的門派我也不會放過。我把沈流霜帶到你面前,一天砍斷他一根手指,讓他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幹,讓你親眼看着你是怎麼害死他們的。如何?”
長久的沉默。
崔衍在這時表現出了十足的耐心。他把玩着南宮顔的長發,單手挑起他的一縷墨發,編成了一根小小的麻花辮。在崔衍編到第三根時,南宮顔終于開了口:
“……你知道我今日來是見誰的。”南宮顔說。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崔衍把南宮顔從自己的懷裡撈出來,捏了捏他的臉:“我知道。你這是答應我了?”
“先讓我見到扶疏和雲柯。”南宮顔說。
“你先答應我,”崔衍執拗道,“答應我的話,就主動來親我一下。”
南宮顔一隻手攥緊成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裡。不多時,南宮顔湊上前去,仰起頭,用唇在崔衍的下巴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等待已久的崔衍就等來了這個,神情幾乎是瞬時便變得不滿了起來:“你這叫親?要我教你怎麼親嗎?”
南宮顔垂下眼。片刻後,他重新上前,親上了崔衍的唇。
崔衍很高興,按着南宮顔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等他親夠了後,崔衍用拇指按了按南宮顔被親得豔紅的嘴唇,湊在他耳邊道:“待會兒就讓你見見那兩個小崽子。但是,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哦,有什麼話想說的趁這次機會一次說完吧。”
南宮顔呼吸一滞,猛地伸手推了他一下:“什麼意思?什麼叫‘最後一面’?你想做什麼?”
“别緊張。我答應了你不殺他們,我就不會殺。”崔衍慢條斯理道,“隻是不可以和他們見面而已,你隻可以見到我,隻可以看到我。隻要你聽話,我是不會薄待他們的。隻要你順了我的意,讓我高興了,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實現。”
“你這樣有意思嗎?我見不見别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南宮顔疲倦道。
當然很重要,崔衍心想。
你的眼睛不可以看别人,你的心裡不可以想别人。你的嘴巴不可以吐出别人的名字,你的雙腿不可以走向别人。
你衆星捧月,你風華絕代,你萬衆矚目,你是這個世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你是無數人心裡觸不可及的月亮。而我隻能做你的劍下亡魂,做陰溝裡上不得台面的老鼠。我的出生注定要備受千萬煎熬,而我的歸宿永遠逃離不開被你們這些人以正義之名屠殺證道的命運。
你在殺死我的時候,甚至連我的面容都沒有看清,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最初為什麼靠近你嗎?或許我隻是想看一眼你的容顔。
你活該。你就該被我淩辱至死,永世不得再見天光。
無邊的惡念如潮水般襲湧而來。崔衍兌現了他的承諾,把扶疏和雲柯帶到了南宮顔的面前,但隻給了他半炷香的時間,堪堪隻夠說幾句話。崔衍在這點上沒騙他,他确實沒有薄待扶疏和雲柯。扶疏雲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知道他們被迫和南宮顔分離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崔衍将他們安置在靈鹫山上的一處房間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們,除了不可以外出,不能和南宮顔見面,不許提到南宮顔之外,幾乎是有求必應。多日不見,這兩個孩子的臉甚至還圓潤了一圈。
雲柯尤其想念南宮顔,在終于得以見到他後,雲柯欣喜萬分地撲進南宮顔的懷裡,依戀地蹭了蹭他的臉,問道:“媽……先生,你這些天去哪裡了?我好想你。”
雲柯在南宮顔的懷裡擡起頭,眼巴巴地問:“以後可以不走了嗎?”
她看上去天真幼稚,俨然是對所有的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樣子,卻又心照不宣地對很多事都避而不談。比如沈流霜和崔衍去了哪裡,他們為什麼被迫分離,為什麼不被允許提到南宮顔,這段日子裡照顧他們兄妹兩人的都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要照看他們。她隻是問他,以後還要走嗎?可不可以不走?
南宮顔摸了摸雲柯的頭,笑着道:“在這裡的生活不好嗎?”
雲柯用力地搖頭:“不好,一點也不好。”
“哪裡不好?”
“沒有你在,就是不好。”
南宮顔又笑了。他的笑聲很輕很輕,轉眼間便消散在了風中。
“怎麼辦呢,”南宮顔說,“你和扶疏可能又要有一段時間見不到我了。”
雲柯攥緊抓着他衣服的手,咬了咬唇,沒有問原因,隻是又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
不知道。
南宮顔給不出任何承諾。他移開眼,靈鹫山上柳絮飛揚,鳥雀婉轉啼叫,風過林梢,帶起一陣遼闊的沙沙聲。
南宮顔垂下眼,和雲柯碰了碰額頭,低聲道:“等風吹過,桃花盛開的時節,我就會回來了。”
畫面破碎,如煙塵一般消散。第六陣“愛别離”,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