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枝把雲柯交還給扶疏,想讓他帶着她先離開。扶疏接過背簍,退到石台後,眼巴巴地看着他。
祁枝又摸了摸他的腦袋。
八苦陣第一陣,“生陣”被激活。周遭的景物漸漸變得扭曲、模糊,一陣天旋地轉後,祁枝明顯地感到了周圍的氣息發生了變化。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則是黑暗,混沌的黑暗。
這裡的黑暗濃稠得宛如實質,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殆盡。對黑暗的感知漸漸恢複後,他嘗試着走了幾步。這裡的地面崎岖不平,布滿了尖銳的岩石和深不見底的溝壑。這些岩石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像是被無數血液長年累月地浸染過,表面還流淌着絲絲縷縷的黑色粘液,每走一步都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響聲。
空氣中彌漫着濃稠的不明黑色瘴氣,在霧氣深處,時不時有暗紅色的閃電劃過。轟隆隆的雷聲與低沉的咆哮聲和凄厲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如同人間煉獄一般。
這裡是,這裡是……這裡是??
祁枝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他本就不該知道。然而,他,或者更确切地說,是他此時此刻意識的主人,這段“生陣”記憶的真正主人,在此刻瘋狂地叫嚣着一個名字。那個聲音一直在他心底徘徊,痛苦的,歇斯底裡的,撕心裂肺的,痛不欲生的——
無間裂淵。
這裡是無間裂淵。
是那個數千年前,在混沌初劫時,道君親手将以厄煞為首的濁氣戰敗方打入并封印的,一直延續至今依然橫亘在清濁之間的,那個無間裂淵。
人世八苦中的“生”苦,指的是人出生時的痛苦。嬰兒出生會啼哭,人們隻知歡喜道賀,卻不知他是在哭自己出生的巨大痛苦。胎兒未出生時,在母體的狹小空間内,随着日漸發育,活動便愈來愈受限,像是被束縛;出生時要通過狹小的産道,艱難的過程中會伴随着身體的劇痛。而出生後,裸露在外的肌膚第一次接觸到外面的空氣,皮膚便如刀割一般疼痛。此為嬰兒啼哭之因。
而誕生于世後,便意味着要直面人生中的諸多疾苦,是後世一系列苦難的開端。因而“生”苦也被列為人世八苦之首。
祁枝記得他第一個觸發的是“生”陣。那麼他此時出現在無間裂淵,就意味着,“他”的出生地……是在無間裂淵?
這到底是誰的記憶?誰會在無間裂淵出生?
從無間裂淵裡出生,顯而易見的,要比尋常從母體裡出生的新生兒要更加痛苦上千萬倍。隻是這種痛苦不需要祁枝本人承擔。他就像是一個誤入了不知名人士人生的旁觀者,以一個奇特的視角旁觀這個人人生的潮起與潮落。
這可真是……走了大運了。因為記憶不屬于他,所以悲怆不是他的,痛苦也不是他的。這個陣法的一切的一切在他身上都不起效果,他隻需要等,等這八幕戲劇上演,等到落幕後,也就結束了。
這個人出生後,在無間裂淵裡停留了很長的時間,并且獲得了屬于人間的名字——他叫崔衍。
生陣過後,即是“老”陣。人步入老年後,身體的各個部件開始老化。五感不清,腿腳不便,身體機能急劇下降。身體衰弱帶來了心理弱勢,常會有孤獨感和無力感。此為“老”苦。
而這個人——崔衍顯然不是尋常凡人,也不會随着時間變遷而老去。他從無間裂淵裡出生,應當不能稱之為是人,而應該是某種不知名的邪祟。邪祟長生不老,無法老去,崔衍的靈體便在裂淵的無盡歲月裡始終都一成不變。在漫長的時光中,他經受着厄煞一次又一次的濁氣洗禮,逐漸對自己永固的靈體形态感到了麻木和厭倦。
下一個是“病”陣。人吃五谷,生百病。人世的“病”苦,多指疾病侵襲身體,帶來的切實的痛苦。凡人患病,遭受身體疼痛。邪祟少疾病,但在精神上又飽受折磨。無間裂淵如人間煉獄,永生永世都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與無盡的恐怖,終日不見天光。他的内心如死寂的枯井,靈魂在漫長的孤獨中漸漸幹涸。
生、老、病三苦過後,崔衍才算是真正“出生”了。他從無間裂淵中逸散而出,化出人形,開始在人間遊蕩。于是下一個陣——“死”陣也随之到來。
死亡是生命的終結。一個人若是命限将至,将死之人會承受莫大的病痛折磨,在生命的末期,人的身體會變得極度衰弱,器官衰竭會帶來劇痛。并且,人對未知的死亡世界有着本能的恐懼,害怕與親人永别。此為“死”苦。
崔衍的死沒有那麼長的過程——他是被一名修士一劍捅死的。
在生命的盡頭,祁枝通過崔衍的眼睛,看清了對面那名修士的面龐——
南宮顔。
而且是十七歲的南宮顔。
彼時的南宮顔正值人生中最為意氣風發的時段。然而在他滿目風光的背後,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有一隻苟延殘喘的邪祟,正睜着一雙血紅的雙眸,緊緊地,死死地盯着他如皎月一般的背影。
生老病死四陣已走過,短得像是隻過了一瞬間。在轉場的間隙中,祁枝順便看了眼時間,頓時眼前一黑——
剛才感知中那麼那麼短的時間,居然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滿打滿算,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過了将近五個小時了,距離宿主祭天還有三個多小時,然而任務進度還是一個大寫的零。
轉眼間,第五陣已經到達。崔衍的第五陣是“怨憎會”。與自己不喜歡的,甚至是深惡痛絕的人或事物相遇,想躲也躲不了,想避也避不開。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而崔衍的“仇人”,自然就是曾經将他一劍斃命了的南宮顔。
二次重生後的崔衍的修為比先前要高上不少,至少能夠隐藏自己身上的氣息了,而不至于被南宮顔發覺。但即便如此,崔衍接近南宮顔依然是個艱苦卓絕的過程。
崔衍第一次嘗試接近南宮顔時,南宮顔還是獨自一人。崔衍深知這些修仙世家的修士們平時最愛懲惡揚善,樂善好施,因而他起初是以“僞裝”的方式來接近南宮顔。裝傷,裝窮,裝弱,無所不用其極。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南宮顔比他想象的還要冷漠得多。南宮顔看到他身陷險境會出手相助,又會在他提出同行的請求時再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崔衍請求了南宮顔十一次,被拒絕了十一次。在他第五次請求被拒絕後,南宮顔身邊多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子;在他第九次請求被拒絕時,南宮顔身邊又多了一名别的宗派的修士。南宮顔和他同吃同住,一同登青山、除邪祟,幾乎形影不離。崔衍在暗處多次跟随後得知,這名修士是瓊華閣的大師兄,名字叫做沈流霜。
一個和南宮顔是同類的人。
所以南宮顔其實不是生性冷漠,也不是不習慣于他人同行。他隻是拒絕和自己一道罷了。
南宮顔隻是會拒絕自己而已。
可是為什麼?
憑什麼?
他明明也僞裝得很好,沒有人能看得出他是從無間裂淵裡誕生的,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濁氣孕育而生的邪祟。南宮顔明明也沒有發覺——他若是發現了,定是要如上次一般,毫不留情地一劍要了他的命才是。
但是南宮顔就是要拒絕他,沒有原因,也沒有任何餘地。
不可名狀的陰暗在崔衍的心底悄然滋生,本就在心間盤旋不下的恨與怨變得空前強烈。這份怨恨原本隻是指向南宮顔一個人的,現如今他恨屋及烏,無處發散的恨意被他傾瀉在了能夠出現在南宮顔身邊的所有人,首當其沖的,就是沈流霜和扶疏雲柯。
崔衍的第十二次請求,在某個秘境中瀕死救出扶疏和雲柯後,南宮顔終于點了頭,允許他與他同行。
怨憎會,怨憎會,崔衍和他恨的人再度相會。他一開始恨南宮顔,又和南宮顔再遇。後來他又恨沈流霜,恨扶疏和雲柯。他争取到了與南宮顔一道的機會,終于得以終日與他恨的人日夜相處。怨憎會的苦與日俱增,凝結成了實質的執念。
普世意義上的“怨憎會”,大多是指被迫與憎惡之人相處,不能擺脫,無法回避。而崔衍,祁枝整體看下來,卻是他自己主動去,甚至是堅持不懈、百死不悔地追随着南宮顔,幾乎是從南宮顔口中乞求一個機會,一個與他共處的機會。
崔衍無疑是恨南宮顔的,恨他在初見就毫不留情地一劍殺死自己,連他的容顔都懶得看清。恨他的心冷漠如磐石,恨他可以對世上的所有人溫柔相待,卻偏偏對自己這般心硬似鐵。他是這麼地恨他,可又費盡心思地留在一個自己恨的人身旁,他怎麼想的呢?
崔衍的身體裡有着莫大的悲怆與痛苦,祁枝卻感知不到。他分享着崔衍的五感和記憶,卻無法共享他的情緒。他無法理解,也就不能共情。看不準,猜不透。
或許是有的人生來對他人的情緒,尤其是帶着惡意的情緒感知敏銳。沒過多久,沈流霜就從崔衍身上看出了些許不對勁的地方。崔衍其實一直把自己的情感隐藏得很好,沈流霜能夠感覺到異樣,也許也來自某種針鋒相對的第六感。
趁着隻有兩個人在場時,沈流霜向南宮顔提出了這一點,建議他把崔衍給扔下,說此人絕非善類。南宮顔此時并沒有發現什麼異端,但他出于對沈流霜的信任,再加之崔衍在他心裡的地位本就遠遠不如沈流霜,甚至崔衍的命可能都比不上沈流霜的一句話,因而南宮顔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原因,幾乎沒有猶豫地就把崔衍給抛棄了。
崔衍氣瘋了——強烈的情感波動幾乎都波及到了祁枝這個局外人。滔天的恨意的驅使下,崔衍做出了一些事——他一定是做了什麼。然而沒等看到後來崔衍的所思和所為,畫面就開始碎裂坍塌。“怨憎會”一陣結束了。
第六陣,愛别離。
愛别離是指人與親近之人、喜愛之物被迫分離。親人離世,愛人陰陽兩隔,寵物丢失或死亡,生者會陷入無盡的思念與痛苦。
愛别離陣被激活後,周遭的場景在瞬息之間變幻。
這是個很血腥的場景,濃厚的血腥氣宛如實質一般萦繞在周圍。祁枝睜開眼,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遍地的屍山血海,以及地面上綻開的朵朵紅蓮。
——紅蓮鬼蜮。祁枝腦中蓦地出現了這幾個字。
和幻境主人的記憶與情感共享在此刻起了效用,陌生的信息源源不斷地在他腦海彙中出現——這裡是紅蓮鬼蜮,是崔衍的領域地界。在上次崔衍與南宮顔分别後,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崔衍不再跟在南宮顔身後玩那種過家家的遊戲,而是又回到無間裂淵,完成了厄煞的複辟,從無間裂淵中升起了一座城池。這裡在内部來看就是現在祁枝眼前所看到的,如地獄一般的紅蓮鬼蜮。而在外人來看,則是一座憑空出現在無間裂淵中央的城池,被稱作是——燭照城。
燭照城。這裡就是燭照城。
可他明明聽聞在南宮顔屠城後,燭照城才變成一座鬼城。此時看來,這時的燭照城分明就是一個鬼蜮。
難道說,紅蓮鬼蜮是燭照城的前身?或者,燭照城本身,就是一個鬼城。
此時他滿目皆是觸目的猩紅,刺鼻的血腥氣讓他幾欲作嘔。崔衍獨自一人坐在大堂中央,手中百無聊賴地擺弄着一支毛筆,正在一張潔白的紙張上塗畫着什麼。
這時的崔衍的氣息已經與上一個陣中的崔衍完全不同了。先前的崔衍剛剛完成複生,力量淺薄而弱小,幾乎是一個需要南宮顔和沈流霜保護的角色。而現如今的他,像是自身帶着一股強大的、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一般,強大的氣息從他體内散發出來。
也不知道他在與南宮顔分别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肉眼可見的,他的力量比先前要強大了很多。
厄煞複辟為現世災厄。崔衍現在的力量,已經足以被稱作為新一代“厄煞”了。
然而奇怪的是,崔衍獲得了力量後,他什麼也沒做。他隻是獨自一個人坐在屍山血海中,描摹着這幅不知所謂的畫像。
這一陣的名字叫做“愛别離”。愛别離,與愛的人别離。那麼崔衍愛誰?又與誰别離?
紙面上的畫像漸漸成型。崔衍放下筆,祁枝的視線随之飄過去,而後悚然——
畫紙上的人,這張讓人見之難忘的臉,赫然就是南宮顔。
……
南宮顔??
祁枝蓦地想起在他們剛到這個世界後不久,宋肆酒從密室裡搜出來的那幅畫像,似乎也是畫的南宮顔。
……崔衍是燭照城的主人?
崔衍似乎在凝神沉思一些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片刻後,他揮揮手,随即周遭的一切血海與屍山盡數消失——
原來是幻境。
幻境消散後,原本的真實場景漸次呈現。這裡是一間與凡間無疑的書房,筆墨紙和硯台在桌面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書房的一側排列着幾列巨大的木質書架,書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崔衍停止了沉思,起身離開了燭照城。他像是要去找什麼人,并且心裡很清楚那個人在哪。崔衍飛越寬闊渺遠得似乎沒有邊界的無間裂淵,而後一路前進,最終在靈鹫山上停下。
靈鹫山是一座常年被雲霧籠罩的仙山,高聳入雲。在山頂的靈台處有一棵巨大的菩提樹,樹幹粗約數十人合抱,樹冠枝繁葉茂,隐沒在缥缈的雲霧中。有一個人跪在菩提樹下,正是南宮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