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照城依然在急劇降落,呼嘯的獵獵風聲被隔離在冰藍色防護罩外。南宮顔疲憊地笑了一下,嗓音沙啞:“我沒想過我還能夠再次醒來。我沒有能力徹底摧毀燭照城,便隻能用此下計。我想不到能夠兩全的方法,或許讓燭照城這麼墜落才是最好的歸宿……就讓它粉碎吧。”
宋肆酒提醒他:“可是城裡還有上萬名修士,其中也不乏有你曾經的同門。讓他們給崔衍陪葬,值得嗎?”
那肯定是不值得的。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先通知城裡的那些人離開,等他們走了之後,燭照城就可以安心摔碎啦。”
說得輕巧,可時間有限,想要在短暫的時間裡疏散趕走所有人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宋肆酒又打了個響指,原本隻堪堪罩住三人的冰藍色防風罩瞬間擴大了上千倍,頓時包圍住了整座燭照城。
從這一刻起,燭照城的下墜戛然而止,就這麼硬生生地停留在了半空中。宋肆酒對南宮顔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可以去處理了。
這個方法是簡單粗暴,但是無疑需要耗費巨大的能量,而這個能量如果要是從宋肆酒手裡出,那必定是要扣他的SVP點。南宮顔從城牆上一躍而下,很快便消失在了視線中,孤零零的城牆上于是便隻剩下了兩個人。
祁枝本來想問他是怎麼無痛激活陰陽界碑的,在偶然間,他擡起頭,看到頭頂上懸浮着的巨大兩儀漩渦,在漩渦中心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中正在源源不斷地閃現冰藍色光芒後,祁枝就明白了——宋肆酒透支世界樹的能量,源源不斷倒灌自己的SVP點,以替代陰陽界碑開啟時所需要的生命勢能。
……還真是簡單粗暴,又豪橫。
有金手指就是可以為所欲為。
南宮顔已經離開,或許是去找崔衍算總賬了,也可能是去在衆多修士面前大變活人,引導他們脫離燭照城了。任務進度在穩定地上漲着,而後停留在了90%。
燭照城内——
崔衍和沈流霜依然在纏鬥着,兵刃相接,驚雷劈開雲層的刹那,沈流霜手中那把殘破的長劍裹挾着冰藍色流光刺向對方。劍刃未至,劍氣先将地面的桃林斬出數丈裂痕,紛飛的花瓣在半空凝成冰晶,又在崔衍指尖乍現的業火之中瞬間化為齑粉。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股力量的不同尋常。沈流霜守陰陽界碑十七年,哪怕最終沒能徹底被界碑同化變成碑奴,也不該有如此強悍,甚至比曾經的他更高幾個境界的力量。心念流轉間,燭照城的墜落之勢又猛地停止,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崔衍站穩身形,暗罵了一句,心想當初就該和對待那兩個小鬼一樣,當着南宮顔的面将沈流霜給千刀萬剮了,也好過若幹年後的今天平白多了這麼個威脅。
沈流霜能夠再次醒來完全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事。被陰陽界碑影響了十多年的人是不可能再次清醒的,到底是誰,是怎麼做到的?還有從他手中搶走南宮顔的那個人,崔衍很确信那是一個完全沒有任何修煉的可能的,徹徹底底的凡人,卻讓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把南宮顔給帶走了。崔衍心裡愈發煩躁,無心戀戰。他周身騰起血霧,紅蓮業火燃燒精魂,凝成了一個體積比原來暴漲數倍的火球。
崔衍冷笑道:“我沒時間跟你在這耗下去。在我把南宮顔找回來之前,先送你下地獄吧。”
火球所過之處,空間都似乎泛起蛛網般的裂痕。沈流霜那把殘破的劍被生生熔斷,冰藍劍氣在高溫下扭曲、融化,直至消弭。
“你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去死吧。這個世界根本就不需要你的存在。”
崔衍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火球瞬間膨脹。而後緊接着,僅僅是萬分之一秒的瞬間,一朵金色蓮花突然憑空在半空中爆裂,無數金色魂火裹挾着桃花,在沈流霜身前凝成巨大的蓮花護盾。
崔衍瞳孔驟縮。南宮顔手無寸鐵地站在高台之上,仿若立于山巅流雲之間,眉眼如玉,膚白如瓷,眼眸是深不見底的墨色。他的烏發未束,衣袖在風中翻卷,正微微垂着眼,平靜地道:“不用去找我了,我來了。”
下一刻,火球與蓮花相撞的刹那,天地間爆發出刺目的強光。崔衍被氣浪掀飛,胸骨盡碎,卻仍然死死地盯着高處的南宮顔。南宮顔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金光流轉,金蓮直直地穿過崔衍的肩膀,生生地撕掉了他半個身子。
“……”
鮮血頓時噴湧而出,染紅了一地的桃花。崔衍卻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看着南宮顔從高台上跳下來,和沈流霜并肩而立,而後竟是沙啞地笑了。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你能夠醒來,看到我的第一眼,你會說什麼,會做什麼?每次思考這個問題,我都隻能想到,你一定會第一時間動手殺我吧。”
天地都似乎在這一刻靜止。須臾後,南宮顔似是很輕地歎了口氣,說話的語氣無喜無悲:“你濫殺無辜,草菅人命,視人命為蝼蟻。崔衍,給我一個我不殺你的理由。”
點點金光從四周聚起。崔衍半跪在地面上,鮮血不住地從傷口處和口中往外湧。蓦地,崔衍擡起頭,毫無征兆地問了一句:“這不是你第一次殺我。你是殺過我一次的,在你認識我之前。你還記得嗎?”
天幕愈發暗沉,雷聲與風聲交織在一起。南宮顔垂着睫,濃密的睫毛掩蓋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不記得。”
半晌後,南宮顔擡起眼,冷淡道:“死在我劍下的邪祟那麼多,你憑什麼覺得我要記得你。”
幾千年前,在混沌初劫之戰中,道君最後的選擇是将以厄煞為首的邪祟打入無間裂淵。無間裂淵中清氣翻湧,在給厄煞帶來灼燒一般的痛苦的同時,道君也有着一些想要将其淨化的想法。
事實證明,的确走不通。厄煞忍受痛苦的能力超出常人想象,在漫長的歲月中,它們總能找到機會突破裂淵,迎接新厄煞的誕生。
南宮顔改變了曾經道君的做法。在故事的結局,他給了崔衍一個很長的封印期,在這個封印的過程并不是淨化,而是滅亡。也就是說,崔衍會在裂淵中漫長的痛苦中逐漸死去。
人去城空後,燭照城直直地墜入裂淵中,瞬間便變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碎屑與煙塵久久地環繞在裂淵上方。被打入裂淵前,崔衍盯着南宮顔蓦地露出了一個笑。
“南宮顔,”他輕聲道,“你以為這就結束了?”
南宮顔回頭看他,那眼神沉靜如水,一如往日。
“清濁兩氣正對着陰陽兩儀平衡,在這個世界上缺一不可,這是陰陽之道。無論是幾千年前,還是現在,你們永遠不可能把我們趕盡殺絕。你真以為我會在漫長的懲罰中最終死去嗎?哈……”
崔衍嘶啞地笑了一聲,接着道:“幾千年前你的祖先都做不到,你同樣做不到。而隻要我沒死,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終有一天,我總會再度複生,再次從這裂淵裡脫離。”
他的聲音輕而緩,閃爍着絲毫不加掩飾的惡意:“你要等着我。我會一直看着你的。”
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都是後來的事了,因為在燭照城在裂淵裡摔地粉碎的那一刻起,系統的最終提示音就終于再度響起:
【當前任務進度:100%】
進度條滿了,屬于宿主的任務就結束了。在離開之前,祁枝有些猶豫,最後還是去問了宋肆酒,有沒有讓扶疏和雲柯恢複的方法。轉世,或是用别的方法再度為人,都可以。
扶疏和雲柯大概是南宮顔在這個世界上最深的牽絆了,而他們卻因南宮顔被殘害至此,無論是對這兩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來說,還是于南宮顔而言,都過于殘忍了。
宋肆酒倚靠在一棵桃樹下,思索片刻後,說道:“很難。這是個仙俠世界,一切的運轉都要符合世界的規則。這兩個孩子已經死去很多年了,即便能成功轉世,轉世後的他們,也不再是他們本人了。”
這個回答并不意外。祁枝的視線遠眺,看到南宮顔跪在地上,顫抖着将這兩隻小鬼抱在懷裡,終于發出了一聲悲切的低泣聲。
在他們生前見的最後一面,南宮顔曾經撫摸着他們的頭,溫聲告訴他們,等桃花盛開的日子,他就會回來了。
于是扶疏和雲柯就這麼一年又一年地等待着,等風吹來,等桃花開。
“但是,”宋肆酒話頭一轉,彎起眼睛對他笑了笑,“高科技的力量是無窮的。我連南宮顔都能複活,複活兩個小鬼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修改這種程度上的因果必定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在世界樹體系中也必然要擁有一定的權限才能做到。祁枝對此心知肚明,卻依舊感謝他。
……雖然隻說感謝,似乎有些太輕淡了。
燭照城覆滅的這天,桃花開了漫山遍野。雲柯被南宮顔抱在懷裡,一臉好奇地去抓沈流霜的劍穗,一雙烏黑色的大眼睛明亮如星。扶疏跟在南宮顔身側,嗓中發出沙啞而清亮的少年音:
“……先生。”他說。
南宮顔摸了摸他的頭,而後牽起他的手。沈流霜從南宮顔手裡接過裝着雲柯的背簍,像從前一樣背在身上。清風掠過枝頭,千萬花瓣在空中旋出漣漪,抖落的花雨斜斜地穿過石路。他們一個人牽着一個,一個人背着一個,走進了漫天飛舞的花雨中。
*
在傳送通道打開前,祁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順口問道:“燭照城裡的那些桃花樹,你是怎麼做到的?”
“嗯?”
“就是那些樹,你是怎麼讓它們憑空出現,又在一瞬間全部盛開的?”祁枝偏過臉,問道。
這個問題其實沒什麼好問的。宋肆酒對世界樹的了解程度、掌控度和權限很明顯都要比他高得多,能做到一些他認知之外的事都很正常。隻是不知是出于什麼心理,他還是問出了口。
宋肆酒擡手,從簌簌飄落的花瓣中接住了一個花枝,花枝上的桃花白裡透着清淺的粉。
“一個很簡單的把戲。之前用到過,這次又突然想起來了,就随手也用了。”
“不好看嗎?”宋肆酒問。
祁枝笑了笑,沒回答。
傳送通道在此時打開,祁枝先一步走上前去,而後不知為何,又停住了腳步,駐足轉身,向後看去。
他的這一駐足,剛好看到了宋肆酒依然靠在樹上沒動,隻是擡起手,吻了吻手裡的花枝。
花雨如瀑布般傾瀉,濃郁的桃花香氣幾乎将他們包圍。傳送通道關閉的一瞬間,祁枝蓦地想起,他在第一個世界做過一個已經被他遺忘了的夢。在夢境中,他總是能聞到一股似有似無的香氣。隻是等他醒來後,連這點氣味都被他遺忘殆盡。
桃花。
桃花,桃花。桃花。
現在他努力回想,那時在夢中聞到的那股香氣,似乎也是這樣的桃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