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春季節的荥陽,各處皆是一片莺飛草長、桃紅柳綠的怡人景象。
而位于成臯縣東郊的沈氏沒朽墓園卻像是為歲月永遠地撇棄在了嚴冬。
走入墓園,便見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皆是荒冢累累,荒涼慘淡如斯,且不說無有親故祭拜的痕迹,就連野獸垂顧的蹤迹也找尋不見,唯有墳頭幾莖枯草随風飄搖——
如此情狀,與其說是宗脈沒落之故,倒不如說是此間主人有意為之。
荥陽沈氏,雖非高門望族,亦非甲第豪門,但也算得名重一時的簪纓世家,傳到沈锟此時已是第九代,沈锟少有賢操,秉承家訓不借父祖恩蔭,晝夜苦讀而後舉進士第,授安化軍判官,後改文林郎,曆任知祥符縣事、青州通判、駕部郎中、戶部侍郎等職,本是亨通官途,卻為元熙十七年的漳城之役所牽連而為襄宗下了诏獄。
元熙十七年冬月,成、楚兩軍會于臨漳,兩方相持不下,戰事久懸不決,一呈膠着之态。甲兵之戰便即演化為糧秣之戰。然則成軍護漕轉運使宋運疏于河道疏浚,以緻荥澤淤積堵塞,漕船無力通行,漕糧無法得以及時補給,終使成軍大敗,五千軍将困死孤城——
此事本也牽扯不到沈锟這個戶部侍郎身上,卻因這宋運與他既是先前同僚,又是多年好友,不免于廷議時為其辯白了幾句,襄宗趙钺一怒之下便将沈锟下了诏獄,要與宋運同罪而論。
而宋運其罪朝堂已有定議——處以極刑,并夷三族。
有這前車之鑒,也無人敢為沈锟求情。不幾日,從來名不見經傳的沈氏二子沈錯,撻登聞鼓,冒死攔法駕,上了一道《請代父罪疏》。疏中言說,他願效梁之吉翂,以身代父刑。襄宗隻當他是沽名釣譽,沈錯哭告道,“夫父辱子死,斯道固然。隻是長兄赤心奉君,小弟稚藐幼弱,惟吾無用之人,乞請代父死,以平聖怒——”言罷抽刀自刺,幾乎喪命。成朝一向以孝治國,襄宗憐他純孝不再追究此事,不僅放其父歸去,且允其官複原職。
隻卻一月後,謗木函中有人匿名投函,“先帝崩而未葬,沈堒與其夫人府中飲戲,生子錯。”。
這卻也是事實,隻是訃告并不會下至他府,他又難得告假返鄉,不免多飲了幾杯——此時也無可辯駁。
襄宗聞之大怒,褫奪沈堒一支官職,且累世不得入仕。
沈堒心中郁結,整日借酒澆愁,向隅而泣,沈錯前去勸解父親,數次為酒器砸趕出來,“你何不讓我一人死了,偏要坑害沈氏整支宗脈?”“沽名釣譽!其心可誅!”“……”。
沈锟不曾想過他這個不敢告人的二子,最終以一具浮屍了結了這段父子情分,他的長子沈銘因跳湖撈人得了痨病,而那個與二兄交好的幼子沈欽,更是抛下他為其選定的新婦離府出走,及至他離世都未曾回來過。
一連飽經世變的沈堒終是積郁成疾憂憤而死,彌留之際,幾次三番丁甯告戒其孫沈淙——也就是當年沈欽抛下新婦林氏所生之子,沈氏一日不能起複,墳茔一日不得祭掃。
沈淙自是不能違逆翁祖遺訓,因而才有了如此光景。
這日沈淙依着從前習慣,又再來至沒朽墓園,靠近垣牆的墳包之下埋着的是他的祖翁,右側兩處墳包,一是二伯沈錯,一是母親林氏。
而左側則隻是一塊無字墓碑。
古君子立世,有三不朽,曰立德,曰立功,曰立言。
至上者,立德,創制垂法,博施濟衆。再次者,立功,拯厄除難,功濟于時。最次者,也當能立言,言得其要,理足可傳。
而他沈銘經此一世,既無德澤布于世,也無功業見于時,更無言旨傳于後人,有何面目立墓碣銘飨?有何必要費資财殓葬?
沈銘于沉疴之中赍志而沒,辭世時留下話來,至他死後薄葬即可,不封不樹,不設不祭。
所謂不封不樹,就是不積土為墳,不種樹以标其處。不設不祭,便是不設明器,不必祭奠。
沈淙謹從其伯遺志,卻也不願再無祭拜以托哀思之處,便于其上起了一塊無字碑。
沈淙于殘損石碑前行過拜禮之後,才将身上攜帶來的各式果脯蜜餞擺放上去,“伯父,侄兒又來看你了。”。
父親大約永遠不會知道他眼中循古擅專、恭默守靜的長兄最愛食者,便是這些蜜餞果脯,這也成了獨屬于他,還有先生的秘密。
實則,先生也是甚為不理解,怎麼就會喜歡這又甜膩又酸澀實在算不上好味道的東西呢?
伯父總是随身帶着一小包蜜餞,常在與先生坐而論道時取出來吃,不免會問先生一句,“乂安,可要用?”。先生也是每每不肯死心地想試試這東西究竟好在何處,卻在嘗得一口後面色為難地或強行咽下,或偷偷吐掉,伯父也是隻作不知。
直到後來伯父痨病愈發嚴重,再吃不得蜜餞,先生便道,“我替你吃”。那之後伯父雖然沉疴不起纏綿病榻,卻也不忘囑告他往枕下放一包蜜餞,“待你先生來了吃”。
再後來伯父辭世,依着遺願,轉日便即落葬。
葬訖,待他回首時,卻不見先生身影。
尋見先生時,是在一處果脯鋪子。
“你這裡最甜的是什麼?”
“怎麼是苦的?”
“你這果脯怎都是苦的?”
“哪來的瘋漢别壞了我生意!”
沈淙扶住為夥計推扯出鋪子險些摔倒的先生,将他從伯父枕下移藏到身上的蜜餞遞給先生,先生接了,卻沒有吃,隻是回身抱住了他,說:“複郎,以後就剩我們爺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