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人從皇城司出來時天色已然擦亮,按理說此時的汴京城還在沉睡才是,卻不想竟是異常喧嚣,三人一夥,五人一群,互相拉扯,交口議論着從他們身邊經過,竟還都是朝着同個方向去的。
趙劭豎耳聽了好半天也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索性拉住一人問道,“你們這是要往何處去?”。
“你們還不知道麼?有人敲了登聞鼓,隻怕是有大冤情呢?”
成朝的登聞鼓隻為敲響過兩回,一次是太祖皇帝時,為一名叫牟晖的百姓所敲,言說是他的豬丢了,請皇帝陛下幫他找下。太祖不僅沒有加以責怪,還且賞了一千錢補償牟晖丢豬的損失。
一次便是襄宗皇帝時,沈錯上那道《請代父罪疏》時所敲。
這幾十年方才能遇上的事,可不得趕過去湊湊興麼?
趙劭倒也沒耽誤别人去湊興的大事,放了那人離開。
若是平常他倒也有趣興去看看,可如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在身,他若是再耽誤一會兒,這人撐不住再栽倒在這大街上可如何是好?還是不去湊這熱鬧了。正打算離開時,卻從一人口中若有若無地聽到“崔實”二字。
趙劭向沈淙投去疑詢的目光,見此人也是目色一震,“你也聽見了?”。
沈淙略一颔首。
“難道真是——”心中有些存疑,轉念一想,“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隻是你——”
沈淙輕輕搖首,“無事”。
沈淙等人來至宣德門鼓司外時,已距登聞鼓敲響一個多時辰了,大道之上人滿為患,趙劭為親從護衛着好不容易才擠到前面,又為持棍維護鼓院秩序的司兵一把給推搡了回去,登時怒從心頭起,口道,“放肆!”“連本王都不認識!”。
那幾位司兵還真不認識。
好在還有個識貨的人在,“噫!岐王殿下,你怎來了?”。
“本王當是誰的人這般‘恪盡職守’,原來是皇城司賈提點的人,恕本王眼拙了——”
皇城司提點官賈彪心知這位岐王殿下是故意譏諷于他,也不好說什麼,賠笑将人放進來,卻又看見了生面孔,“這位是?”。
“那是本王的‘貴客’”趙劭将那二字咬得格外重,“勞賈提點盤審?”。
賈彪忙道,“下官不敢”。
“鼓司發生什麼事了?”
趙劭剛問了一句,便聽見猛烈的喘咳聲,循聲望去,首先看見的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三——”,卻為那人淩厲目色截斷,隻得悻悻收言,隻在心裡道,三哥竟是比他還愛湊熱鬧不成?轉而又再想起,成例,凡是登聞鼓院、登聞檢院所投、所上申狀,皇帝都将親覽親斷。
“德、德偱世伯?”
直到沈淙疑問出聲,趙劭才将目光移到那擊鼓人身上,從背影都可見其人衰殘孱弱,破爛僧衣裹包着的似乎隻是一副枯骨,腰身佝偻成極為奇怪的姿态,依靠着手中法杖才能勉強跪穩,“這是崔德偱?”還不到知命之年的人,怎會是如此模樣?
那人似也聽見他們之言,費力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卻也隻是一眼,又轉了回去,略略平定之後,孱弱而蒼老的聲色開口,“崔實頓首再拜,如罪人先前所陳,當年謗木函中函書,皆因崔實官迷心竅,才行此誣告構陷之事,以緻沈氏整支黜罷——”。
幾無間斷的嗆咳,将那陳情話語截得七零八落,破碎不堪,在場諸人卻還是都聽清了,臉上神色也轉作沉重。
“沈氏冤屈,皆我所緻。”
崔實忽而将手中法杖向内一旋,費力将藏在杖木中的利刃拔出。
“保護聖——”
賈彪一語未落,那利刃已将肺腑貫穿。
這一刀,崔實拼盡了幾乎所有力氣。
“世伯!”
鮮血汩汩流出,崔實費力開口,“予今自絕于此,以彌過愆,以解舊怨。”“萬方有罪,在予一人。”“崔實罪合萬死,隻是門下二子無辜,唯請陛下,赦、赦他二人,苟全、全性命,存身于世。崔實頓首以謝、謝天恩——”。
就讓崔沈兩家經年恩怨,以登聞鼓始,再以登聞鼓終。
崔實倒在血泊之中,那雙始終不肯合上的雙目,看着沈淙所在的方向。
仿佛在提醒着他那句承諾。
無聲責備着他的背信食言。
沈淙茫然地走近那灘血泊。
他自出生以來,經慣了生離,曆盡了死别,可他胸中那顆多餘的髒器怎麼還沒麻木?
如山壓來的郁憤壅積至每一處髒腑,憋悶得他全然喘不上氣來,他隻覺再若不想法纾解排遣出來,他就會被這口氣活活憋死。可他好似不知要如何纾解?如何排遣?
一如伯父于他的寄望,潤雨無聲生萬物,澤川不言納百水。
他一直以來都為教導着,君子當慎言,當慎默,當自持,當自禁,當隐忍,當克制,當神色不驚,當沉潛剛克,當喜愠不形于色,寵辱不驚于身,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當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
沈淙最終還是又将那口郁憤之氣強行壓抑在了肺腑深處。
“走罷?”
沈淙再次拒絕了岐王,阿垢和墇兒他還帶不回去,決不能再讓德偱世伯棄身于此,他剛想要上前搭手,卻為人扯住,他隻當又是岐王,怆然開口道,“難道這案事也未具結不成?”。
轉頭才道不是岐王,而是墇兒的父親,“湖——”。
才出來一個音節,已為其人掀推開來,“不敢勞動沈公子”。
沈淙為這言詞之中的堅硬冷漠阻隔凍結在原地,一直到他們幾乎離開,“湖鳴世伯——”。
崔逢令家中厮役擡着長兄屍身先行離開,而自道,“不知沈公子還有何事?”“可是要我崔逢也自絕于此?”。
“淙從無此等心思,湖——”
“如此,崔某就先走了。”臨了又留得一句,“沈公子,請自珍重”。
一直看着崔逢身影徹底消失于衆人視線之外,趙劭正要叫人回去,轉頭就見那人毫無征兆向後倒去,不覺急聲呼喚他的表字,“澤川!”。
沈淙沒有任何回應,重重倒在血泊之中,也再沒了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