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轉目望向振纓。
振纓甚為無奈地付了錢,卻不想他家公子見他身上還有銀錢,更是放心揮霍起來,于玉樓山買了梅花包子,曹婆婆家買了肉餅,李家茶鋪買了甘豆湯——
當然也不忘每樣都分一份給他,這會兒都已吃撐了,一塊酥蜜食又塞到了他口裡,倒也不是他沒上沒下地安心享受公子喂食,實在是手中滿滿當當的無法自己動手,就在這時便聞身後傳來不同尋常的動靜,還未來得及轉身就聽熟悉的憤然聲色,“你們看清楚,我可是岐王。”。
轉過身去才道是他家那倆小公子将人攔住了,小崔公子還且與人交了好幾招,其實這事倒也怪不得小崔公子,實在是那岐王直如要刺殺公子一般,連他都出自本能地将公子護在身後。
岐王也知自己身手根本打不過紮實學了好幾年功夫的崔垢,氣得重重跺了下足道,“沈澤川,本王要跟你說話,叫你家這小惡犬把道讓開!”。
其時沈淙雖是憂心那二人餓着,為他們買了不少吃食,卻還不曾跟他們二人說過半句話,也是存心冷着那倆小兒好叫其長個教訓之意,卻不想岐王于中間插了這麼一道,讓他不得不開口,正要說話,想來是振纓看出他心意于先說了一句,“讓了八殿下過來罷”。
那小兒不止不肯讓開,還且道得一句,“不論你是誰人,敢傷師兄者,唯有重拳鋒刀以待。”。
“小白眼狼,是本王救的——”
這話直到一半,就為另一句所截,“你們可知,傷我最深的,是你二人。”,清淡到幾乎不帶情緒的話語,卻讓那小兒讓開了道,雙雙垂目立着,霜打了一般,一動也不動了。
“殿下要跟我說什麼?”
岐王繞過那二人,近前低聲道,“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聲,那翟進已為皇城司依誣告律處置了,餘事都已妥善處理,你就不必再憂心了。”。
沈淙深深施禮,“殿下深恩,淙沒齒不忘。”。
“還有就是——”
“殿下有話盡管說,淙自當奉命唯謹。”
“本王幫你一回,你也當幫我一回,是不是這個道理?”
沈淙欠身道,“敢問淙有何處,能為殿下效勞?”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請你将來在合适的時機,上道《乞請岐王出居外藩》的劄子,不算難為你罷?”
沈淙還未說話,崔墇已搶先道,“師兄,不可!”。
這哪裡是乞請劄子,分明就是催命符,若是上了這劄子,那就是背上了‘疏間兄弟’‘離散骨肉’的罪名,以後還怎麼于這皇城立足?他們即便是橫死于獄中,也不願如此連累師兄,“師兄——”。
沈淙冷聲道,“你若再言一字,就不要再認我這師兄。”。
“我——”
縱是再咬牙切齒,還是沒敢再說出一字來。
“淙可能問一句,殿下為何要如此?”
岐王一笑道,“我不是三哥,不是這四方城的金絲雀,也不想做這四方城的金絲雀。”“本王之封國臨安,那物華天寶的花錦世界,本王想去看看他們詩文中描繪着的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斷橋殘雪,雷峰夕照,南屏晚鐘,長橋月艇,謝傅東山,錢王古冢——”。
望着岐王面上神往之色,沈淙不知因何就想起剛才行來時,禦溝之中為潺潺春水漂送出宮城的瓣瓣殘花,他們大約也是見慣了看膩了這皇城景象,而想去城外看一看罷?皇城之外的人想進來,皇城之内的人想出去,也不過都是尋常事,總歸沒見過的景色才是最好的。
岐王救了那二人,讓他以後能免于活在遺恨悔愧的噩夢中,他也當為他的願望盡一份心力,“淙定會竭力而為”。
既得了承諾,岐王方才安了心,又與沈淙胡亂扯了幾句閑話,也就離開了,離開時還道,“如是三哥對你不好,就來本王的臨安,本王待你如座上賓。”如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式的人物,三哥但凡稍有猶豫,他可就要下手搶走了。
“如是,多謝殿下美意了。”
再回到州橋沈宅,見那二人瞠目呆神杵在門口,話也不敢說一句,動也不敢動一下,沈淙看着他們,心内忽而有些迷蒙與茫然,他們初來沈府時不是這樣的,阿垢雖拘謹卑斂卻沉毅寬厚,墇兒雖矜傲驕慢卻純真爛漫,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變化的呢?
他好似想起了,是他帶這二人去博陵懇求世伯讓其二人參加當年縣試,金榜貼出來後,為擢為案首的墇兒卻是失蹤了,等他們發動郡人将其于後山竹林樹洞中找到,再帶回來後就徹底變了性情,還且再不肯喚湖鳴世伯為‘阿爺’,無論他如何說勸,甚至欲動戒杖,都不肯聽。後來在湖鳴世伯的勸解下也就隻得作罷,由着他帶回了沈府,那之後更是再不肯回博陵了,他的勸解自然還是無用。甚至于連崔世伯的銀錢都不花一分了,隻是二人出去支攤賣字,還與那翟進起了沖突,這回又為其陷害了一回——
他隻覺那之後這二人越發相像,相像到幾乎如同一人,一樣的小心敬慎,一樣的低眉順眼,一樣的俯首帖耳,那時的他們,無論如何苛刻的人,都挑不出半分過錯來,都已恭謹服帖到與他疏離生分的地步了。
可他無論怎麼問,都是一句“墇兒無事的,師兄不必擔心。”。
現在想來,墇兒就是那時知道的罷。
阿垢,大約是要晚一些。
想是墇兒不忍心,讓兄長也如他一樣,時時刻刻都承受煎熬。
如德偱世伯所言,這是他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其中了解與愛重,全不亞于濰兒這個親兄弟,如何還會怪罪本就無辜的他們,他本是想存心晾着他們讓他們長個教訓的,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離開他了,可如今卻是如何都不忍心了,“門外的花草都快為你二人身上味道熏死了——”。
崔墇竟還真吸嗅着鼻子聞了聞道,“也沒有很臭——”。
“笨”崔垢破涕為笑,一戳小弟腦袋,“師兄叫我們進去呢”。
崔墇萬不想他還有為阿兄說‘笨’的一日,心中也是不由有些好笑,卻也沒有争辯,其實他不是不知,隻是不敢信而已,想要聽師兄親口說出。
沈淙輕輕笑道,“二位小公子,請進來罷。”。
踏過門檻,他們就又是沈家的人了,二人齊齊跪倒行禮,“墇兒”“阿垢”“拜見師兄”,既不是晨省時分,也非是昏定時刻,那就祝“師兄勝常”。
“今時确是真‘勝常’了”
“振纓,帶他們先去居所洗漱”
“收拾齊整了再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