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旁諸人正是沈淙一行人。
沈淙正發愁如何進到京兆府之中,就見從阿妩從袖中掏出一方令牌來,這令牌他是見過的,岐王也有這麼一面,當日帶他去皇城司诏獄時用的便是此物,皇城司司兵探事見之皆是唯唯聽命。隻岐王本就挂着皇城司的職銜,雖是虛銜并不理事但卻有威權,若是有令降下他們也不得不從,可阿妩怎會有此物,“這是?”。
謝妩一笑道,“姊夫給的”。
“還是很好用的”又恍然想起什麼道,“差點忘了,姊夫讓我将這個給你,說是憑依此物,可随時入宮見他。”。
沈淙兩手接過,才道是一枚見方不滿一寸的金印,印文為“維清緝熙”,金印四方都篆刻有相同字樣,仔細分辨才道是‘吉利’二字。吉利,劭,隻怕是皇帝的乳名,心下不覺吃驚,面上卻未作色,隻是納入懷中小心收存好。
雖是有皇城司令牌在手,然皇城司無由卻也無權幹涉京兆府刑獄事案,除非是奉皇命,這時要再去禁中請得皇帝之命業已太遲,為今之計也隻有,兩人目光不覺相對,已是明白彼此之意。而他們之中,能與人人聞而色變的皇城司扯上聯系的,也隻有因瞽一目而為人貫之以‘鬼目’之稱的前淮清幫長秦檢了。
謝妩将令牌遞過去,“小檢子,就靠你了。”。
秦檢雙手接了,轉目看向家主,見家主點頭首肯,才且收入懷中。
見其似有擔憂不安,沈淙觸按其肩溫聲道,“但有罪責,我來擔受。”。
秦檢卻是搖頭,“我想家主不要出面,都由檢——”。
話未說完,就遭否決,“不行”。
言語仍是溫和清正,可卻是不容有疑的堅決。
“可——”
這回連話都無有,隻是淡淡一凝他,秦檢當即閉口應是。
不論如何,他們還是靠那令牌蒙混了進來,以皇帝着令皇城司協理推鞫此案的名頭,想來他們并不知真假,卻也不敢得罪,将他們引到了堂側等待。
隻卻見他們一行實在形迹可疑,見那司錄參軍與一獄卒附耳說得幾句,那獄卒從側堂出去了,想來是去皇城司求證了。這一來一回至多也不過一個時辰,留給他們的時間實在不多。是以,他們心中灼急并不亞于等着觀堂審案的百姓,卻又不能展露出一毫半點,好在檢兒将以目色止停那幾個叫嚷鬧事的人,兩邊衙隸就齊齊以木梃扣地警衆,此之謂‘打杖子’,意味着府尹要升堂理事了。
果見一人身着朱色品官服飾從側堂走出來,也無坐到正堂公案後,而隻是于旁落座,向他們這方點首緻意後,轉而将那方驚堂木一拍,配合着威武的呼喝之聲,威嚴之聲震蕩于公堂内外,裡外都瞬地靜下來。
也是阿妩說與他,才知此為府判嚴授,京兆府尹韓征半月前谒告省觐去了,此時還未回來。
為先審理的卻非是探花殺傷案,而是另外三樁事案,一樁僞契侵宅的民事案,及其餘兩件過失殺人及教令殺人的刑事案。
僞契侵宅、及“蒲察案”事案事實清楚,被論人也都供認不諱,不過兩刻就已具案審結,反倒是那樁越級直訴的教令殺傷案頗花了些時辰。
此案原屬于祥符縣内案事,而本該接理這等事案的祥符縣令黎耿然,卻正是此案被害人,而苦主便是黎耿然之妻黎周氏,所訴之事乃是縣學生劉滔教令其仆闖衙斷其夫黎耿然一指,而終令其夫金創中風不治身亡。
其事之起因乃是因以詞訟為閑業的縣學生劉滔作自訟齋,隻待誰家有了一點争端,他就暗中播弄是非挑起争訟,以造鹬蚌相争之形勢,他好從中取利。其外,更與縣府吏役串通勾結,株連良善謀奪家産,使得縣裡諸家傾業敗産,赤貧如洗。
祥符縣令黎耿然因之多方探訪,将相關涉案人員全數依律查辦,并将自訟齋押在官府,而本該同樣依法科斷的劉滔,祥符縣令因念其為縣學生,不欲使其受辱于官刑,隻送往縣學決竹篦十下,此案因此具結。
卻不想劉滔心中惡祥符縣令判決不公,竟自教令縱容仆從橫闖縣衙,挾持縣官,混亂之中,斷去縣令一指。因縣令也為涉案人,隻得向上訴至直轄州府——京兆府,在當時還激起了當朝士大夫的崇論宏議,最終以判決傷人仆從‘杖八十’,劉滔由縣學教官嚴厲申饬的結論而具結。
而在事案具結七日後,黎耿然卻因金創中風救治無方而身亡,其妻黎周氏不顧身重再向京兆府提起複訴,請治縣學生劉滔‘教令殺人’之罪。
此事尚在律法所規定的五十日的保辜期内,在保辜期内死亡者,仍以殺人論處,因此,黎周氏的訴求是完全合乎律法情理的。
然經過他們一再讨論後,認為隻是‘斷指’不至造成性命有損,定是有其它疾病同時作用才中風不治,為此還派了好幾批禦醫及其仵作診斷檢驗,以探尋出緻使黎耿然最終斃命的真實病因。
幾月過去,黎周氏腹中子都已生産,案事卻無任何進展。
最後還是左軍巡使杜契在黎耿然卧房床榻所在内側牆壁發現幾處鼠洞來,由此認定‘風邪’定是由此侵入患者斷骨瘡口才引起的中風症候。
概而言之,黎耿然之死,主要還是在黎周氏及其家人救護不當,就算源頭是在斷指之故,也是劉文,也就是那仆從之過,如何也不該當歸因于劉滔身上。因之這回達成的共論是,駁回黎周氏之申訴,并特念在其夫将死心思難免昏蒙的情理,就再不治黎周氏的誣告反坐之罪。
黎周氏在秦鏡高懸正大堂皇的公堂裡放聲悲哭。
沈淙向前半步,方要說什麼,卻為秦檢不動聲色攔下,心知此時不可旁生枝節,不由得将手用力一握。
如其所見,他再次選擇了漠然的态度,一如當年面對大師兄之死時一樣。
當年傾淮清之力都未能将人護住。
何論如今?
他就這樣看着。
看着那些衙隸将黎周氏請到公堂外。
看着那些衙隸将黎周氏帶到戒石前。
看着黎周氏在看清那字後止住悲聲。
看着黎周氏起身走出府院再無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