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這寒門公子“極力要求”于他使那“鼠彈筝”的刑罰,隻卻多少還顧忌着他這天子門生的身份,又皆此案已是物議沸騰人言啧啧,若使那刑傷太過沉重顯白,隻怕是難杜悠悠之口,畢竟‘衆口铄金,積毀銷骨。’,不能不慎之再慎之,若不到萬不得已,他決然不會用那刑法,因之隻用了幾樣相較輕省的刑具。卻不想這一介書生竟會如此頑鈍死硬,一身皆為血色浸染,身上也再尋不出幾塊好皮肉,愣是一語不說,半聲不吭,一雙血目更是要吃了他似的——
眼看明日就要過堂審理了,還是無法将缺失的那一環補上,他再次去問府司嚴府判是否可以‘毀失無迹’結錄,卻隻得一句,‘贓證未明,獄可遽決乎?’。是以,他也顧不得許多了,讓獄吏将他改良過的‘鼠彈筝’施與其人身上。
這‘鼠彈筝’物如其名,便是一把古筝,唯一不同者,不過是将載弦之前後嶽山及弦孔,皆以其人手足指頭替代了。
而他所做的改良,也不過就是将其原本的細繩變作真正的銅絲筝弦,以小木槌按壓擊捶,其聲清遠明亮,所謂‘施弦高急,筝筝然也。’,方才聽得半曲,那為反縛住的二十根指頭指節處已是皮肉盡脫,白骨可見,他也得以在渾身痙攣抽搐不止的人眼目中見到了他想見到的情緒,揚手讓那人獄吏暫停刑訊,“這筝曲如何?”。就在他等到幾乎就要不耐煩時,才見那兩片滿是血痂的唇微微顫動着,卻未有任何聲色發出,“他說什麼?”。
獄吏忙貼近去聽,卻也無有所獲。
張固道,“給他水”。
獄吏取過一盞水來,從那人已顫動至合攏不實的口齒細縫中灌下去,過了好久才分辨出那兩句話來,“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那是京兆府正廳院内戒石銘上的兩句銘文。
這銘文原出自于五代蜀主孟昶的《令箴》,全文共皆二十四句,太祖覺其冗長,删繁就簡,改作四句,“爾奉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頒于州縣,敕令勘石,立于衙署大堂前,州主縣令坐堂理事,即可見之,以警戒其秉公辦事,從政為民。
張固先是一愣,而後又是一笑,這時才有‘下民易虐’的覺悟麼?倒也沒費了他這半天功夫,以食指将那筝弦輕輕一撥,方才鎮定下來的人又是劇烈抽搐不止,又因無力及時再将口齒咬合,死死壓制了幾日的呻吟也洩了出來,直如瀕死的虎獸一般。
而這一聲哀号,便正如萬裡長堤有了一道裂縫,隻要再稍微使上那麼一點力,就會催動得其人精神意志如将江河那樣垮塌潰決。
張固又再撥挑了兩下,随口吮去指腹上冒出的血珠,待人漸漸平複下來,才将額前一縷濕發為其理順,笑問道,“這筝曲,還聽麼?”。
不意外見其無力閉目,輕輕搖頭,而後啞聲道,“是我所為,詳具如狀。”。
“松開束縛,讓他署押。”
魯惇軟軟癱在地上,目示早已屈伸無方的指頭,苦苦一笑,費力開口道,“我實在受不起多餘苦楚了,煩勞獄吏小哥幫我署個押罷。”。
那獄吏看向張固,見其點頭才龍走蛇舞簽了名,又聽這罪囚低聲問,“小哥姓名為何?”,獄吏登時冷了臉道,“你問這作甚?”。罪囚又道,“小哥心善助我,總得知道姓名,才好懷恩圖報。”。獄吏愣了愣,見其人已近乎廢人,也就無所畏懼,“王萬”。
魯惇張了張口,“多謝王萬小哥”。
張固眉頭一皺,心中微有疑忌,“那贓證在何處,現時總可說了?”。
“在我随身包袱之中”
張固出口低斥,“此時還在妄語!”。
“那包袱我都已命人搜過,何處來的藥囊?”
“藥囊沒有,還無香囊麼?”
獄吏忙又去搜了一遍,果在其中搜檢出一香囊來,快步跑回交給張固,“就是這個?”。
“是”
“這其中分明是香料”
“事後我将其中炙甘草倒了,又換了甘松香進去。”
這香囊是真是假,張固倒也不怎麼在乎,他要的隻是這罪囚誠心供服而已,隻是,是否有些太過順利了,“何以轉瞬變換了心思?”。
魯惇顫聲道,“此中一刻,世上千年,身已殘損至此,何可說是轉瞬?”。
“想着堂前翻訴,以期移司别勘?”
魯惇苦笑道,“張巡卒手眼通天,惇不敢心存僥幸。左右不過一個死罪,還不如就此痛快了結,何苦再受這多餘磋磨?”。
張固笑道,“這才是‘有識之士’所為”。
“是,惇謹受教。”
張固目的達成,又見其服順,也無意苛虐,“再喂他些水,好生送回去,以待明日過堂。”。
魯惇斂目稱謝,問喂水那獄吏,“小哥又叫什麼?”,他如記得不錯,當腰一杖,便是拜他所賜。
那獄吏也直言道,“豐乙”。
一時又有幾位獄吏幫忙,毫不避諱說出自己姓名,魯惇也都笑着稱謝。
此時已走到門口的張固不知為何眼皮一跳,還是沒忍住問那正為小心擡回牢中的人道,“何故如此?”。
“惇已死亡無日,餘事已不可為,唯有記下姓名,聊作報還罷了。”
為譽為‘天下首府’的京兆府衙門,又稱南衙,專司京畿地區的刑獄錢糧諸事,其嚴格依據《營造法式》建造的府治建築,以府門、儀門、正廳、議事廳、梅花堂為中軸線,輔以天慶觀、明禮院、潛龍宮、清心樓、牢獄、英武樓、寅賓館等五十餘座屋脊高挑、彩繪精細的大小殿堂樓宇,布局規整,堂皇有炜。
其府門朝南而開,俨若城門,舉目觀之,甚是氣勢恢宏,巍峨壯觀,進入其中,是一道儀門,過儀門就見大堂前院之中,立有一塊戒石,南面書‘公生明,廉生威。’,北面則書,“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大堂也即正廳,是為府尹判官發布政令、處理要務、審理要案之地,甬道兩側是左軍巡院、右軍巡院、左廳、右廳、架閣庫、使院等機構。大堂之中布局,與諸州縣衙署并無太大分别,大堂正上方勒戒官員‘明察是非,斷獄清明’的‘明鏡高懸’匾額,公案後戒喻官員‘清似海水,明如日月。’的‘海水朝日圖’屏風,兩邊紅底黑字的“肅靜”“回避”虎頭牌,以及笞杖、夾棍、長凳等刑具。
聽是今日要審探花為其族叔殺傷事案,京城百姓早早就來到府衙大堂等待,哪知這等了大半日,也不見府尹出來升堂,有幾人實在忍不住急得直大聲吵嚷叫喚,為立身大堂左側的一銅面修羅回目看了一眼,吓得立時吐舌噤聲垂下頭去。
這銅面修羅正是從前的淮清幫長秦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