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人,身處雲端之上的世家公子,又是三年一出的狀元郎,基本等同是文曲星下凡,這樣清貴之人究竟為何會攪和進這人人避之不及的仵作勾當來?
王與心内糾結掙紮了一刻,終于在其人欲檢驗背身而費力翻轉屍身時,豁出勇氣上前道,“崔狀元,我來幫你。”。
崔垢微微一驚,轉而感激一笑,“直喚崔垢就是”。
王與忙忙擺手道,“那可不敢!”。
崔垢也不強求,“也可喚我表字‘清塵’。”。
王與仍是搖頭不肯,助手翻過屍身,看着其人繼續目色不移細細檢驗,隐藏于内心深處極度的驚奇,極度的不解,迫使他必須趁機問出來,“面對這些腐肉、污血、斑迹,崔狀元竟就不覺得髒穢作嘔麼?”。
話一出口,他就知僭妄,卻并不後悔。
他想知道,太想知道了。
也許是這人于他們匪夷所思的溫善态度,讓他一時忘了這隔如天塹的尊卑貴賤,以緻生出了可以問出這等放肆話語的錯覺來。
崔垢正唱完一句,聽人這般問,略略一擡目,隻靜望了一眼,就低下頭繼續檢驗,聲色還是慣常的溫和親善道,“這是他們留在世上最後的痕迹與話語,怎說是髒穢?”。
王與并不滿意這回答,索性直白說道,“你就不覺得這仵作行當髒穢惡濁不堪麼?”。
崔垢眉頭一皺,手下頓停,沉吟一刻,似是不解道,“為何?”。
轉而有所頓悟,眉目一展,反問道,“你會覺得司法官所做之事髒穢惡濁麼?”。
“自然不會!”王與道,“可我們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崔垢挺直身子正色道,“一樣都是‘為生屈者鳴,為枉死者言。’”。
王與分辯不過,隻是固執呢喃,“就是不一樣——”。
“替不能言者言,替不能訟者訟,替不能辯者辯,如此可為,有為,須為,必為之事,如何還會覺得無顔丢醜呢?”
王與不确信道,“崔狀元真這樣以為麼?”。
“如何不是‘這樣以為’?”
這辭色不像是作僞,王與心上竟奇異地有了一點自我認同與行當自豪,雖是細小地将能捕捉到一點點,“可是他們都看不上——”。
崔垢翕然一笑道,“卻也‘無可替代’不是麼?”。
适時衙隸正将甘草汁端送來,崔垢目指汁液于其人道,“雖生刍之賤也,不能脫落君子。”“此處雖無生刍相贈,便以此甘草汁替之。”。
王與即時明白狀元郎是将‘改正’的機會留給了他,忙地上手接下,轉臉看了何九叔一眼,見其眼神驚疑惶懼,并未出口阻止,卻也無法阻止。才轉過頭來一一塗抹在本來為茜草所遮藏的拖蹭痕損處,又将幾處僞作出來以确證是‘故意’而非‘過失’殺人的傷損一一指出,在曹錄參記錄時,咬唇半晌才小心開口問道,“我們這種行為崔狀元會——”。
崔垢不等其說完就道,“不對,但不怪。”。
王與驚問,“為何?”。
崔垢見驗狀已填錄無誤,遂請曹升轉呈府判,再邁步從潑過酒醋的炭火上跨過以除身上腐穢之氣,道,“師兄文章中有句話,人之情不足于财,則貪鄙苟得,無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祿,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祿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養廉恥而離于貪鄙之行——”。。
從停屍房出來,見王與目色茫然,輕輕一笑道,“一如管夷吾之‘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服食器用,婚喪嫁娶,皆能自足,方才談得禮節榮辱。”
王與垂眼沉默了一會,忽而下定了決心,将袖中之物呈奉與人,“這是我最初填寫的驗狀,其上有崔狀”見人目色瞬而一凝,其中竟有說不清的厭惡之色,便忙改換了稱呼,“崔公子所須的一切信息。”又取出半吊錢道,“這是‘受赇’所得,我并無動過,也交與崔公子你——”。
崔垢目望這與他年歲相當,卻已娶妻育子的青年人,鄭重接下道,“衣食未足,而知榮辱利害,我不如你。”。
王與了結了一段心事,反倒輕松下來,“崔公子哪會曉得‘衣食不足’的滋味——”。
“如何不知?”
個中滋味,實難道明。若無師兄濟助,隻怕他餘生就隻能體味這滋味了。
憶起過往,崔垢目色垂斂,轉而釋然微笑道,“你總還有一技傍身,不像那時的我,一無所能。”。
王與隻當是崔公子與他玩笑,并不當真。
一直無言的崔墇目色卻是一黯,卻仍是無言,隻在無人注意時,于衣袖掩映之間,勾住其人指尖,卻也隻是輕輕一勾,并無任何停留,他隻是想讓他知道。
他在。
這就夠了。
他們的心思。
如同他們的身份。
都是見不得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