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判嚴授轉入後堂吃了兩盞茶,取過手邊卷宗随手翻了兩翻,也無心思觀看,随意扔在一旁,踱到院外負手站了二刻,那去寒暑客店取證的衙隸方才轉回,而那查證所得果與那小賊說的并無出入。正要轉回堂中,錄事參軍曹升送來了重新填錄勾畫過的驗狀及人形圖,嚴授大約看了幾眼,心中不由深深納罕,又吩咐其預備重新升堂審案,待得上堂坐定,秦檢一行人也為衙隸請來,略一點頭緻意,“既是崔狀元檢看的屍體,就請崔狀元協同本官共同問鞫。”。
崔垢見守在堂下的師兄目色示以首肯,方施禮應聲道,“願為府判效勞”。
嚴授遂拍了下驚堂木道,“帶吳奎、吳商。”。
過不多時,店主吳奎、夥計吳商為衙隸帶了上來。
吳奎究竟常與官府中人打交道,因之倒還沉穩鎮定,依例叩拜過後就靜默等候問詢。吳商卻已為這陣仗吓到,挨着吳奎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還未問什麼,就已滿頭大汗。
嚴授靜靜看了這二人一會,才依照他們當日所錄供詞慢慢問道,“本官看這卷宗上,是你先發現的死者?”。
吳商細若蚊吟道,“是小人”。
嚴授高聲道,“你往前跪一跪,本官聽不清你說的。”。
吳商膽怯地看了眼叔父吳奎,往前膝行了半步,見堂官仍是不滿,才又往前移了兩步,離得叔父遠了,心中也就沒了底,卻還是壯聲道,“回府判,是小人先發現的死者。”。
“吳奎?”
吳奎平和道,“是,府判。”。
“嗯,你将當時的情況說說。”
聽聞是讓叔父講述,吳商不覺松了口氣,不免落在了身側諸人眼中。
吳奎眼神一閃,稱了聲是,又道,“我當時正在樓下櫃台整理賬簿,聽見樓上間或有争吵聲,這倒也是平常事,也就未加留心。”。
“又因那時快至辰時,我讓商兒照例上去給魯探花送藥,過不多時,卻見魯進士面帶怒容從樓上下來,急步從店裡走了出去。我正好整完賬簿,正要上樓時,就見到了慌得從樓梯上翻滾下來的商兒,好半天才問清狀況。原來商兒去送藥時透過窗口看見那二人起了龃龉,手腳相争間魯探花發了病,而魯進士卻無視其求救請求,隻看着魯探花渾身抽搐至沒了聲息,而後奪門而去,等商兒進去探看時,魯探花業已斃命。”“我聽了商兒的話,上去看時果然不假,便急忙至官府報了案。”
“可有人證?”
“那時客店将才開門,其時并無客人在。”
而這與曾谔魯惇所言的辰時相邀同遊對上了,至于是否滿面怒容而出,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堂下圍觀的人又開始哄嚷起來,一時分不清這與那劉脈二人誰說的為真,說的為假。嚴授也有些頭疼起來,正想傳喚那劉脈與其對質,轉目卻見那狀元郎崔垢沖他輕輕搖頭,看着似是有話要問,便目色示意自可發問。
崔垢微微欠身緻意,而後轉身問道,“店中當時可有居客?”。他們三人居在二樓左邊三間,而樓右側三間因當時屋梁塌陷修整之故,為一面丈餘木闆所隔,他已打聽過,當時樓上除魯氏叔侄與阿戌兄三人之外,并無人居住。争吵聲既能為店主聽到,一樓居客竟無一人聽到?
吳奎自知此問是何意,略略擡眼道,“一樓是有幾位居客,大約是睡得實,或是心在旁處,并無聽見。”。
這自然說得通,崔垢并不糾結在此處,再問,“不知死者當時是何等姿态?仰卧,俯卧?”。
吳奎狀似回憶了下道,“如我記得不錯,當是仰卧。”。
崔垢又道,“煩請店主仔細回憶下準确的姿态”。
吳奎看了這少年一眼,心中暗自嘀咕這人是何時出來的,本來今科一甲都出自他這店中,何等的榮耀,卻不想出了這等事,狀元榜眼将一唱名就為下了诏獄,探花更是死在了他店裡,兇穢事都趕到他身上了,心中不能不為之惱火。而此案如何具結更會——
想到此處,吳奎定神肯定道,“仰卧”。
“期間可有移動過?”
吳奎不覺變了臉色,“小人又非無知野氓,自知事涉謀殺罪案,必得将現場保護好,怎敢随意移動屍身?”。
“可我看驗狀之上記錄的分明是俯卧,屍身墜積斑痕分布側前身位置。”也不留給吳奎思考對答的時間,“店主是一經發現就至官府報案了麼?”。
吳奎分明記得驗狀之上寫得是‘仰卧’,怎會?念頭将才一轉,方還沉浸在疑惑之中,再聞發問還有些發愣道,“是”。
“差官是何時到的?”
有目共睹之事自然說不得謊,“未時”。
“店主是在辰時發現的死者,一經發現即時就報案了,客店與府衙相隔不過兩刻鐘的路程,差官到達如何已是三個時辰以後?”
吳奎心中暗道,隻因最初本就是以病案報呈,後來他們起了别的心思,才以殺傷案處置的,也因此迫逼他們改了供詞,可此時卻又無法言說。
吳奎稍有猶豫,嚴授急聲一喝,“卻是為何?還不快說。”。
“因小人驚急之下走岔了路,才耽擱了些時間。”
這說辭總有些說不過去,嚴授拍了驚堂木怒色道,“胡言!你一常與府衙走動之人,還能走岔了路不成?”。
吳奎不覺汗濕,聲色蒼白道,“小人确是走岔了路——”。
一邊的崔墇冷冷一笑道,“不知吳店主走的哪條岔路,至于将兩刻鐘的路走出兩個時辰來?”。
吳奎辯道,“實在是為那殺傷案吓呆了——”。
“殺傷案?”崔垢忽而高聲一句,吳奎怔怔稱是,“若真要以‘殺傷’具結,殺人者也非是你力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