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墇立時破顔微笑軟軟道聲,“好”。
崔垢不像小弟将情緒昭顯得那樣明白,面上倒也能見得一點清淺笑痕。
且說幾人最終進到菩提園中,舉目就見東北隅臨時搭起的草廬之中,其間燭火飄搖,香煙缭繞。
一面透薄紗幛前,寺僧們正分守其位,各執法器,阖目垂首默誦經文,以庇佑超度亡靈,“……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就在此時,卻聽,“實在是國朝典例如此,請恕貧僧不能為施主破例。”
“禅師——”
他們遂即循聲望去,正見一僧人掀開紗幛出來,随後追出的便是崔實。卻在看到門口的沈淙後停下動作,神色登時有些尴尬難看,随之咽下了後面的話,隻看着那僧人于他們合十一禮,消失在門外。
不過幾日未見,面前的湖鳴世伯他幾乎都快認不出來了,幹瘦,灰黑的臉膛上沉積着悲哀木然的塵灰,深陷,渾濁的眼目中閃着凄楚哀凉的暗光,見他走近,兩腮更是斷斷續續地,神經性地痙攣抽搐,仿佛是極力控制着神情态度上隐伏的悲憎,他從無見過湖鳴世伯這般郁怒,有如風雨将起,有如雷電将作。
這樣隐忍不發的樣子,倒比言語暴喝來得更有壓迫力。他不由心下一沉,暗暗吐出口氣,才邁步向前走去,方走到草廬前,本想問他可能進去敬香拜祭德偱世伯,還未等他開口問,是否能進去拜祭德偱世伯的話,身前已是橫生出一臂,“不必了”聲色還是一同鼓司前那樣的冷硬疏漠。
“崔湖鳴!你有何道理于師兄使臉色——”
“墇兒——”
沈淙皺眉喚止,搖了搖頭,又再放緩了聲色道,“進去罷。”見二人神色郁郁不安,再道,“我就在天清寺,遠遠地陪着你們。”想是二人不欲他為難,終是向他施了一禮,進了草廬。
而他就隻在草廬外,朝着那停靈方向依禮拜過,再向湖鳴世伯深深一揖,再擡頭時,見湖鳴世伯向他僵硬地略一點頭,又轉頭于那念誦經文的僧人說了一句什麼,才掀起紗幛讓了他們進去。
未幾,那些念誦經文的僧人也都各自收起法器魚貫退了出來,趁其餘人于裡間敬香拜祭之際,問了隊列末尾的佛僧,才知先前那禅師口中不能破例的‘國朝典例’,原是那‘佛寺聲鐘’的喪儀。
所謂‘佛寺聲鐘’者,本是死喪之家請寺院僧侶為家中亡故者持續撞擊無常鐘若幹杵,以為逝者‘拔苦與樂’、‘滌心洗塵’以‘尋求解脫’的特殊喪儀,又稱之為‘浮屠法撞鐘’。後來因為各種緣由,經由京城官員提議,将其納入到了國朝禮法制度之中,因之逐漸演變成了部分品官及皇室獨有的特殊禮法制度,以至襄宗朝時,則成為了國喪及‘京城文臣卿監、武官大将軍、命婦郡夫人以上亡故者’的一種特殊喪儀與特殊哀榮。
之所以稱為‘特殊哀榮’者,便是因為這種‘哀典’并非定制,而是來自天子或是朝廷的特殊的給賜與恩眷,因又與赙賜制度合稱為‘聲鐘給赙’。總之,喪葬之家必得經由朝廷‘同意’和‘許可’,才可于佛寺擊鐘示喪。
而德偱世伯既非品官,又無給賜,更有‘士庶之家不得用道、釋鐘鼓威儀’的禁令在,那禅師的拒絕自也在情理之中。正要動身離去,卻見那紗幛上倒映出的三道黑影似是起了争執,也隻是默默看了一會兒,最終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轉身離開了。
回天清寺途中,謝妩見九郎隻是沉默無言,凝眉想了一想,忽而快步走到前面,側歪了身子問道,“這是怎唔——”卻不想沈淙方自出着神,未曾注意,隻是往前走,鼻頭就此撞在了下颌,又失去重心撲了滿懷,鼻中即時又酸又澀,秀目之中立時蓄滿了淚,眨目之間滴在了九郎肩頭。
沈淙下意識将人抱住,就連手中篝燈都失手掉落了,卻又覺得唐突,馬上松開了手,兩隻手不知所措地僵張在空氣中,急聲叫白微過來,白微卻忽得‘啊’了一聲,“娘子,我腳崴了——”而後依偎在滿臉緊張的振纓懷裡捂着嘴笑。
沈淙背着身倒是未曾看見,隻得虛虛扶着直到謝妩自己站起來,才滿目擔憂地問,“怎樣?可好麼?”。
白微急急地擠咕眼兒,她家娘子卻隻道,“沒事”,不免失望地扁了嘴,一手推搡開了振纓,懷着幾分怨氣指責道,“誰讓你過來的!”振纓還自沉溺在軟玉在懷遺留下的襲人香氣中,方吃吃笑道,“這不是怕你出事麼?”。
“你才出事呢!”振纓隻是笑,白微乜人一眼道,“‘男女授受不親,禮也。’連這都不知道麼?”振纓微地挑眉,心中暗道,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也沒有‘授受’,也就算不上‘失禮’。又聽其獨個嘟囔道,“也不知道好生教教你家那榆木公子——”。
“公子我可管不了”振纓卻隻湊到耳邊,輕輕吐氣道,“我不是‘那樣’不就行了?”白微臉色唰地紅了,一手将人推開,有意離得三尺遠,還道,“看好你家公子”别看我——
黑着半張臉的秦檢不覺嘴角一抽,竭力與那二人保持着距離。
謝妩隻作無事往前走去,沈淙折身撿起篝燈,卻才發現為他摔壞了,不覺無奈輕輕一歎聲,提着個不亮的篝燈,保持着禮制允許的最近距離,走在謝妩身側,半晌方才找到話說,“将才,你是在問我什麼?”。
謝妩鼻中還是泛着酸,在黑暗中輕輕吸吸鼻子,道,“不過是問你怎麼一路沈默不言?”沈淙恍然道,“在想‘聲鐘’——”
一語未了,便聽利器破空之聲,以及振纓一句警醒,“公子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沈淙隻來得及将謝妩推至一邊,以使其中兩箭落了空,射落在地上。卻再無法避開更多襲擊,餘光就見那寒涼之物堪堪擦着他的頸子與耳側劃過去,其中一支為秦檢提劍挑開,一支為振纓空手接住。
竟還是連弩扣發。
因事發突然,沈淙神經高度緊繃之下,半天才覺臂上生疼,偏目看去,才道是一箭貫穿了他左邊肩臂,此時如何也使不上力來,又怕還有弩箭射出,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