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們趕至天清寺時,正好見到那一片溫柔霞光,徹底消失在天的盡頭。
蒼茫的暮色随即從遠處暗暗襲來,直将整座山寺都攬入他的懷抱之中,一輪下弦月也為灰暗的雲塊所遮蔽,隻有幾顆疏落的星子閃着若有若無的光。
心頭也似因這天色蒙上了一層陰霾,惘然立身良久,方在冥昧時,從裡忽而傳出一句佛偈,“願此鐘聲超法界,鐵圍幽暗悉皆聞,聞塵清淨證圓通,一切衆生成正覺。”随之而來的,即是‘當當’的晚鐘聲,以及僧人‘嗡嗡’的念經聲。
那是佛僧晨暮課誦的鐘聲。而其撞擊之法,《禅門清規》之中自有規式,其鐘聲須得輕重分明,緩急有序,緊十八下,緩十八下,往複循環三次,共一百零八下,因稱為‘百八鐘’。
至于為何是一百零八下,曆來都有兩樣說法。一說是,因《易經》認為“九”是最大的陽數,因為看作數字之極,一年又有十二月,而九之十二倍正好是一百零八,以其象征十二月都吉祥長久之意;另有一說是,源自佛說人生有一百零八重煩惱,鐘鳴一百零八響,即可消除人的一百零八種煩惱。
不論是哪種說法,都是人們趨吉避兇、增長善根的美好願景。
此時這純厚綿長的鐘聲,便似是穿透溟濛黑暗,越過杳渺時空,悠悠揚揚而來,高遏行雲,聲振林木,袅袅不絕。
佛經上說,鐘磬之聲,可喚醒衆生迷夢、打就衆生三昧真智。
沈淙凝神細細聆聽,其聲果是明亮輕柔,清雅哀婉,足以滌蕩凡心。
但他大約是愚頑之徒,心思混茫蒙昧,迷而不悟,執而不化,又何談入三昧智境,得三昧真智?
佛經上又說,擊鐘時,一切惡道諸苦,都會得以暫時止息。
他也曾合十閉目誠心問佛,若使鐘磬之聲永不斷歇,是不是三界往生所有苦難都可永遠止息?
若是的話,他願生生世世都做那個敲鐘人。
可佛并沒有回答他。
但他知道答案了。
隻因,他心中那痛苦,不止未加止息。
還且更加沉重。
他們就這樣在山門口默聽良久,才為出來點燈的僧人喚迎入寺中,又安排了齋舍,再問了那僧人,才知德偱世伯屍身暫厝于去天清寺五裡之外的菩提園,幾人因随僧人指引前去不談。
若隻以功能而論,由士庶捐助、佛寺出力建設的菩提園,與官設之漏澤園皆是為收殓掩埋無人認領的無主屍體,或因家貧無力埋葬者的助葬機構。不同的是,漏澤園依同土葬禮儀,而菩提園依同的則是火葬禮儀,也就是所謂的焚化院、化人亭。
不論是官府還是國朝士大夫,都皆認為火葬乃是喪倫滅禮的蠻夷之舉——湖鳴世伯顯然也是竭力反對‘焚屍火化’喪禮的衆士大夫中的一員,奈何大兄遺志如此,也隻得無奈妥協——盡管官府每每‘申法嚴禁’,士大夫頻頻‘厲加斥責’,火葬之風仍是如他們口中所說的‘弊俗如故’。
究其緣由,一是地窄人衆,無地可葬;二是百姓貧窘,無力安葬;三是發火焚化,衛生便利。自然,主要還是基于前兩個緣由。此風終是難禁。若是一味‘法禁’,不幾日,莫說荒郊野嶺,便是街頭巷陌,就要有數不盡的棄屍了,冬日還好,若在夏日。且不說如何臭惡熏天,還易滋生疾疫。為了不使疾疫滋蔓蕃衍,就得将這些無主棄屍盡數殓葬。
而這收殓掩埋的苦惡差事,便就輪到所在轄區的官吏了,要他們自己來出棺槥之費自是不可能的,至多掘一土坑,往裡一扔,點火燒盡,已是仁至義盡。因之為了不徒添他們的麻煩,也就貫之以‘默許’的态度了。
不一刻,幾人來至菩提園外,便見林立之黑漆牌子——隻因該處專司以停靈暫厝、積薪焚燎之事,自然不會隻是一家,每日均有三五家辦事——而那黑漆牌子上白字是為作指引之用。其中并不見博陵崔氏字樣,想來湖鳴世伯大約無意,抑或是不願讓人來祭送。
幾人一直尋至菩提園北院,在外已可聞得隐隐的法器與念誦聲,整衣肅色正待進去,謝妩卻道聲,“稍待”。
沈淙惑然回首,謝妩又道,“幞頭取下來”。
雖仍是疑惑不解,還是依言将那直腳幞頭取下,不待再問,阿妩已近到他身前,微微踮起足尖,撿下一瓣杏花來,也才明白晨時那落花并未如同阿妩所說的‘沒了’,隻是如此戴了幞頭上去。而這半頭杏花竟是随他‘遊走’了這大半日,此時已見枯萎衰敗之象。一時不免生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的感歎,可這春色未盡,一世未足,已然枯竭衰亡,卻俱是因他之故——
頭上花瓣已為撿拾幹淨,幞頭也已端正戴上,沈淙緩緩擡眼,對上兩雙忐忑矚望的眼目,半晌才開口道,“我,便不進去了——”想來此間最不歡迎的便就是他了,他又何必進去徒增湖鳴世伯悲憎哀苦。
崔垢本想說一句什麼,徒勞地張了半天口,最終還是合上了唇,無言垂下頭去。
崔墇雖已是極力忍耐了,還是沒忍住,眼中蓄滿了淚水,又再流了滿面,引袖胡亂一擦道,“那我們也不去了——”。
沈淙勉強作出笑來,“都到此處了,再說不去,是否太晚了些?”。
“何論七日停靈期,隻得今明兩日了。過了今晚,一至明日,便是‘血肉盡消骨成灰’,以後再若生悔,可是來不及了。”
見崔墇隻是痛疚委屈,于他的勸說仍是無動于衷,正想讓崔垢幫言勸說,卻見崔垢也是紅了眼眶,也就未加開口,想了一想,才道,“那我送你們進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