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漸或收起餘晖,暮色漸次染遍金池,雲天化作湛青顔色,傾洩在一池碧水中。
夜幕中的金明池,沒了白日的熙攘喧嚣,隻是一片清寂沉靜。
他們乘着黝黯的星光,穿過朣朦的青霧,經由南岸的臨水殿,緩步登上了駱駝虹——其因仙橋中央隆起,形似駝峰,狀若飛虹,以而得名。此時正停伫于這虹橋拱頂處,二人并肩站立着,憑檻凝望着這一池輕霧籠罩的碧水,細嗅着池中蓮荷淡薄幽微的清香——
“阿妩”在這清幽僻靜之所,縱是低淺溫淡的聲色,也顯得分外顯明。不止謝妩,就連沈淙自己都驚得一驚,卻又稍斂眼目,一作鎮定之态,溫聲言道,“這個,給你。”。
謝妩轉首回眸望時,就見他稍伸向她這邊的右手,那掌心裡赫然有一方小物,略有些驚訝道,“給我的麼?”見是點頭應聲,方才伸手取了過來,拿在手中觀望。
借着幽晦的星光燈火,将可看清那是一方水藍色生羅荷囊,其上繡紋卻也是白蘋。打開系結繩縧看時,見其裡還有一甚為玲珑精巧的镂空銀香球,其間所盛的香丸,湊近聞時,竟是她鐘愛的梅蕊香——
心中也是既驚且喜,卻也不知是何時買的?
忽而想起振纓送白微那雙雀簪,想來是那時一起買的,他們也就那時不在一起。
她那已是極力隐藏的歡喜,還是不免從唇角眉梢流淌出來,将那荷囊收好,方微笑着問道,“那隻不是尋見了麼?何故又買一個?”。
那溫潤清湛目光之中,充盈着無盡的溫柔道,“阿妩以後便就隻用這個,而将那個小心收存好。”頓頓道,“收存到不會丢的地方。”。
“此物并不如何貴重,便是丢了也無甚緊要。”
又再稍稍沉吟了下道,“我并不能保證每回都能找到,卻又不願看到你難過傷懷,這便是我目前唯能想到的折中之法了。”
謝妩心中不禁一震,怔怔看了他一時,半時方才回過神來,慢慢收斂起心緒,失笑聲色道,“這卻不都是一樣的?如何還分貴不貴重的?”。
沈淙卻是轉首正色道,“那荷囊本是尋常之物,可有阿妩那畫繡增持,便就千金不換了。”。
這卻非溢美誇許之辭。
且不論如何尋常之物,但若沾得陳郡謝氏之名,便就已是稀珍難得之物了。
更莫若是師承成婉約詞派第一人柳無咎,而在少時就已聞名遐迩的謝不媚了。
時人之于其翰墨丹青,皆是不計重金争複求之,一書一畫甚或可至千萬缗。
而那荷囊上刺繡,本就是依其小幅畫作《雙鹭白蘋圖》而繡,原作本就以畫面明淨疏朗,設色雅緻而為稱道,再加其繡作運針之繁複精妙,擘絲之細膩工整,暈色之柔和淡雅,形神之生動傳神,全分不清是畫是繡,以緻那時的他還曾問阿妩道,“竟書畫于羅絹之上,卻不怕模糊褪淡麼?”。
阿妩卻是笑而不語,隻是讓他細看輕撫,才道那竟是針繡之作,心中便是吃驚不已。
那配色暈染、針法繡工,無一不是恰到好處的繪繡之作,如何不是千金不換呢?
謝妩倒是實在一怔,她好像還是第一回在他口中聽到這樣直白明了的誇許之辭,應當是第一回罷,卻是如何都想不起别的來了。隻奇怪的是,從來不喜,甚至膩煩這類奉承恭維之辭的她,這回竟是格外的受用,就即眸帶驚奇地歪頭凝望着他。
隻是凝望着,并不言語。
這靜默凝望,直讓沈淙冷白頰上開始發起熱來,又再浮泛起黝黯中都無法掩蓋住的绯紅顔色,目色不定問道,“可是我說錯話了?”。
謝妩方才将眸子移開笑道,“沒有”。
“隻是——”
“隻是什麼?”
正在此時,卻從那邊傳來言笑嘻怡,移目去看時,便見那蓮葉紛披遮蔽之間,忽而劃出一葉小舟來,正是在池上泛舟采蓮的白微振纓——那方紀本是為他們尋來了三葉小舟,阿妩業因他那臂傷不願他再去‘涉險’,就隻陪他在這虹橋上觀望。而秦檢又不願離他太遠,就隻抱劍守立在拱腳,方紀就即帶了申戌去了。
此時正見那小舟蕩開粼粼波紋,徐徐劃行到他們眼前,白微正要向他們炫示她采得的半舟蓮蓬,忽而卻聽‘罷嗒’一聲,不禁微微一怔神,就在這短暫怔神之間,‘罷嗒’之聲,接二連三響起,方一出聲道,“落雨了!”。
白微在淅瀝細雨中努力在舟上站起身來,将身邊一把油傘遞給虹橋上的沈淙,卻也隻是一把,轉即輕睨向某個不稱職到出門都不帶傘的長随,振纓也是讪讪笑道,“卻也不知神都這天這樣多變——”。
細密雨絲就在他辯解之間,将那漆黑烏亮鬓發打得微微濕亂,這才蓦然回過神來,正要将身上外衣除下遮在他們頭頂,卻見白微甚是無奈歎得一口氣,随手折斷一株蓮荷,以那闊大蓮葉遮擋風雨,又再折斷一株,遞給振纓道,“遮着罷”。
那邊的方紀忙将小舟劃到池岸邊,言說是去取傘了。
謝妩先是道得一句,“稀奇”轉即從他手中取過油傘道,“你臂上有傷,我來罷。”而後徐徐打開撐在頭頂。
他們的手并不意外地就挨碰上了,指尖劃過他掌心的那一刻,謝妩心中即是遽然一震,卻非是因這從未有過的挨碰,而是她竟在他指根合谷處觸得了一層薄繭——
謝妩隻略略忖得一刻,便頓然明白了什麼,詫然驚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沈淙稍即一怔便即會意,轉而将目光投向迷蒙雨幕,聲色極是平淡道,“大師兄去後”。
謝妩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默然頓了好一刻,才道,“九郎,你不必如此的。”轉而也覺這話說得甚無必要,又再滿目憐惜地問,“很辛苦罷?”。
沈淙隻搖了搖頭,輕輕一笑道,“不是什麼好根骨,但隻悉心用意而已。”。
在這幽靜清寂的春日夜裡,微帶涼意的驟雨,從茫茫楚天傾洩而下,如箭般濺滴在蓮荷葉上,發出錯落有緻,輕快悠揚的聲響。
凝心谛聽,粗聽時,是連成一片得淅淅瀝瀝;細聽時,卻是點點分明得滴滴答答。
其聲甚為清脆悅耳,猶如笙歌弦樂一般。
而在這帶着獨特意境與神韻的‘雨打新荷’景象的映襯之下,這一池隐在如煙如霧惝恍迷離暮色中的碧水,就顯得更為旖旎绮麗、清新秀媚。
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在淅瀝淋漓的雨幕中,他們靠得很近,從未有過的近。
他們都不說話,隻目光有意無意地時常碰在一處,而後相視一笑,又再錯開。
這景色,四望隻似是一片迷濛黯淡,心境卻是滿懷的暢舒欣悅。
隻因身側那清疏秀朗、玉姿冰骨之人,是讓詩家口中的凄風冷雨,都變得清麗秀媚的存在。
二人就此靜靜凝立了一時,沈淙望着這缥缈蒼茫景色,心下略地一動,輕聲讴吟一句,“驟雨過,瓊珠亂撒,打遍新荷。”轉即又再轉過頭去,溫溫淺笑道,“這便就是為時人稱道的‘金池夜雨’之景了罷?”。
這‘金池夜雨’的景象,謝妩自小不知看過多少回,可卻從未像此回,這樣的純粹平和,這樣的恬淡甯靜,這時聞他相問,便就輕輕點了點頭,稍頓了頓再問,“如何?”卻是不知他是否,也如她這樣的平和恬靜,卻是聽他不知何故吟卻一句,“海棠經雨胭脂透”。
她将疑惑目色輕移向他時,望見他唇角眉梢蕩漾着的,極是清淡,卻也極是溫柔的笑意,心湖即時蕩起的微微漣漪,頰上即刻泛起的隐隐輕熱,讓她得以明白那句的意思。
她那幕離因為細雨淋濕,而就為她摘取下了,反正這裡也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