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纓去後,沈淙本欲從那酸苦窒悶之中提振精神繼續往下寫去,卻不知為何頭顱忽而生出陣陣的急劇疼痛來,就連兩颞處也是突突直跳,因就暫時擱下筆來,指按壓着額角,欲待閉目靜歇片刻,卻又在這時想起那句,“若沒點海剛峰備棺而疏的志膽氣魄,沒點楊文孺九死彌堅的剛鲠硬骨,何以奉神主?何以佑百姓?還怎麼來保護我家小師弟?”。
那還是當年太師任啟以修整禦苑之名,要從荥陽征用一批料石,阿申兄因惡其借故斂财之行,而私下以漕糧事推拒了,一作順水人情轉給了長興幫。卻不想轉運船隻在半途卒遇風浪湍碛而覆溺,而阿申兄承轉漕糧漕船回空時正好遇上,本隻是幫他們救拯溺亡,卻因長興幫再無力運承,業受任啟之命,以漕船作綱船運花石入京。而長興幫幫主秦放及幫衆,則由官兵解送至成臯縣獄——
不幾日,就即傳來阿申兄卒遇巨浪險灘命斷鳳林閘的喪報,而之後為關押在成臯縣獄的秦放為僞冒欽使提出獄室即時處決以外,與那場‘綱船覆溺’事相關的所有人,也都在數日内為盡數誅殺屠戮。
所緣者,便是京中一道‘除惡務盡。’的密令——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原因,不過是因任啟于永城芒砀山私鑄□□,又經由花石之名運轉至京以假替真,卻不想舟船覆溺,花石碎裂,□□外洩,所有目擊之人,自是都不能活——
而他卻也隻是無之奈何,且不說所有證據痕迹都在短短數日全數毀去,那時為阿申兄亡故事及阿垢欺辱事,所牽絆住的他也全無心思管顧——
而在這一連災禍頻發之時,他因以荥陽風雨太盛,請大師兄借述職事,帶着嫂嫂與葵仔先在京中避得一避,待他将此處風雨平後再回來時,大師兄卻并允肯,隻與他說了這句話。
他終究是沒能平去荥陽的風雨,大師兄父子二人都将畢生精力心血,甚至生命,留在了荥陽的漕運事上,可他卻讓大師兄連在荥陽落葬的幾尺之地都沒有——
沈淙低垂的目光落在那素紙上,目光定定盯着上面的《應诏條陳時政書》,腦中又回蕩起那些悲切凄楚話語——
“沈氏一日不能起複,墳茔一日不得祭掃。”
“古君子立世,有三不朽,曰立德,曰立功,曰立言。”
“至上者,立德,創制垂法,博施濟衆。再次者,立功,拯厄除難,功濟于時。最次者,也當能立言,言得其要,理足可傳。”“而我沈銘經此一世,既無德澤布于世,也無功業見于時,更無言旨傳于後人,有何面目立墓碣銘飨?有何必要費資财殓葬?”
“太傅與沈公畢生心血,就是這《癸未十事》,新法一出,除舊布新,與民更始,萎靡之氣漸去,氣象煥然一新。隻可惜……”
“如此,你可願與我一道,紹繼太傅與沈公未竟之志,開重熙之治,成休明盛世?”。
“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語或默,惟義所在,然其緻君澤民之心,一日不敢忘也。”
不論是赍志而沒的翁伯,還是壯志未竟的先生,懷志未揚的師兄們,抑或是屈心抑志的皇帝,修身守道的自己,都為這‘緻君澤民,革故鼎新’的未竟之事,俟命待時懸懸企望近數廿年了。
如今這時機總算是擺陳在了眼前,又何必再沉溺在覆水回憶之中,而現露出這樣一副頹喪萎靡樣态?
若使大師兄在世,見他如今這嗒然之狀,準得冷臉責備于他了。
想至此處,沈淙面上總算凝聚起幾分鮮亮的顔色來,勉強将心上不住跳躍翻滾着的灼痛與悶郁壓抑下去,重新執起擱置下來的筆,寫道,“伏念予之一介草茅,賴陛下以腹心手足待之,予固當以傾心直言以報陛下,而助願陛下有所作為。”。
這些已在他胸膛裡埋藏了數年的話語,早即與他的骨骼血脈,甚或呼吸融合在了一起,而又在将才定心凝神斟酌過文句後,此時便就是筆翰如流,一氣呵成。
在篇首即開宗明要,闡明變革之由來必要,“所謂‘變則通,不變則壅;變則興,不變則衰;變則生,不變則亡。’。昔董子也言,‘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
“而今天下,百弊叢生,萬事艱蹶,其壅阏不調,已至極處,其改弦更張、革舊維新之事,已是勢在必行,刻不容緩。”
再次點明文章宗旨意圖,“又竊見陛下有改易更革之心,予今且稽考往古之史迹,按察當今之急務,為陛下試陳以治安之策,伏望聖慈垂鑒擇取,将來若得俯賜施行,則天下幸甚,庶愚幸甚!”。
而後指陳出時弊叢生之緣由及内容,“愚竊以為方今天下之事勢,蓋因國家一切典章制度之循途守轍,上下官吏之逸豫苟且,遂有如今百年未遇之積貧積弱困局。”“而其積貧積弱百弊叢生之事項,難以為陛下一一列舉,隻在此處指陳出至為嚴峻危殆,亟待改易糾正者六。”。
“其大要者有:曰财政竭蹶,府庫凋敝;曰軍政廢弛,夷狄猖獗;曰風俗衰壞,威刑不肅;曰吏治因循,官吏冗濫;曰科役無度,民不堪命;曰豪強侵牟,民力匮竭。”
因此岌岌之情勢,陳說其祛弊革易之法,“于此積弊叢生之象,予今不揣鄙陋,試條陳以六策,以備聖明采擇。”。
“愚竊以為方今之首要急務,乃在‘理财’二字。”
“緣今所以百廢不興,諸事未舉者,皆因以财用不足府庫凋敝,是故予以理财,為方今天下之首要急務。”又托依古制,以為己之觀點支撐道,“《易》曰:‘理财正辭。’先理财然後正辭,先正辭然後禁民,為非事之序也。孔子曰:‘既庶矣富之,既富矣教之。’孟子‘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又者,周置泉府之官,以榷制兼并,均濟貧乏,變通天下之财,而使國家享祚日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