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面缸裡是費盡心思尋來的幾捧野麥,瑾玉伸手輕輕一搓圓粒狀的野麥,野麥悉數化作白淨面粉。
再加入太陽初升時的桃枝晨露,和面時摻進一勺蓼蒿汁,面團頓時暈開淡青紋路。
醒面的時辰可不能省,蓋上竹筐,她又忙着架上鐵鏊子。
這鏊子形似倒扣的鐘,把手鑄着模糊的“宣和三年制”字樣。面團揪成劑子,兩個一組抹上山茶油,擀杖推出去時帶着風,面皮貼着案闆旋成滿月。
鏊底柴火燒得噼啪。
把面皮往上一貼,青煙竄起時迅速用竹片挑起,趁熱撕開——薄如蟬翼的兩張餅,透光能瞧見對面破敗的廟門和兩個目瞪口呆的年輕人。
“我在看什麼食神小當家嗎?”
卓昂手動合上自己的下巴,看着青蔥籃子裡寫着“我好新鮮我超好吃”的時蔬,感覺又堵不住要噴發的口水了。
“吸溜,”他吞吞口水,然後看向沉默的小夥伴——一般他丢臉的時候,他的小夥伴會用拳頭勸回正途的呀。
小夥伴孟傑也剛剛合上下巴,目光不住地在透光的春餅,美麗的老闆以及誘人的餐盤上呈三角徘徊。
卓昂趕緊推推孟傑,見他回神,倆人交換視線,在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中達成共識,期期艾艾上前開口。
“美女,你這吃的能賣我們一份嗎?高價賣也行!”
“本就是出售的,客人稍待。”瑾玉笑着對年輕人們點點頭,視線掃過他們手裡拎着的花花綠綠食品袋,有一抹不服氣一閃而過。
隻差配菜了,得現炒。
野鴨蛋磕在豁口碗裡,筷子攪出浮沫,熱油下鍋“滋啦”騰起金邊。
韭菜段也要快,鐵鍋快翻三次就起鍋,碧綠綴着嫩黃,疊在春餅上像裹了片早春山坡。
醬碟更不能馬虎,沒有時間來熬豆醬,用摻了松仁碎與新鮮磨的茱萸醬,稠厚裡帶點峭厲。
最後切白蘿蔔。
陶甕裡冰着青玉蘿蔔,刀刃切上淡青外皮時,蘿蔔汁水四溢。這是山神娘娘的小特權——凡經她手的時令鮮物,總能維持在最新脆生的狀态。
蘿蔔咬下去爆汁,清甜沖淡了五辛盤的燥,正是古人“咬得草根斷,則百事可做”的意頭。
瑾玉将春餅卷成筒狀,第一張餅放在一旁,日頭正好,照得青玉色的餅皮透出經絡似的麥紋。
她對着客人做個請的姿勢,神目掃過山神廟門口——那裡有個寫着關東煮一串5元的破舊小攤。
瑾玉自忖,她自古售賣吃食價格親民,隻需少量香火錢,但吃食這種少不得的行當自然少不了有人借此維生,因此也不可太低,以免壓得他人無法售賣,于是笑道:
“春餅小卷3元一張,客人可以自行夾取喜歡的食材,不過我依然提倡全部都嘗嘗哦。”
·“什!麼!”卓昂尖叫,下一刻就被孟傑正義制裁,然後聽着他略帶羞澀的聲音。
“我們很久沒吃過這麼便宜的小吃了,老闆你人真好,”孟傑沒有忽略小攤破舊的畫風,在食材和器皿上過了幾眼後,才放心地掏出手機,“先來十張!”
然後他上下看看小攤,疑惑道:“老闆,沒有收款碼嗎?”
瑾玉眨眨眼,謹慎點頭,看着他手裡的小方塊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小人兒太厲害也不行,山神娘娘有點跟不上時代了。
孟傑不知山神娘娘心裡的複雜,苦惱地掏掏口袋,“我都多久沒碰過現金了。”
忽然,一張紅票子拍在桌上。
“幸虧因為懶,沒換外套,喏,過年的紅包!花不完沒事!打包!”
卓昂神采飛揚說完,就聽見桌腳發出一聲慘叫,他急忙扶住桌子,心虛地沖着老闆笑。
瑾玉比他還要羞慚,面上風輕雲淡,暗地裡彈了彈桌腳,對着客人安撫道:“錢已收到,客人請用吧。”
兩個小夥子早就按捺不住,他們不曾吃過這種配料的春餅,便依着老闆的話,把山珍時蔬們夾入手掌大小的春餅。
“啊嗚!”卓昂迫不及待咬下一大口。
孟傑嫌棄地看一眼這個吃貨,端詳着品相絕佳的卷餅,也咬下去。
“唔!”
上颚先蹭到蓼蒿汁的麻,接着韭菜炒蛋的燙裹着醬料的鹹鮮在舌面炸開。他下意識縮脖子,喉結滾動太急,半片蘿蔔從卷餅裡掉出來,顧不上形象伸手接住,塞進嘴裡。
“這蔥沖得!”他強忍着那陣沖勁過去後,鼻腔深處湧起一線清涼,像有人用竹簽挑開淤塞的冬燥,他愣愣地咀嚼着,手裡自動伸向下一張餅。
旁邊的卓昂早已吃得如癡如醉。
“這個我不知道名字的菜!入口是苦的,但是回甘诶……”
“蘿蔔怎麼會這麼脆嗚嗚嗚……”
“嗚嗚嗚嗚為什麼!為什麼我現在才吃到這種美食!為什麼!”
瑾玉笑看兩個年輕人以不同畫風沉迷在美味裡,他們的靈魂散發着強烈的喜悅,化作念力朝正殿裡飛去。
正殿裡那尊破敗到看不清面容的神像似乎清晰了一些,前方的破功德箱輕輕一震,有張紅票落入其中,幹涸的神力微微瑩潤。
瑾玉将頭次的春餅沖着世界舉起,然後送入口中,笑得眉眼彎彎。
“真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