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六月的天,就已經悶得快令人喘不上氣。
檐下低低垂着幾盞燈籠,引得荷池旁生出的漲水蛾繞着那點微光四下竄飛。
寝屋内,姜令檀已經重新換了件絹絲的素色襦衣,雪白纖薄的脊背清瘦伶仃,此時她閉着眼,白軟的掌心緊緊攏着雙膝,微蜷的身體向後仰靠陷在榻中的大迎枕子上。
昏暗光線,她如玉似的小臉大半都隐沒在燈影下,纖長濃翹的眼睫低垂擋去所有神采,安安靜靜令人心疼。
冬夏蹲在地上,咬着下唇,把滾落滿地的女貞子一顆顆撿起裝回荷包裡。
更深夜靜,直到常媽媽匆匆推門而入,打破一室靜谧。
從大夫人的正院回瑤鏡台這一路,常媽媽隻恨不能再跑快些,方才若不是去瑤鏡台送東西回來的劉媽媽對她嘲熱諷伺候不周,常媽媽根本就不知姜令檀已經醒了,還跪在正房的院子門前,就等大夫人能發發善心。
“菩薩保佑。”
“姑娘總算醒了。”
常媽媽說話時聲音抖得厲害,慌慌忙忙幾步走上前,直直跪在姜令檀榻前。
她眼中帶着悔意,聲音恨恨道:“那日若不是老奴被人刻意支走,周钰淑那毒婦也不至于尋得機會謀害姑娘。”
“老奴疏忽,當真死不足惜。”
‘钰淑’是大夫人周氏的閨名,周家也算是汝南大族,行事手段本不該這般陰毒下作,但周氏出嫁前隻是族中旁支家并不得寵的庶女,後來靠着手段給自己謀了個長甯侯府正妻的位置,自然是有一套比尋常婦人更為狠毒的後宅生存方式。
姜令檀攏着雙膝的指尖攥得一緊,緩緩擡眸,視線落在跪在地上的常媽媽身上。
常媽媽比她想象中還狼狽些,頭上的簪子歪了,臉頰跑得漲紅,衣領被熱汗上浸濕一大圈,膝上、鞋上也沾了污泥。
“媽媽先起來。”
姜令檀薄唇微抿,纖細白皙的指尖在空氣中慢慢比劃。
她臉上雖還透着幾分病氣,但并沒有像常媽媽擔心的那樣,無助絕望偷偷哭泣,反倒是平靜地從袖中掏出幹淨絲帕遞了過去。
“莫哭。”姜令檀做了個擦淚的動作,朝常媽媽搖頭。
“我苦命的姑娘……”常媽媽悲嗟一聲,死死咬着後牙槽忍下哭聲,喉嚨幹澀厲害,她本想問什麼,可目光忽然落在地闆還剩幾顆沒有收拾幹淨的女貞子上,瞳孔驟然緊縮,幾乎到了嘴邊的話,卻再也問不出口。
姜令檀看着常媽媽空洞失神的一雙眼睛,知道她想問什麼。
有些事雖不是她們想的那般,但姜令檀不打算繼續解釋,而是伸手指了指屏風側邊堆放那些滋補藥材,正要讓冬夏暫尋個空置的箱籠收拾好,就見丫鬟春杏端着一碗湯藥從外頭進屋。
春杏連湯藥都還未放下,就笑眯眯朝姜令檀開口誇贊:“大夫人真真是把姑娘放在心尖上疼愛。”
“咱們府中恐怕能得大夫人這般關心的,除了嫡出的十姑娘外,也隻剩姑娘你了。”
姜令檀聞言,眼簾微掀,淡淡掃了春杏一眼,如往日一般輕輕柔柔的目光,在燈影下露出漂亮的卧蠶,看似在笑,瞧不出絲毫淩厲。
春杏卻無由背脊一涼,有些讪讪地止了聲音。
“你下去休息,今兒夜裡我同冬夏一起給姑娘守夜。”常媽媽用帕子擦幹眼角的淚漬,輕籲一口氣,恢複往日氣勢冷冷朝春杏吩咐。
春杏雖不滿常媽媽的态度,但一聽不用守夜自然不會再說什麼,手腳麻利退了下去。
夜裡。
姜令檀睡得并不安穩。
腦海中反反複複出現那個嗜血神秘男人的模樣,每一下呼吸,鼻尖總覺萦繞着些許洗不淨的血腥氣,雪胸上被咬破的肌膚,一到入夢就泛起灼灼的熾痛。
就這樣,她迷迷糊糊撐到後半夜,忽然聽到廊外落雨的聲音,窗子好像被夜風撞開。
夢裡誕妄不經……
有人站在她榻前,幽暗眸光沉冷,透着無情的打量。
十日後。
姜令檀病愈,早起去榮慶堂請安。
夏日悶熱,她擡眼望去花廳四下窗子都開着,覆着一層薄如雲煙的鲛紗,鲛紗清涼透風還能防蚊蟲。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鲛紗金貴,全府上下除了太夫人童氏的榮慶堂能用,剩餘也就大夫人周氏和府中幾個考學上進的哥兒院子裡有些。
長甯侯府到了姜令檀這一輩,除了庶出的姑娘多些,其實算不上人丁興旺。
畢竟太夫人隻生了嫡出的兩子兩女,再加上一個姨娘所生養在名下的庶三子。
嫡長子姜恒道娶了汝陽周氏旁支家庶出的女兒為正妻,生下三女兩子,但次女因為和長女是雙生胎的關系,才出生就沒了氣息。
有了嫡長子後,姜恒道開始不思進取,整日流連花樓妓館總想着往府裡頭納姨娘通房,在大夫人周氏進門的第二年開始,府中姨娘陸陸續續生了六個庶女兒,不過說來也奇怪,庶子倒是沒見着一個。
二房嫡次子姜恒德和二夫人宋氏,他們兩口子在大房周氏強勢的手段下一向低調,加上沒有妾室通房,隻有嫡出的二女一子。
唯一遺憾的就是三年前長女不幸落水病亡,如今隻剩眼珠子似的一子一女。
至于遠避雍州邊郡的庶三子姜恒戬和夫人蘇氏,他們膝下隻有兩子,已經數年未見。
所以長甯侯府姑娘雖多,但尚未婚配的也隻餘三人,姜令檀作為府中年歲最小的十一姑娘,及笄前她也許想過能安穩度日,可眼下的境地卻是想把她往絕路上逼的。
心裡存着事,姜令檀有些走神,直到冬夏扶着她跨進榮慶堂,她被一個十分慈祥和善的聲音拉回思緒。
“善善來了。”
“前幾日聽你母親說,得了風寒要在閨閣裡好好将養幾日,這會子瞧着是清瘦了許多。”
‘善善’是姜令檀的小字,是她生母齊姨娘在病重離世前給她取的,不過在這長甯侯府除了常媽媽外,也隻有太夫人這般喊她。
姜令檀眼尾微彎,露出幾分亮晶晶的神彩來,乖巧走上前行禮。
她因口不能言語,隻是伸出細白的指尖,慢慢地比劃。
太夫人在心裡默默歎了聲可憐,轉而又笑吟吟指着周氏身旁空出來的位置:“去吧。”
“去你母親身旁坐着,大病初愈得養得仔細些,莫要一直站着。”
姜令檀輕輕點了下頭,乖乖走到周氏身旁空着的位置坐下來。
周氏對她倒是親熱。
先是細細問了近來可有好好吃藥,又拉過她的手輕聲說着體己話:“好孩子,前些日委屈你了。”
周氏的聲音聽着雖溫柔,可藏了幾分淩厲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總帶着些許探究的意味。
姜令檀烏眸低垂似染懼色,被周氏緊緊捏着的指尖微微輕顫,不一會兒就滲出一層冷涔涔的薄汗來。
她這副模樣落在周氏眼中,有種病弱美人的嬌态,但凡見者心生憐惜,反倒是讨得周氏幾分愉悅。
“我知道你自小就乖巧恭順,是個好的。”
周氏捏着她指尖不放,慢悠悠透着些許快意的聲音,就如陰溝下毒蛇吐出的信子,纏上她的脊骨,遍體生寒。
從記事起,姜令檀在生母齊氏的告誡中明白,她一個庶女偏偏生了人間絕色的容貌,性子若不乖順低調,隻會引得嫡母不喜,姐妹嫉妒。
在這之前,她不過是想安安分分活着,不受人擺布,可眼下境地,恐怕連活着都成了奢望。
姜令檀目光落在自己被周氏捏得發紅的指尖上,如同小動物小心翼翼的試探,她用帕子捂着唇低低咳了幾聲。
咳嗽的聲音雖輕,到底還是驚動了主位上的太夫人。
果不其然,太夫人與旁邊二房宋氏說話的聲音一頓,關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話卻是朝周氏說的。
“善善這風寒,怎麼還未好全?”
“這孩子身子骨自小就比旁人弱些,你是賢母,要多費心思。”
霎時,榮慶堂内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她和周氏的身上。
以姜令檀這些年對周氏的了解,周氏陰私手段雖多,但身為汝南周氏出來的女兒,最看重的就是賢惠名聲。
不出所料,太夫人話中雖沒有責備的意思,周氏卻不動聲色松開手,聲音溫和又不失得體:“母親說的,兒媳自然放在心裡。”
“恰巧今日晡時,昭容長公主府辦賞花宴,我想着雲舒要去,就一起把十一姑娘也帶上。”
“方才正問她,願不願意與我同去呢。”
随周氏出府?
姜令檀瞳孔一顫,紅腫的指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樣,霍然捏緊繡帕,單薄背脊本能繃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