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昏死過去之後,他的神識似乎飄到了一個幻境之中。
幻境之中落花紛紛,灼灼海棠淺淺彌遠,隐隐橫空照野,陣陣春風吹花樹,枝動聲繁。
“這便是我心中所盼之景嗎?”沈溪行擡手,一片海棠落至他手心之中,沒有任何的觸感,比雪花落在手心的重量還輕。
不愧是幻境……
被系鈴陣紅線纏上之人,會看見思念的人和希冀的景緻,然後被其迷惑,死于心愛之人的手下。
合虛之戰時,他的師父便是被這般紅線圍住,死在了系鈴陣之中,他怎麼會忘記呢?
師父臨終前的話,還曆曆在目,恍如昨日之言。
“溪行要你記住,不要被紅線困住了腳步,無論它是命定的亦或是偶然降臨在你身邊的,須知天命不可違,輪回不可信。”
說完話,師父便與世長辭。
輪回是什麼意思,師父又看見了誰,為什麼師父明知這是陷阱,還是甘心陷入所謂的舊日溫情。
關鍵是——他還沒好好告别,還沒好好告别……
師父便這樣走了。
沈溪行回憶着傷心往事,掌心之中的海棠化作一縷殘煙,随風遠去。幻境之中影色重重,像是走馬燈一般,倒映着時歲長序。
有一人站在海棠花樹下,白衣勝雪,烏發銀冠,研墨提筆落字。
棠色萬千,落筆驚春。
沈溪行到那人身邊,發現隻有看得見他,而提筆的人無法看見他。他慢慢靠近那人身側,卻意外那人臉上蒙蒙,看不清五官外貌。
那人在紙上寫下:“春非劍挽待棠色。”
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心想。他湊近了些,不死心的地想看清那人模樣,說不定還能找到什麼報仇雪恨的辦法。
可剛剛湊近時,幻境之中又想起一個人的聲音,“仙師,你從劍上看春,不若買花擔上看桃李嗎?”
沈溪行擡眼一望,在海棠樹前瞧見了一個同樣朦胧的身影。若是沒猜錯的話,這個人影對應的人應該是他自己無疑。
他身邊的白衣男子并未回複。
幻境之中漸漸安靜下來,連漫漫的風聲也為之靜止。
“這幻境究竟想要表達些什麼呢?”沈溪行抱着無雙劍深思着,這才發現了腕間纏繞着一脈紅線。“方才不是把紅線斬斷了嗎?怎麼又重新纏在腕間了……若是斬斷紅線,這次幻境應該也會結束。”
思慮着,沈溪行手起刀落,快準狠地用無雙劍切斷這無所謂的紅線。
紅線斷落時,他聽見那人低聲細語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大抵還有後半句話,但他記不太清了。頃刻間,幻境内天旋地轉,風起雲湧如同方才的天地變色一般。
沈溪行沒想到,自己醒來看見的第一眼居然不是深邃幽暗的地底,而是師妹池棠的臉。
“夢裡什麼都有是吧,睡了多久了才醒啊?”池棠抱怨道,她費了好大力氣,終于将這個貪睡師兄搖醒。
她在沈溪行和淩重華将要被拖進地底的前一刻,及時有驚無險地将兩人救了回來。人家小姑娘前些時候醒來了,隻剩他這個笨蛋師兄呼呼大睡。
“血楓林呢?”沈溪行撫着額角的傷口問道,臉色有些痛苦。
池棠聞言,臉色一沉,“又藏到地底去了,所以我才忙着叫醒你,不然誰知道這陣法何時出現。”
她轉身去準備扶起身後的淩重華,卻不料對方直接甩開了她的手,滿嘴嫌棄道:“你……你敢動我?我不會讓淩雲派放過你的,像你們這種肮髒的人……不得好死。和南門那群惡心的人渣一樣。”
她全身顫動着,手中的劍早掉在地上。
“你覺得我們是南門的人?”沈溪行站起身來謹慎地問。
世人皆恨南門,覺得它其心不軌,其罪可誅,罪不可赦。
“那不然呢,像你們這種喪盡天良的人……”淩重華的淚都流幹了,這是她第一次帶隊出山,不曾想遭此大禍,理智早早的在淚中融化,隻剩一個軀殼呆坐在原地。
看來身份被識破了,那真是沒辦法了,沈溪行心想,他不能讓知曉他們身份的人存活于世。
合虛之戰時,淩雲派攜衆仙門欲将南門夷為平地,以至于南門所在的平津山附近生靈塗炭,寸草不生。
南門掌門人臨死前耗盡畢生精力設下陣法,用百裡瘴氣包圍平津山方圓百裡,讓圍攻大軍不得不退到瘴氣之外。
瘴氣之内,陰天蔽日,不分東西。淩雲派見南門大勢已去,根骨無存,便轉身開慶功宴去了。
瘴氣橫亘百裡,唯在平津山頂留下一小片光明,猶如一場海上的風暴,四周皆是狂風大作,風暴中心風平浪靜。
這無邊的瘴氣保下了南門所剩無幾的弟子,也将他們困于陰暗之地。時過境遷三改火,他們找到脫逃出平津山的法子。
十年來初次有幸窺看人世,是蒼涼,是身後的滿目瘡痍。
他們才剛剛出山,走出瘴氣,不能止步于此。
沈溪行不顧池棠的暗中阻攔,舉起劍,準備将她一擊斃命時,另外一道熟悉的劍飛來,十分準确地把無雙劍打到十米開外的地方。
與此同時,遠方傳來故人的聲音:“明堂,不可過激。”無雙劍重重地插進土裡,發出一聲混沌的金屬響聲。
隻憑劍風,沈溪行就知道這把劍是大師兄的。他和淩重華同時看向劍來的方向,前者眼中滿是敬畏,後者則是劫後餘生的驚措。
馬車上,顔棠輕輕收回長袖,一指寬的布條蒙在他的眼睛上,卻依舊掩蓋不住琢玉般的面容,溫潤隽永。
“知道了,師兄。”沈溪行乖乖收回無雙劍,快步走到南閣的破馬車邊。
池棠在一旁看着他們倆,一直一言不發。她心裡的大石頭慢慢落下,面色漸漸平靜。
淩重華一下子被人掐着脖子威脅,一下子又被人救于水火之中,而且這兩撥人居然是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門派出來的,她越想心裡的氣越難消,硬氣道:“今日,是我淩雲派不敵你,來日定當——加倍奉還。”
沈溪行剛準備開口反駁,卻被一旁的顔棠攔了下來,他侃侃而談道:“姑娘說笑了,你淩雲派先惡意将我南閣弟子卷入這無妄之災,可怎麼說得像是我們先惡意中傷你們一樣。”
“你們難道不是這段時間禍害這裡的兇手嗎?惡事做盡,何必為自己開脫,系鈴陣是不會錯的。”她理直氣壯,若被不清楚事情原委的人看去,定免不了一番口舌。“你師弟身上魔氣與這片楓林裡的魔氣同根同源,這不是證據是什麼?”
“我早些時候便解釋過了,”沈溪行眉目一皺,倚在馬車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着,“我身上的并非魔氣,隻是系鈴陣混淆了,你可知道無雙劍,劍身上死氣萦繞,魔氣與死氣極易弄混,你為何就是不信呢?”
淩重華怔愣了一秒,腦中尋找着有關無雙劍的記憶。
良久之後,才後知後覺想起:無雙劍,當世十大傳世名劍之一,鑄劍時融入了斷魂,所以劍身死氣深重無比,一般人還沒駕馭長劍,就可能被死氣反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