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
沈溪行眼睛再次睜開時,眼前便是這般蕭條荒涼的景象。
黑夜籠空,長夜無星,路兩旁滿是見花不見葉的彼岸花,深紅一片,怅然兩岸。
“小夥子讓讓,過河是要排隊的。”一個熟悉的人影撞到他身上,那人的聲音深刻在記憶之中,不需多加思索,便知道那人是王鐵匠。
沈溪行回頭一看,果然如此。多年不見,他雙鬓已白,黑白相間的胡須不羁地挂在臉上,臉上的風霜似刀刻的一般,深深淺淺,裝着歲月的苦酒。
他不清楚自己在哪裡,隻感到一陣空虛與空白,腳下虛晃,無地可立。
王鐵匠身後,還排着長長的一串隊伍,隊伍裡的人群全都微微低着頭。男女老少,華服陋袍,形形色色,概括了世間一切的人。
沈溪行再傻也終于看清,這不是忘川彼岸嗎?他想及此,手裡的劍一時間抓不住,顫抖的指尖摩過劍鞘上的花紋,竟然感覺任何觸感。
他腳步忽然向後一退,不可置信到了極點。
“怎麼會……”沈溪行的聲音顫抖着,眼眶忽就一酸,他扶着額角自問道。
心裡的詫異不歸于對于死亡的恐懼,而是深深的無力,他還沒有看見平津山的百裡瘴氣消散,還沒兌現報仇雪恨的諾言,還沒回家好好看一看,還沒……還沒……
怎麼就突然離世了呢?
他在原地迷茫着,身後排着隊過奈何橋的人流不斷擠到他前面了,不斷間接性地把他往後推。
人流中,他不可避免的要往彼岸往事邁進。
人流中,前世的遺言,來生的祈盼,全彙成一鍋大雜湯,其中有百味,欲念最為先。
“太好了,上輩子吃了這麼多苦,下輩子終于可以過上好日子了,有吃不完的大米,吃不完的大米!”
“若是下輩子還能遇見她就好了,可惜此生太短,緣分太淺。”
“不知道下一輩子能不能提前回家,沒能在咽氣前回到故鄉,太可惜了。”
……
雜言如流水,湧進沈溪行的耳中,他瞳孔失焦,像失去了提線的木偶,死在原地。
原來死是這種感覺……
沈溪行仿徨着,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人言:“是溪行吧,你怎麼也在這裡呀?”
王鐵匠還保留了一絲記憶,他一直站在沈溪行身邊,為他擋住了人流的擁擠。他一開始便認出來這小娃,隻是一直不敢确認。
這娃雖然上山之後,很久不曾下山見過他,但他不會認錯的,他滿地雞毛的前塵中,好不容易送出的鳳凰,怎麼會輕而易舉忘卻呢?
他隻是惋惜,這小子居然跟他一樣寥寥草草走了。雖然南門已沒落,但他至少還有大好的前程。
可死了便是死了,永遠無法改變。
見這小子不回他的話,王鐵匠拍了拍他的肩膀,耐心開導道:“溪行啊,不必如此糾結于往昔,來日可追,好好過好下輩子,便是最大的好了。徘徊于此一直傷心也不是辦法,看開點吧——”
“怎麼會忘記……”沈溪行斷斷續續念道,眼眶中落下一滴熱淚。
淚落滴在了忘川河畔的江土上,腳下開出一朵無葉的彼岸花。
王鐵匠懂得,他這麼年輕,還沒參悟生死離别的道理,一時間轉化不過來亦在常理之中。
“溪行,你要懂得的,活着和死去不過是天地之間最常見不過事情,過分的幽怨無濟于事。我不知道你走之前經曆了什麼事情,或許是沒完成的夙願,或許是單純不甘心這樣離開,但即望不可追,重生複活不過是神話劇本中的謊言,你莫要再難過了。”王鐵匠語氣加快,他在橋邊站了太久,一會兒鬼官該催了,“你王叔叔啊,打了一輩子的劍,卻最後死在自己的劍下,這些個故事就不要再想了。”
地方狗官年年來搜查他的劍,每次都是空手來,滿載而歸。
他歲數太大,自知天命短矣。死前的一次,拼死護着他的破銅爛鐵,不料被狗官抹了脖子。
他不是誰的鑄劍師,他隻是一個燒鐵鍛劍的老頭,一個過着簡單生活的老爺子。躲不過閻王的快刀,抱着劍躺在了血泊中。
如此,荒唐地下了忘川。
沈溪行的神情稍有回緩,眼神依舊空洞看着人流。“我知曉——王叔叔,一路走好。”
臨别不覺蒼雪重,臨言不覺前塵悲。
行生錯落,驟然落下的雪冷,煤爐燃盡的劍寒。
忘川之上風語無限,卻沒有一句是他願意聽見的。
王鐵匠以為沈溪行釋懷了,嘴角的皺紋折起,走過他的身側,踏上了遠行的路,他念着年輕時賣文弄墨時寫的潦草小詩,氣自軒昂,步慢不亂。
“七歲逢真仙,八承磨鐵業,
自許鴻鹄志,離家平津行。
憐無修仙骨,恨為蒲草根,
劍落缺意氣,符燼少天應。
十五初束發,歸家煉鐵生,
星火爐中燒,長劍血外堅。
可歎翩來者,稱敕不惜民,
豈為冠蓋欺,常存同歸意。
誰知無常否?哪料閻王收。
……
霜欺落雪重,風騙霁雪晴,
相逢何道遠,直至彼岸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