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堅冰至。
池棠一睜眼一閉眼的功夫,自己悄然到了一個烏雲叢生的地方。
滿天陰雲密布,隐雷在雲中滾動,嗚嗚作響,曠野的風拂過,掠動她額前一縷發絲。低頭看,腳下是一片空闊照映的水面。
千裡雲照水,萬裡鲲鵬起,扶搖風漫雲水鏡。
她站在這雲水之鏡上,望着地平線彼岸的一望無際,心中的諸般雜思,也霎時清淨了許多。
“好巧啊,又碰上面了。”
曠野之中的聲音最抓人心,池棠順着聲音來處眺望,隻見兩個熟悉的人影。
淩重華立身站着,長劍和手背在身後,而淩風晚半蹲在地上,單手試圖捧起湖面的水,卻始終不得意。
兩人一蹲一立,在風中漫漫自得。
“誰跟你們巧。”池棠漫不經心回複,她對他們倆地出現并不震驚,來者是誰都無所謂,隻要最後能從風狸鏡中走出,便萬事大吉。
聽見了她冷淡的話,淩風晚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畢竟,自己的家裡人差點毀掉了他的師兄,還能如此好聲好氣,已經是給他們面子了。
他捧不住水,亦無意提起一些不愉快的過往,“這位道友,先前的諸般得罪,還請事後再議吧,現在你我共處于一隊之中,應當相互配合,同心戮力才是。”
池棠聽見“得罪”這兩個字,心如平鏡也一時間躁動,像是别人踩中兔子尾巴一樣,她意味深長地說:“得罪二字,和你們真是絕配。”
她說完,便想走遠些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情緒,誰知剛剛邁出一步,腳下生出層層薄冰,她又試着向前邁進,發現腳步落下之時,湖面生冰,提起之時,冰霜又即刻消失不見。
“最好還是留在觀察一會,不然一會兒從水裡鑽出些什麼,可不好應對。”淩重華說,她和淩風晚早些時候發現了這種現象,一直謹慎細微地守望着。
池棠不語,停下了腳步,面對這四境的蒼茫一時愣神。
如此“如履薄冰”,何時才能找到出去的法子?
她細細看了很久,天象未動,一直天濁雷動。這四境之内,唯有天地有色,又看向與天相對的地表湖面時,她的眼眸裡滿是湖水的澄澈深幽。
天濁地清,乾坤颠倒,天地交而萬物通。
“這湖底的水流動着,但是我們三人都安安穩穩地站在水面上,完全沒有掉下去,不覺得奇怪嗎?”淩重華打破僵局,讓氣氛不再冷下去。
池棠背對着他們,試着捧起湖水,未曾想透明的湖水驟然留在他手心,和之前淩風晚的狀況完全不一樣。
“所以你認為破局在這?”淩風晚疑問。
淩重華正想回答是,池棠卻先開了口:“這四境之中,隻看得見天與地,若禦劍于空難以飛出,估計便是潛水之類的,不可能還有其他的辦法。”
“哦?這位道友為何如此牟定。”淩風晚的小動作沒有停過,他又試着把劍插入湖中。
“天濁地清乾坤倒,泰通天地萬物通,這個場景對你我來說太客氣了。”池棠叉腰端量着天之高,謀劃着一會兒的行動。
若是萬物通達,那這雲水之鏡與風狸鏡必定是相同相串的,切中要點,便可逃出生天。
池棠突然想起,還在平津山時,沈溪行常常讓她啃一些晦澀難懂的書,那本書的扉頁都被書蟲啃爛了,他還是要求池棠吃下那本書。
“這本書是南門的傳家寶嗎,為什麼一定要讀?”年幼的池棠問,沈溪行幫她盤着雙髫。
“這是掌門留下的,說是有大用處,南門的每個弟子都要讀的,小棠你可不能把書丢到一邊哦。”沈溪行回道。
她翻開泛黃的書頁,看見第一頁上赫然畫着一個老頭,筆畫雜亂,看得出當時畫這畫的人也不想讀。
“哎呀,你可不要學這個小鬼。”沈溪行眉眼一彎,似有心事,“當時他不好好學,被掌門批評了好久,現在後悔都來不及呢……你可不要學他這般調皮。”
池棠又往後翻了一頁,鼓着腮幫子笑道:“我當然不會學師兄,我的畫比師兄的好看多了。”
那老頭畫的背後,寫着方方正正的“沈溪行”三字,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師兄的畫技爛的一匹,但字娟秀極了。
沈溪行搶回那本書,用書敲了敲她的腦袋,柔聲囑咐道:“看了師兄的笑話,之後可要認真學才是,不然萬一有天……”
“有天什麼?”池棠發髻間的垂絲飄動,像是春裁柳條,明豔昭昭。
“如果有天師兄被什麼壞人抓走了,就沒人教你識字了。”沈溪行故作玄虛說着。
這份玄虛,年幼的池棠自然不懂,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某些話裡隐喻才被突然解開,她也才懂那句“後悔都來不及”是什麼意思。
自她有記憶以來,沈溪行和顔棠一直在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給她以溫存教誨,為她簪發,替她折花,像是書中家人一般的存在。
“師兄不會被抓走,也不會有萬一這一天。”現在,池棠心中自語道。
她總是在多年後,回答記憶中人說過的話,即使他們不曾聽見,但那些回答印證了她走過的一步步路,見證了她有能力與他們并肩而立,為沉冤昭雪。
良久後,三人商量分工完畢,淩風晚負責禦劍上天探探路,淩重華和池棠兩人留在湖面上力圖打破鏡面。
看着池棠嘴角的梨渦,淩重華不合時宜地把它填平。
“其實你剛剛捧起了湖水,是吧?”淩重華托着下巴問池棠,看她的目光裡帶着些探究的意味。
“被你看見了,還真是不巧。”
淩重華:“不要總是把對我的印象,留在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嘛,凡事向前看總是好的。”
“嗯嗯,所以呢?淩小姐打算怎麼潛到水裡去,還請告訴我這個無名小生。”
“一下子也變得太熱情了些,不過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又問我一次,豈不是多此一舉?”
池棠撥弄着湖水,指尖的輕柔在水面上蕩開圈圈漣漪,不知何時從一處遊來幾條錦鯉,靈活地跟着水面上的波動團團轉。
“我隻是怕你一時間接受不了,反應不過來。”池棠盯着一條紅錦鯉,呆呆望出來神。
淩重華哀歎了一聲,“你既然下不定決心,我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替你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