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在使盡渾身解數,扭捏不停的避開一些事情。但為什麼,是在怕什麼?怕從前的感情耽誤了複仇大計,怕對方其心不軌别有用心,還是怕師父臨終前的那句“不要被紅線攔住了腳步”生效。
至今,他把離雲仙師當成世路無窮上的節外一枝,當成命理之中兀自奏響的弦外之音,當成難以确定的腕間紅線……
即使十指相扣,心亦不共振,心亦有提防。
忘塵紛紛,今世漫漫,亂他心曲的究竟是誰?
“或許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心性堅定的人。”沈溪行心想,他手中垂着頭,不敢擡頭看。
從很久之前,他就應該察覺到的。
生于禍亂寒凄之中,偶得氣運上山,看見世外之山,領教劍法術修。走在一衆師兄師姐之中,他常常覺得自己與衆不同。如此的渺小,從前如此的不堪,就連跟師父說話時,都是裝作面無表情,置身事外,才能掩飾心中的局促不安。
久而久之,掩飾成了信手拈來的特長,裝成面癱漸漸升級成了,對所有事都胸有成竹的從容。
但仍是裝,演戲,戴面具,逢場作戲……
遇見大事時,還是會暴露本性,就如今日一般……
可他改不了,忘不掉,不能挽回。
他的掩飾成了猶豫不決的罪魁禍首。
“仙師,為何一切都依我,我有什麼值得的。”沈溪行心亂了很久,迷迷糊糊說出了真情實感,無雙劍壓在懷裡,鎮着慌亂。
清然的手放在他的頭頂上,輕輕拍了很久,“你還是和從前一樣,愛自怨自艾,總不會看見自己做了多少,走過了多少路……”
沈溪行微微咬唇,把手擡到頭上,抓住清然像安慰小孩子一樣的手。眼裡無光,眉染愁色,他不是在尋求安慰,隻是想要一個答案,說着:“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這樣的……”
“答案是嗎?”對方忽然道出他的心思。
心領神會一刹間,清然側彎下腰,抓住他躲閃的目光,一手輕撫上他的臉龐,定着他的猶猶豫豫的神,溫言道:“思君天涯難忘,不問奈落黃泉。”
鬓見青絲風揚,眼中伊人眸動。相思莫與春争發,他腕間的解語藤又無端向前生長出一寸,其中情動,不言而喻。
他回話時的溫存與身上的清絕背道而馳。
沈溪行擡起手,适應着慢慢貼上他的手背,曠野之中掀起一陣大風,卷起地面的枯枝爛葉,添起一刹的蕭索。
“仙師總是說一些一些文绉绉的話。”他輕笑,看向清然眼睛的時候,眼前的人忽然消失不見,與吹來的風一起,散在了雲水之境的下端。
他有點不舍得向前追上一步,卻無論如何都抓不住他消散的身影。
“我居然會陷入這樣的陷阱……真是可笑至極。”他自嘲道。
沈溪行從前聽師父提起過,這風狸鏡原本叫訛獸鏡,吃了訛獸後,人就無法再說真話了。而訛獸鏡的功效與其有異曲同工之妙,參悟了真假,鏡中外假鏡中真。
知道清然的虛影消散,他才發覺自己陷入了風狸鏡的局中局之中,方才所見的脈脈溫情,不過是他自己幻想的渺渺無期。
那鏡子現在在哪裡呢?沈溪行心想,他有一種渴求,希望方才的幻想是鏡中的世界,因為如此,即使隻存在須臾,也足夠舔糖飽腹,可甘之如饴。
他在落腳的地方四處走了走,發現這是一處環形山谷,而他持劍立于山谷的至高點處。
山風忽過,呼嘯長作劍意。
一川芳草,四傾不顧西東。
平湖一池,遠望忽如明鏡。
沈溪行一個健步從高處滑下,閃現到湖邊時,用劍鞘當了減速器,穩穩當當停在了湖畔邊。
他慢慢的靠近,心中忽然想到:若這就是風狸鏡的連結之處,再次看鏡子時,是否會出現許多年前的場景。“一閃而過的深淵,滿天雷鳴的陰雲,從天而墜的自己,烽火缭繞的山脈,一劍穿心的某人……”,若沒有畫面有所改變,又會是何種模樣?
想着,他已然蹲到湖邊,望着長時間波瀾不驚,水色晴柔的湖面,他心下松開了一個口子,警惕減弱了幾分。
恰是那幾分松懈,湖面之下猛然刺出一把長劍,沈溪行躲避不及,側身用兩指夾住劍鋒,随後定住這飛來橫禍,使其動彈不得。“好快的劍,不過水面驚瀾,是你唯一的敗筆。”他心想。
水面之下的使劍人早有預料,以極快的速度鼓動湖水,往沈溪行身上潑水。他一手抵擋這劍鋒,另一邊無暇顧及滿天的水花,任由冷水将自己澆濕。
趁着他避開水花身形閃動之時,湖底的用劍人借機上岸,掰動劍鋒,回力轉劍,以氣前沖,銳利的劍鋒劃破沈溪行的掌心,流下一行血痕。
沈溪行也不慣着他,腳尖一垂,俯身側踢,一個滑鏟加橫踢擊中偷襲人的小腹,一聲悶哼在水幕中映現。
可偷襲的人依舊不擾不休,固執與他對着幹,一手鉗制住沈溪行夾住劍鋒的手,下壓斷腕,側扣回旋,一個過肩摔把他撂倒在地上。
沈溪行倒在淩空快落地之時,偷襲的人似乎聽見了他的暗笑聲。心中疑惑着,他回首準備一劍穿下,可對方笑意盈盈的話讓他急忙收回一個動作。
“仙師,别來無恙呀……”沈溪行躺在草地上,雙手攤平,毫無防備。
偷襲的清然收不回劍,刺向了草地的另一頭,斬斷了沈溪行的一縷發絲,險些釀成大禍。“溪行?你怎麼會在這裡。”
沈溪行眉眼一彎,認定了眼前的人是真的仙師,調皮道:“我來尋你。”
“胡鬧——”清然側彎着,發絲垂落在他身上,保持着一副欲站起卻始終壓在他身上的動作,他心想着:沈溪行怎麼一下子性情大變了怎麼快,難道他剛才在風狸鏡中看見的景象都是真的?
僵持之間,他發絲間滴落的水珠砸到沈溪行眼裡,而對方略帶忐忑問:“仙師方才可是在雲水之境中,做了一場離經叛道的美夢?”
清然一下便懂了他的意思,看見他沒被風吹幹的衣襟,心下瞬間清明。
他們都曾以為,适才的執手相依不過是風狸鏡制造的無端幻想,認為這局外隻有一局迷宮。不曾想,被誤會的局中局,是身切參與的現實。
但究竟為何,考究已無意義。
“誰謂浮雲夢一場,你從未見過的場景,或許在前塵,我們已經見過無數又無數次了。”清然抑制着淚流,眼眶酸澀不成樣。
沈溪行再一次把手輕放在他臉旁,這次沒有消散,人在,情在,人定,情懇。
相思不奈兩世殊,劍抵情深共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