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行久久地望着天邊的那顆星,眼神一時間失了神。往日的篇篇目目刻骨銘心,眼下的荒涼讓他骨梁發冷。
幻境之中的平津山如此之冷,封山之後,他很久未曾感覺過這般凄清了,瘴氣如鐵罩一般,把冬雪擋在山外,明明寒冷遠在山外,可心裡的的雪卻是遲遲沒有掃清的。
雪掩山門,難雪舊恨。
“熒惑守心,當時我和師父在觀星台上預見這現象時,我十分的不信天象這一說,人世的氣運輪回,變化在瞬息刹那間,怎會由如此草草而定……可現實,怎麼就如此了?”沈溪行側身看向清然,眸中映現星光,他們的對視有一呼吸那麼長,彼此相望間的熟稔勝過萬語千言。
或許真的在前世,他們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沈溪行望着望着,神忽然飄了出去,陷入清然身後的無限山景中。
他心裡缺了一塊東西,卻不知道缺的是什麼,長長久久的空寂從他記事起便一直存在于心。他能感覺到,那種空缺是自我的缺失,靈魂的失序。親情、友情、愛情,或是任何獨立于這三種情感外地感情,都無法将這一塊填滿。
沈溪行試過不斷的忙碌,想要以此消磨心中的空隙,讓自己想像個蠟燭一樣,兩頭拼命的燃燒,然後修為長進,然後用忙碌代替無端幻想,可着全都不出意外的失敗了。
兩頭極端的燃燒,隻會讓他粗犷的麻繩般的心事更加裸露于世。
爺爺走後,他便一直在流浪,常常為了一口飯吃四處遊蕩,甚至有一次餓急了,從一隻狗碗裡搶來飯吃。那時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多年後,會站在山巅之上有飯吃有衣穿,所以他不信命,不信任何預言的先下定論。
他的饑餓、少孤,他的要強、掩飾,他的背天棄命,肩負重任,讓他心隙中的野火夜以繼日的燃燒,愈燒愈旺,野火漸漸燒裂他的空缺,見照他的寂寞,他無人知曉的孤寂,唯獨燒不熱身體的冷。
沈溪行的目光動了動,眼眶中有清淚打轉,他還不習慣長久的看着一個人,大抵是眼底的情感太重。
“離雲,你和我之間,到底有過什麼故事呢?”他噙着淚說道,兩三聲,撕破平津的暗夜,星宿的也入他的晦暗。
他的這一問隻是為了開脫心中無法排遣的累與痛。卻未曾想過,一個愛意盈滿的眼神将千般磨折打碎了。
眼前的人環抱上來,清然的手像是往低處自由奔流是溪水,順理成章地合在他的手上,指節相接間,骨節輕磕,掌心溫存,他能感覺到他的心跳聲。
躍動的,宛若溪水,平靜時潺潺而流,現在一時間為他石上竄動。
清然貼在他耳後,和聲安慰道:“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的,别哭,我不是在身邊嗎?”
“才沒有哭。”沈溪行深吸了一口氣,語氣中帶着淚意。他們的身前貼着,胸腔起伏間,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腰間挂穗交織在一起,纏纏繞繞,分不清東西南北,忘了分寸距離。
“我從前聽山裡的老人說過,死去的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指引着尚在人世的故人,那些預示吉兇的星鬥輪轉,是他們在天上留下的長信,即使是長河漸落曉星沉,那份明明滅滅的思念也不會泯滅。”清然語重心長地說,像在講睡前故事一般悠悠道來。
他不再抱着沈溪行,抓着他的手貼在左臉邊。指尖摩挲,薄繭和指紋是世世摸爬滾打留下的刻印,是輪轉前世今生的相疊證明。
他拂過他的歲月,再一次站在他的身邊。
“溪行……”清然薄唇微啟,念着他的名字。
沈溪行側着頭,發絲垂到一邊,像是在說“怎麼了”。
幻境之中的平津山裡投來一絲光亮,長庚忽亮,天邊泛白,山風收束鼓衣袖。
“我要讓你看見……”清頓了頓,聲音在晨曦之中愈漸溫柔,“看見從前的景象這樣,你便不會仿徨,不會糾結于世情涼薄。”
沈溪行還在愣神中,平津山的晨光忽然膨脹炸裂,掩蓋了他的視線。再次睜眼之時,眼前景色一變,不知道落到了哪裡。
這又是怎麼回事?他手上拿着無雙劍,滞步在一片蒼茫純白之中,空間無聲,萬籁俱寂,如同死去一般。
良久後,他才回憶起來,這是太虛幻境。
“看劍——”他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料想也是那個人無疑,沈溪行左腳往一踮,身體往側邊倒去,身後襲來的劍與他的肩膀擦肩而過。
他站穩後回眸一看,來人果然是清然。
“離雲說讓我看見從前的景象,莫非便是這個?”他心想,意識到自己穿越到了往日,眼前的種種的光景,不過是他輪回中忘卻的點滴。
“隻會一味地躲劍,終究是練不成道法的。”一旁的清然說,他眉間冷冽卓絕,與片刻之前沈溪行見到的人天差地别。
原來這個時候,我和離雲還是這般針鋒相對的狀态啊,看不出來,不笑的時候這麼嚴肅,沈溪行一邊思慮着,一邊泰然自若地遊走于清然左右夾擊襲來的劍鋒中,他交叉着雙臂,來回避讓時,劃出的劍風錯亂了發絲。
清然所修并非劍道,無論是前世或是今生,沈溪行都能在他的劍下春風得意許久。他有想過,也許是對方刻意保留,扮豬吃老虎般放了許多水,故意收手逗着他玩。
不過現在一看,這種可能的幾率微乎其微。
他的離雲,根本不會用劍。
等等……自己一直叫他什麼來着?
沈溪行這才發覺,對他的稱謂已經從仙師變成了他的字,離雲。這轉變沒有任何預兆,甚至沒有一個準确的時刻,可以用來紀念這個時刻,便如轉身一般,了然無形。
大抵真正的的變,隻在隻此一刹間。
“仙師錯怪我了,這怎是一味退讓?這叫做——攻守有度。”最後幾個字,沈溪行念得铿锵有力,他側身騰起,淩波微步,疾速後撤,一下子和清然拉開了距離,借着這幾步之遙,他橫劍徑直打過去。
清然心一晃,不知他為何故意露出破綻。來不及多想,他下意識地以劍相擋。
劍鳴響響,抵力相扛。
沈溪行嘴角的揚起的弧度異常,帶着一絲得意。清然見着,這下是看出來了,這一劍是這家夥故意為之的。
他心中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手上動作不變,身後卻召出幻劍來,學着這小子,明晃晃地擺在後頭,随時待發。萬把幻劍滞于空中,引來呼呼大風,頗有威脅之意。
沈溪行瞥見了,即刻見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破了功,一跳三撤步,跑得幾米開外。
清然這才收起大陣仗,溫聲搖頭說道:“胡鬧。”他把臉撇到一邊,心中長郁之氣不散,可自己也摸不清這郁郁不平從何而來。餘光一望,偶然發現沈溪行那小子指節點着臉,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
這般不避諱的直白目光,讓他覺得眼前的人被奪舍了。
從前,沈溪行的目光裡透出的是膽怯、自疑以及十分的要強。他的前半生,毫無保留地全數寫在了眼睛裡,任他怎麼揚起嘴角,眸中的疲憊都苦了笑臉。
但今天卻是反常,他的眼底清亮,陰郁一掃而空,像是換了一個人。
“閣下果真是年少有為。”清然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沈溪行作了個“啊”的表情,有些羞怯地移開目光,眉上心間兩相疑,他緩緩回道:“仙師過譽了。”原來離雲之前不說話的時候這麼冷冰冰的啊,還真是玉骨冰魄,不近人間煙火,怪不得傳聞中他總是這麼不近人情。他彎彎繞繞想了好久,沒注意到對方早已走遠。
“離雲,等等我……”沈溪行大聲叫着,可說話到了一半又趕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對他們前世的是非知之甚少,萬一此時輕舉妄動,招來事情就麻煩了。
幸好懸崖勒馬得早,不然一會他覺得我被奪舍就遭了,他想着,剛邁步往前追上去,大禍臨頭,不期而遇。
一條青藤憑空出現,用力地抓住他的腳腕,将他死死地釘在原地。
沈溪行低頭漠漠一瞥,不滞言,立馬落下劍刃,劃開束縛。
他以為自己解決了絆腳石,誰知轉頭的片刻,無數根青藤像是得到指令一般拔地而起,圍聚成籠,試圖壓扁他。
“怎麼和血楓林的法子如出一轍?”他心中自念道,手起劍落間,滿天碎雜匡匡墜地,枝條斷面處,陣陣葉液草味漫透太虛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