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雲,你……”沈溪行還沒愣過神,清然二話不說給人家下了咒。他方才回憶起第四峰是什麼玩意,這般猝不及防,讓他緩不過來。
淩雲派山門主峰為臨淵山,主峰為正門嫡傳弟子修煉之處,旁門兼修弟子分别住在臨淵山附近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峰,第四峰最次,在山北水南,陰氣低彙。沈溪行前世上山求學,在第四峰待了五年之久。
清然站在他的一步之外,他看見他身影,在他的身影之中看不見自己。
刻意保留并不是一件壞事,他隻是想不通為何要在這個時候。一般想不清為何時,他總會把毛病歸在自己身上身上,罵自己一句把别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不知好歹,最後了然過去,不再想緣由,不再心裡糾結。
沈溪行自覺見識短淺,情志堪憂,不解風情,沒人解釋,他也不問。
“這件事情還是藏在心裡的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即使是死去多年的人,也不能輕易拖出,天有不測風雲。”清然心裡傳音,别在身後的手悄咪咪拉了拉沈溪行的衣袖,反手握緊他的手。
鬼們巴拉巴拉鬧了許久,派出鬼代表協商道:“你們……你們是不是從修仙大會來的?關系還挺好的呀,人鬼情未了。”
“什麼人鬼情未了。”一個男鬼抱怨道,他拉開先前的代表,自顧自上前理論,客氣道:“兩位少俠好,不知二位認不認識我們師姐,遲霜寒,春日遲遲的遲,霜華的霜,寒冷的寒——二位若是見過她,不妨同我們說一聲。”
遲霜寒,沈溪行念着這個名字。他們見過前世的他,與他同屆修行,又如此恭敬的稱呼她為師姐。按理來說,他應該聽過她的事迹才是,可是記憶裡,完全找不到一絲關于他的音迹。
“認識,隻不過不是她讓我們來的。”沈溪行面不改色地說着,鎮定自若說謊,“我們來參加這一屆修仙大會,誤入此地,還請見諒。”
“不是師姐,那我們豈不是完了,我們等了這麼多年。”小鬼頭喪氣不已,回頭招手對衆鬼說:“大家夥都散了吧,沒啥事了,回柳樹上歇息歇息。”
鬼哀怨,怨離愁,愁難解。
男鬼不死心,離開前目光不舍地多問了兩句,語氣裡盡是無可奈何,“二位兄台,若是你們出去後還記得我們,記得要去找霜寒師姐,如此,告辭。”
“這是……什麼意思?”沈溪行疑問,他有太多事情沒有問清楚,以為先聊上,會有機會撈取一些消息。
結果不然。
“哦,對了。兩位少俠若是要下地九天,可從生門進,不過一重地圈有一重地圈的危險,二位要考慮清楚哦。”男鬼回頭補充。
沈溪行抓住機會,“你方才說忘卻,意思是我們出去後,會忘記在此處的一言一行嗎?”
男鬼釋然笑了,早已經習慣,“不錯,從前有人來過,我們拜托他找霜寒師姐,但是他一去不複返,師姐也一直沒來。我們隻能,把問題歸結在忘卻上。畢竟在這呆久了,也知道此處是個幻境,意識不久留,像夢一般,醒來就忘記了。”
“……”
男鬼一下子扯遠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氣講完所知的事情,順便解開心中長久的郁郁之氣:“少俠來曆不簡單吧,你知道淩雲派的龌龊勾當,亦知道我們為什麼成怨鬼,不得過忘川,滞留在人間。你與旁邊這位來此,恕我直言,應該是來徹查此事的,對嗎?”
他有些膽戰心驚,内心希望是如此。
沈溪行暗中掐了下清然的拇指,後者輕輕在他掌心點了三下,他心領神會,嚴肅開口道:“十多年前的修仙大會,淩雲派掌門冶光輝帶領你們前往南門參加修仙大會,并告知全天下,南門用血軌術殘害百姓,以血祭奠,謀取自身氣運長虹,可有此事?”
“有。”
“閣下相信嗎?借命改運之事。”沈溪行在試探,仍放不下心。
“信——不過我相信罪魁禍首是淩雲派。”
沈溪行的心跳漏跳了一拍,沒敢把喜怒寫在臉上,但他的沉默,意味深長。
男鬼悟出了他的隐藏的心思,不可置信的同時眼神一頓,心裡某處見不得光的角落被掀開,角落裡塵灰堆積,那些塵灰當年蒙了心。
如今,他蒼白解釋:“當年平津山掌門引來瘴氣後,我們便疾速退出了山外,原以為可以回到臨淵山開慶功宴,沒想到冶光輝借機把我們引到一處,不知用了什麼術法,把我們弄暈控制住。當時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差錯,以為南門卷土重來。可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到了這無人之境,身體會飄,不吃不喝也沒事,後來後來,才發現自己死了。”
清然仔細聽着,身後的沈溪行一言不發,隐沒在他的影子裡,忍不住的哆嗦。明明十指相依,卻隻能感受到他冰冷的掌心。
“後來呢?”清然替他小聲問。
“後來?少俠是想問我們是怎麼确定,幕後兇手是淩雲派的吧?”他回頭看了看柳樹上歇息的同伴,而後看着一陣風說道:“冶光輝這老頭平時深藏不露,但事情敗露後便裝都不裝了,此地是困住我們的陣法,冶老頭來過這好幾次,我們質問他,他便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們,他說我們逃不出去的,所以告訴我們也無妨,他希望我們死不瞑目。”
沈溪行這下清楚了,八角密室中的那群跳屍從何處而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些地方尚且不清楚:“那位遲小姐,你們的師姐,為何總是提起她?”
說起師姐,他的眉間一緩,他折下一段柳枝說道:“師姐是個十分厲害的人,她是第一峰的人,和臨淵山外的人關系都很好。某一次,她跟在冶光輝身後進了這幻境之中,找到了我們,說要帶我們出去。誰曾想,一去便是十餘年,我們亦等了數十年。”
手上的柳枝迎風而動,他想起她的浩氣長英,清麗卓絕。
她和他一樣,看見了淩雲派在山下設立的告示,遂而上山求道,他想飛升成仙,不再受塵世饑勞頓苦。
可她不同,她說過:“修仙什麼的無所謂啦,你問我我想要什麼啊?讓我想想,想要天涯霜雪霁寒霄,冬無凍死骨,鼓角聲斷絕,便是如此。”
田埂邊上的稗草想要成為稻田裡的稻穗,簡直異想天開。可師姐不同,她僅僅用了半年時間,便從第四峰升到了第一峰。若木劍輕,霜寒名重,她僅憑一把普通的若木劍,一舉奪下當年修仙大會的頭籌。
惆怅柳意為離别,高台插柳許多年。這高台之上的春柳,是他們記住時間的憑證。本來想着一年栽一柳,算而今,也應有十幾棵才對。可鬼多柳少,暗地生活無趣,一鬼栽一柳,年年如此,如今高台上已無插柳地。
“其實我有想過,師姐可能已經不在了,但又騙自己保留着點希望,說不定有一天,她就會回來救我們了。”他插下柳枝,希望春柳有意,為他留住故人。
沈溪行看着柳色疏疏,想起平津山下也有一片柳林,師父從前很喜歡去那賞春,或者說是傷春。每次在河邊遇見師父,他總是愁色不展,似有郁結在心。
他問為何,“春滿城,師父傷懷在何處?”
源崇光不語,他不折柳栽柳,不探春吟他愛的詩,過了很久,才不輕不重回道:“偏驚物候新,明堂,又是一年春,人間的四季,又重來了一輪。”
“書上說喜歡柳樹的人,心裡都有一個忘不掉的人,師父你也是嗎?”沈溪行問。
源崇光看着河面上波光粼粼,一手拍了拍他發肩膀,不正面回答,講起一個故事來:“明堂呀,這片柳林從前住着一個小鬼,小鬼無聊呢就喜歡插柳種樹,于是有了這片柳樹林,好啦,現在根據師父說的故事,猜一個詞。”
“師父,那範圍呢?”
“為師不說,你自行定奪。”
沈溪行那時腦袋不靈光,沒想的出有什麼回答。現如今,即時即景,倒是想出一個詞不成詞的答案——鬼柳,愧留。
“我們将此地稱為地九重,平時冶光輝會從生門入。我就不說了,二位少俠告辭。”他的背影消失在柳蔭深處,融進了夜色之中。
望着遠去的方向,沈溪行這時才後知後覺道:“我之前潛入過淩雲派的藏書閣,見過修仙大會的花名冊,發現一個奇怪的點,現在倒是串起來了。”
“但說無妨。”清然回道。
沈溪行轉身走向東北方,冷靜道來:“花名冊上,曆屆修仙大會榜首的名字都記在其中,但唯有一屆榜首的名字被塗了黑墨,被刻意遮去了。可修書的人特意在污漬處留下一句紅筆字,寫着‘乙巳年春,會逢大雨,未辦修仙大會,有人胡亂記之,勿信’,這與他的話截然相反。”
清然思索了半刻,深眸微縮,“可他沒理由騙我們。”
“我隻是在猜測,會不會有一種法術,可以把人的記憶抹除,然後這世界上便無人知曉她曾來過。”沈溪行用指節托着下巴想,窪地中的雲層開始散去。
“理由?”
“還記得淩風晚嗎?現在淩雲派的天之驕子,一個宗門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天選之才,讓自己錯失聲名鵲起的千古時機。按照淩風晚現在的年紀往前推算,他那時估計還未出生。有才能的人,就算了死了,也會有一點聲迹,遲姑娘如此厲害,怎麼會突然一夜之間銷聲匿迹,不見蹤影呢?我猜,大抵是有人故意為之。”
沈溪行頓了頓,繼續說道:“離雲,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修仙大會之前是在南門開展的,那花名冊上記載的,也是南門修仙大會的曆年榜首。我記憶中好像真的少了一屆修仙大會的記憶,所以才問,世間會不會有這種改變所有人記憶的法術?”
雲層散去,窪地上不知道鋪了什麼東西,遠遠望去,活像是一幅八卦圖。
清然在腦海中搜刮了一會兒,滿臉狐疑說道:“有的,叫做重華術,隻不過是魔族禁術。”
又是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