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時明月高懸,給人間披上一層清輝色,路邊銀杏樹逐漸變黃,偶有幾片随秋風飄落,滾了幾圈悄聲落地。
紀暮借着月光看着身側的人,心裡五味雜陳。
上輩子,司逐行在父兄去世後初涉家族産業,短短兩年内從不被人看好的閑散富二代一躍成為名震商圈的大佬,表面笑意吟吟、暗裡手段狠厲,即便長着一張出衆的臉,也沒人敢和他開玩笑。
但下班後西裝一脫,養生壺裡放一把食材,添水開電,随便打開一個節目,劇聲水聲交雜中,将自己縮在米白色沙發上打遊戲,大佬秒變鹹魚。
亂七八糟毫無依據的生活節奏。
重生後的司逐行,年輕、熱情、沖動,未經世間苦,活得恣意潇灑。
月光之下,紀暮這抹困于長街深巷的異世之魂,在背負了長久的深重後,聽着身側之人的腳步聲,身上重擔開始變得輕盈。
紀暮希望,這一世的司逐行,一如今夜的司逐行。
紀家。
又是一個周末清晨,紀暮房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打開後,隻見曾叔站在門外,“暮少,老爺叫你到書房去一趟。”
曾叔在紀家工作了三十多年,從紀暮九歲踏入紀家大門時就是紀家的管家。他和紀家人相處時間長,紀家人敬重他,将他當半個家人。
紀暮回紀家時身邊無父無母,一應生活由曾叔安排。可能是憐他孤苦,曾叔對他一直格外照顧,上輩子紀暮住院,每天都是曾叔給他送飯,紀暮念恩,對他亦十分敬重。
紀暮微微點頭,語氣溫和,“好的曾叔,我一會兒過去。”
曾叔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紀家這麼多人,他最心疼的還是紀暮。但在他心裡,紀暮也是紀家最乖的孩子,在得知他要辭職離家時十分不解。
誰都不想低人一等,曾叔年輕時沒辦法才到紀家工作,好在紀家人體面,不會為難他,所以他一待就是一輩子。
在他看來,紀暮出生比他好些,但所受的苦卻一點不少,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已經夠高,輕易放棄不是個明智選擇。他知道紀見山讓他來叫紀暮是希望他勸解紀暮,但他真的可能動搖這個從不訴苦的孩子嗎?
“暮少,我在紀家多年,老爺子在許多事上或許有偏頗,但他年紀越來越大,身子又大不如前,有些話你不必放在心上,再怎麼樣,你那一份,他還是會留給你的。”
紀暮眸子溫沉,“曾叔,我也不想爺爺為難,但是舟哥會做得更好。”
他知道曾叔的意思,他隻是厭倦了被安排。
曾叔長歎,“看來我是勸不住你了,你這孩子看着溫和,脾氣卻最倔,年紀輕輕,别太崩着。”,說完拍了拍紀暮手臂。
“是我的錯,勞曾叔挂心,您的話我記住了。”
幾分鐘後,紀暮收拾妥當來到紀見山的書房,清晨的光灑在紀見山身上,臉上溝壑愈發清晰,如曾叔所說,這個當了幾十年紀家定海神針一般的人真的老了。
紀家山退休後喜歡練字,筆力蒼勁,走勢大開大合,字是好字,但紀蓦覺得還是少了幾分灑脫,許是執筆之人多思。
紀見山身後提了一副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出自王維的《終南别業》,好詩,好心境,隻可惜大多數人更喜歡追逐高處的風起雲湧,哪怕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不願意退一步安一世。
十分鐘後,紀見山最後一筆收尾,擡頭看向紀暮,“你來了,除了你曾叔,全家就你最清楚我的練字時間,下次可以晚點過來,免得我這個老頭子浪費你們年輕人的寶貴時間。”
“爺爺說笑了,陪您怎麼是浪費,爺爺的字好,能一觀是我的福氣。”紀暮聰明,真心想捧着人,能讓人看不出分毫心思。
紀見山聽了,緊皺的眉頭舒展了幾分。他将剛寫好的一副字拿給紀暮,“來,念念,今天新抄的。”
紀暮接過,念道:“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隻求半稱心。”念完發現紀見山靜靜看着他。
紀見山上了年紀,臉上皮肉松弛,年輕時不愛笑,老了也不曾變,站着不說話時面色更顯威嚴。
紀暮眸子溫沉,假裝不懂暗示,恭恭敬敬道:“爺爺這詩選得好,不過人生如意不如意,在我看來不是以金錢權勢相衡量。萬事隻求半稱心,偏我是個渾人,還是想求個完完全全的稱心,至于結局如意不如意,我不後悔,亦不打算回頭,多謝爺爺教誨。”
紀見山愣住,沒想到紀暮會這麼直接,一點情面不留,同時又讓人無法挑錯。
紀暮剛來紀家時,許多人輕視他雙親不慈不護,可正因為如此,紀暮一旦成長,鐵了心離開,紀家再無人可牽絆住他。
紀見山不知道,上輩子的紀暮念着恩,心軟過,輸得難堪又狼狽。
“一周過去了,你還是想走嗎?”
“是的,爺爺。”
“小暮,你真的不介意小舟進公司嗎?”
紀暮耐心解釋,“爺爺,真的不介意。”
“離開紀家後,你想要什麼?”
“全憑爺爺做主。”
紀見山看着軟硬不吃的紀暮,心裡憋悶,揮手道,“你先下去。”
話沒說完自己先轉身,像是氣不懂事的晚輩。
紀暮深深看了眼紀見山,鞠躬行禮。
欠與不欠,時候到了終該有個了斷。
“是,爺爺保重。”紀暮說完轉身離開書房。
剛出門口,突然伸出一雙白皙細嫩的手将紀暮拉住,在他出聲前,伸出纖纖食指比了個噤聲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