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心不在焉地看着路邊,還目送着大軍離去……
但他沒有看見過穆繇……或者說,穆繇就在那隊列之中,與他擦身而過了……
黥朗的心再次有了一絲碎裂的痛意。
“若非宮主收留,穆繇早已暴屍街頭!宮主本就有大恩于他,月寒江為宮主效勞自是本分,公子何必為此動怒……”
重雲掌座繼續說道。
這十三年,卻原來是在這…萬旃君的重雲宮。
沒想到,這重雲宮主,竟然是萬旃君!
就在黥朗思量之間,祁山擺擺手,青相子及屋内的弟子們盡數告退。
房間裡隻餘下了他們三人。
“公子,陳年舊事若可揭過,我們是不是也該聊聊…公子上山的…正事?”
祁山笑着說。
“正事?”
黥朗也笑了,隻是面上的神色多少有些譏諷。
“在下上山确是有所求,但所求的是這頂着替天下冤魂索仇之名義的重雲宮……卻沒想到被你們如此戲弄……既然在下所求之事重雲宮從開始就沒打算真的應允,現如今再提起,是想看在下的笑話?”
“誰說……不是真的應允?”
這次開口的,是萬旃君。
“呵…”黥朗輕笑,笑聲裡有點自嘲的冷意,“我餘生所求,是送軒轅昊翀歸天,而軒轅王後…是你阿姊,太子軒轅上虞是你的親外甥……”
說着這裡,黥朗面對萬旃君,臉色也多了點狠意:
“萬旃君,你若想阻止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将我框在這裡、做這些小人行徑。上山那日便取我了性命,豈不大家都痛快些~”
“我為何…要阻止你?”萬旃君擡擡眸,“我重雲宮既允你上山,便是能夠助你,否則……你如今豈能站在這裡~”
萬旃君将手邊的一碗茶,握進手裡:
“阿姊是阿姊,軒轅昊翀是軒轅昊翀,不可混為一談。況且……若無我重雲宮相助,憑你一人,真的能做成你想做的事情嗎?”
“你……也想殺軒轅昊翀?”
這下,輪到黥朗驚訝了。
由不得他不驚訝,萬氏是護着軒轅昊翀登基的第一功臣,軒轅昊翀又在登基後的第一時間便下旨迎娶了萬旃君的姐姐萬蓮姗為皇後,萬氏一族因此榮耀無限。萬氏也對軒轅昊翀忠心耿耿、在皇後大婚後沒幾日便率破月軍出征雲洲,更在後來拼盡全軍之力為新帝收複了被軒轅元昌丢掉的雲洲。
外界一直相傳的君臣相和,底子裡卻是如此。
萬旃君會助自己殺軒轅昊翀?
這是黥朗今日之前萬萬難以相信的事情,即便是此刻,從萬旃君口裡聽到這話,也讓他依舊難以置信。
“不…”萬旃君搖搖頭,“是你要殺軒轅昊翀……重雲宮隻是…願意與你做這個交易~”
“黥公子,我重雲宮從不妄行毀諾,既迎你上山,自當會如你所願……”
祁山接住萬旃君的話。
見黥朗面有疑色,祁山語氣溫和了一些:
“或許公子之前以為,我重雲宮留下公子是因為月寒江的關系……其實不然,重雲宮向來公平交易,我們允公子所求,相應地,也需公子如約為我重雲宮效力……”
“如何交易?”
黥朗皺眉提問,但他的眼神分明已信了幾分。
“終于說到今天的正題了……”
萬旃君笑起來,隻是那眸色有點深……
(2)
與黥朗的談話進行了半日之久。
從清風閣離開,萬旃君甫一回到宿雲宮,跟在他身後幾步的祁山便被此時同樣朝着宿雲宮而來的、重雲宮大弟子葉寂痕俯身一禮攔下了。
萬旃君頭也沒回地進了正殿。
祁山在山上的時候,重雲宮的事務都盡數報之于他,萬旃君是不插手的。如果有重要的事,祁山自然會禀于他知,多數事務,掌座之命便等同于宮主之令,這是重雲宮衆弟子皆知的事情。
祁山接下葉寂痕帶來的飛鴿傳書,打開匆匆一掃,眉頭便皺了起來。揮揮手讓葉寂痕退下,他轉身,有些猶疑又有點急切朝着萬旃君方才離去的方向走去。
祁山跟進禦寒閣的時候,隻見萬旃君已提筆在離開時尚未作完的一幅畫上落上了一筆。
“何事?”萬旃君沒有擡頭。
“夏涼死了……”
祁山說,還沒等他繼續說完,萬旃君就淡淡地冷笑了一聲:
“寒江不會失手……”
“軒轅昊翀派人全城搜捕……”
意料之中,萬旃君低頭挑眉。
祁山的聲音略有猶豫:
“……他派出了大司空伏虛……”
萬旃君的手幾不可查地略頓了一頓。這個停頓實在太短了,連一直觑着他面色的祁山都沒有察覺。
“司空伏虛?”
萬旃君擡頭。
“聽聞此人武功當世無敵,但憑月寒江和令名兩個人,雖不敵但也應有逃脫之力……”
祁山思忖着說道。
萬旃君沒有說話。
這短暫的沉默讓祁山有些疑惑,他擡眼對上萬旃君的眼睛,刹那恍然,有些将信将疑地問:
“雲舟你……沒有給他牽機的解藥?!”
“你派了令名去接應?”
萬旃君不答反問。
“是,令名也有令在身,我便命他帶月寒江一起回來……”祁山面色凝重起來,“憑他倆的身手我原想……理應逃脫不難,但既然月寒江牽機在身……那若真的遭遇大司空……”
“着人去找,死要見屍……”
萬旃君在紙上落了一筆,力透紙背。
“沒想到咱們這位皇帝竟然如此看重這位公公,倒是難得地重起情義來了……”
萬旃君的語氣是淡淡的。
祁山思忖着說道:
“京城局勢怕是要有變,我想我可能…需要早日回去……”
“黥朗的事已了,你回去倒也無妨。新的人手我這幾日便派給你,随你一起去。”萬旃君說。
“好……”祁山說着,似乎又想到了旁的事,“雲舟,月寒江的事……”
“死了也無妨,但他的屍體,必須找回來……是必須!”
萬旃君打斷了他,眼神少有的嚴肅。
祁山愣住了,他原本是想說,月寒江的事情暫時不要告知黥朗,卻不想被萬旃君打斷了。
直到此刻,祁山才覺察出一絲異樣:萬雲舟這句話說的……有些嚴厲了。
萬雲舟很少如此嚴厲地跟他說過什麼。
但偃祁山此刻什麼都沒有再多說,他隻輕輕回了一個子:
“是。”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3)
萬旃君目送着祁山的背影,維持着那個站定的姿勢一動不動。片刻之後回過神,發現不知何時筆尖的墨滴下去一灘,在那未完成的畫上暈開了一塊漆黑的墨迹。
萬旃君皺眉,眼裡燃起了一片怒意。
揮掌向下,朝着虛空一壓。
這張桌子上的紙墨筆硯連同萬旃君手裡的筆一起,在“嘭~”地發出一聲輕輕的悶響後,瞬間碎成粉末。
萬旃君無視自己身上落下的灰塵,轉身朝着牆角立着的櫃子走去。
那是一個很老舊的櫃子、卻是上好的鐵力木打造的。素日裡存放些萬旃君随手畫的卷軸,除了萬旃君也無人敢擅動。
此刻,萬旃君打開那櫃門,目光略翻檢一番,在最底下的卷軸裡,抽出一卷紙張色澤有些泛黃的畫軸。展開,一個面容稚氣的身影展開在萬旃君眼前:畫像上的孩子大概八九歲的樣子,漂亮一雙眼睛傲然地望着畫像外的人——這畫像上的正是當年聞名皇城的東都小項橐——穆繇穆苒之。
萬旃君長久地凝視着這幅畫,看着看着,雙眸忽然卷起了腥風血雨般地變得漆紅一片——如果芯燈看到,他一定會發現,這雙眼睛,跟他看到的月天一的那雙血眸一模一樣——萬旃君注視着那畫像上的孩子,那畫像的上的孩子傲然地面容是笑着的,在一片春光裡笑的很好看。頭頂和肩頭,浮動着淡淡的跳躍的光暈……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萬旃君第一次見到穆繇的樣子。彼時他們并未說過話,那孩子遙遙望向他的第一眼,就是如此神情。不知怎的,那個時候的萬旃君就覺得那張小臉實在是太好看,所以回去之後,便親手将那匆匆見過一面的人畫了下來。
也是唯一一張,他所擁有的、穆繇的畫像。
“如果你敢死……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這畫像輕輕平複了萬旃君方才一瞬間紛亂的心緒,但他此刻自語的聲音卻冷似斷塵峰頂終年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