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狀,便也沉默着,隻将畫卷繼續展開,露出了“麥苗越冬”和“春日返青”的景象。那雪中頑強的青綠,與春日裡田埂上荷鋤查看墒情的農人,都描繪得細緻入微。
“這麥苗覆雪之态,倒是頗有幾分‘獨釣寒江雪’的孤寂意境,卻又透着不屈的生機。”皇帝倏然開口,聲音裡帶着一絲琢磨的意味,“隻是這春日返青,為何要特意畫上農人修整溝渠?”
宋瑜微心中微訝,沒想到他竟看得如此仔細,還能問出這般貼合農事的問題,便恭聲答道:“回陛下,北方春日常有幹旱,所謂‘春雨貴如油’。麥苗返青拔節,需水甚巨,故而農人需得及時清淤通渠,引水灌溉,方能保得麥苗茁壯,不誤農時。”
“原來如此。”皇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光又落回到畫卷上,待看到田間群鴨時,不禁輕笑,手指虛點,向他問道,“這便是奏疏中提過的‘群鴨治蝗’麼?入了畫倒添了幾分意趣。”
他垂眸道:“臣年少無知時的戲作,不想臣父竟将這戲墨之想化用為治蝗之策,臣實愧不敢當。”
“年少戲作,便已有此思慮,極是不易。”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語氣卻不似先前那般全然的戲谑,反而多了幾分認真的審視。他繼續看着畫卷,從“抽穗揚花”的秀美,到“灌漿成熟”的飽滿,再到“烈日麥收”的辛勞,以及最後“新麥成食”的溫馨滿足,皆一一細看。
待整幅《稼穑圖》在案上全然鋪展,皇帝才緩緩直起身,負手立在案前。數尺長卷泛着桑皮紙的暖光,目光在那數尺長的畫卷上流連再三,眼底的贊賞之意亦如墨融水,洇透了雙眸。
“瑜微,”他突然開口,聽似随意的口吻裡卻凝着分量,“你這《稼穑圖》畫得真好,技法是末節,難得的是……”他略作沉吟,似在斟酌字句,“是畫中這份對農事的熟稔,對民生的體恤,以及……這份化繁為簡、以圖明道的巧思,都讓朕眼前一亮。”
這番來自天子的贊譽,讓他一時無言,竟忘了按禮謝恩。
皇帝直呼其名……又是何意……這九轉十八彎的心思,如何是個“君心難測”四字能道盡乾坤?
然皇帝又已傾身近案,初春的日光透過窗棂,将他依然少年的輪廓裁得分明 —— 烏發松松绾在白玉冠中,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映着挺直的鼻梁與微抿的唇線,竟比畫中新抽的麥芒更顯清俊。
他喉間微動,倉促垂首,不欲再觀。
須臾,皇帝再次出聲,話鋒卻是一轉:“你這畫,倒是讓朕想起了秘閣所藏的幾幅舊作。方墨,”他略一揚聲,那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殿門附近的方墨,便悄無聲息地應聲上前。“将朕讓你帶來的那幾卷《豳風圖意》和《貨郎圖》取來,讓宋卿也品鑒一二。”
方墨應聲稱是,自一旁随侍小太監捧着的紫檀木雕花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兩卷裝裱極為考究的古畫。他并不在宋瑜微那張尚有些淩亂的畫案上展開,而是示意小順與另一個在殿外候着的小内侍,在不遠處另一張幹淨的紫檀長案上,将這兩幅畫卷依次緩緩鋪陳開來。
一時間,内殿之中,墨香與故紙的沉靜氣息交織,愈顯清雅。
皇帝負手,引着宋瑜微一同來到長案前。
其中一卷畫風古樸,設色典雅,正是《豳風七月圖意》。畫中依《詩經?豳風?七月》而作,繪農夫四季勞作:春日耕地、夏日采桑、秋日收割、冬日修屋…… 人物雖小卻場景宏闊,将古代宗法社會的農耕生活全貌凝于筆端,透着《詩經》般的質樸厚重。
另一幅《貨郎圖》則風格迥異,以明快色調與細膩筆觸,勾勒市井中貨郎挑着滿擔雜貨,被婦孺孩童圍住的熱鬧景象。貨郎擔上的撥浪鼓、泥人、花布、胭脂,乃至鍋碗瓢盆皆刻畫入微,孩童的雀躍、婦人的好奇、貨郎的殷勤躍然紙上,滿是鮮活的市井煙火氣。
“這兩幅,皆是前朝名手所作,曆代皆為内府珍藏。”蕭禦塵的目光從畫卷上擡起,轉向宋瑜微,語氣平和地問道,“宋卿以為,較之你的《稼穑圖》,這宮廷畫師筆下的民生,又如何?”
宋瑜微凝神細觀,心中已有所感。他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恭謹:“回陛下,這兩幅畫作,皆是傳世精品。《豳風圖意》古拙蒼勁,盡顯上古民風之淳樸;《貨郎圖》則細膩入微,市井百态,躍然紙上,其畫工之精湛,非臣這等塗鴉之作所能比拟。”
他稍稍一頓,略作思索,又道:“隻這畫中民生,依然是廟堂俯瞰,終究是隔着琉璃瓦看人間煙火——能見竈火,卻聞不到嗆人的煙。”
皇帝聞言,眉梢微微一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宋瑜微定了定神,續道:“譬如這《豳風圖意》,雖繪盡農人四時耕作之景,卻更似一幅典章化的耕織圖譜 ——您看這秋收場景裡,谷堆永遠整齊如小山,卻不見蝗災過境時的顆粒無收;冬藏圖中農人圍爐歡笑,亦難尋苛捐雜稅下的愁容。”
他頓了頓,見皇帝目露探詢,便續道:“陛下請看這貨郎擔 —— 針頭線腦、胭脂水粉,乃至農具雜耍、點心藥物、孩童玩具無所不包,倒比得上一個小商鋪子。然尋常貨郎單憑一人之力,豈能挑此重擔、備齊百物穿梭鄉野?怕是未行十裡便已力竭。”
他指尖虛點畫中琳琅貨品,聲線含着審慎:“臣猜此圖或是為方便深宮皇子認知民間什物而作,與其說是寫實,不如說是宮中對 ‘貨郎 ' 的集大成想象。您瞧畫中婦孺衣飾光鮮、神态安樂,更像太平盛世的一隅縮影,未必是市井百姓真實的生計圖景。”
話到此處,他再次停下,有些猶豫,不知是否該将底下那些帶着不敬意義的話繼續道出,然擡眼見皇帝眼眸間閃動的認真,他沉了口氣,仔細着語句,聲音平穩而謹慎,繼續道:“臣這《稼穑圖》技法粗拙,自不敢與秘閣藏畫相較。不過是想将一粒麥種經風曆雨,在農人血汗裡灌漿飽滿的過程,依着田壟間的模樣如實勾勒,或許少了些絹帛上的雅趣,卻多了把土裡的真味。”
“真正的民生該是這樣,” 他擡眸望了眼案上鮮亮的《貨郎圖》,又垂落視線,“有秋收打谷時的扁擔壓肩,也有春荒時的野菜充饑;有市集上的吆喝聲,也有破廟裡的歎息聲。總不能像畫中那樣,永遠是谷倉流金、笑臉迎人。”
話音落時,宋瑜微已躬身垂首,掌心微微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