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娘一直覺得,公子是天上仙,亦是水中月。
那日也是寒冬的大雪裡,她正光着腳凍得瑟瑟發抖,被爹娘拉着給鸨婆估價。
鸨婆尖利的指頭捏着她的臉,悠悠道她是個好苗子,細細調教下來,做個花魁也未嘗不可啊。
她扒着娘的腿大聲哭喊着,爹娘,莫要将我送去花樓,我可以當丫鬟工錢都給你們,将我賣去個正經人家吧。
爹娘沒有回答她,隻讨好看着鸨婆,嘴上吹噓着她的容貌隻盼賣個更高的價格。
她隻跪在地上磕頭,一遍遍顫抖哭喊着。
風雪蒙了天色,使得天色都昏昏沉沉。
她一時隻能記得那日冷得刺骨,雙腿被凍着近乎沒了知覺。
哭喊夾着風雪的呼嘯,她能聽到馬車車輪攆着風雪,逐漸停下的“咯吱咯吱”聲。
一隻如玉般清瘦漂亮的手從窗戶裡伸出來,又随着一聲清淡虛弱的嗓音,“她多少錢?”
白合雁怔然。
她隻能見近乎消瘦虛弱的小少年踉跄從馬車上被人扶下來,小少年被裘氅裹着,隻露出那張很小的、消瘦的、漂亮的臉。
他伸出纖細的手,将白合雁從地上拉起來。
偏偏他身體虛弱瘦小,被白合雁拉得踉跄差點摔倒,卻輕笑一聲,又令人把披風蓋在她身上。
白合雁記得他那時候的眼眸。
一雙墨色琉璃般的眸子宛若潤着蒼山的霧凇,帶着悲憫,不冷,隻暖得令人窒息。
那是年僅九歲,剛剛大病初愈的白禦卿。
她跪在書房的地上磕着頭,對他道謝,近乎熱淚盈眶,“從今往後,奴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以身相許,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一生一世侍奉公子!”
他那時正在練字,如玉的手挾着纖細的筆,又頓下,那雙墨瞳帶着些許疑惑,嗓音也淡淡。
“賣身契交到了你手裡,你隻需在甯國公府做個丫鬟,領着工錢什麼時候離開都可以……為何要以身相許呢?”
白合雁似是有些呆愣,剛剛回溫的小臉有些茫然,“可總該是以身相許的……”
被救了,自然是要以身相許的。
她那時隻這樣想,似是印在骨髓裡的想法,不斷驅使着她對救她的男人做出這樣的承諾。
“待您長大娶妻,奴也可以侍奉您和夫人,奴手腳靈活,做什麼都可以——”
“……我可不會娶妻。”
她記得小少年臉上無奈又淺淡的漂亮笑意,那張剛剛有了些許血色的冷白面容在窗外透來的光下暈染。
漂亮的像是水中朦胧月。
“那,那公子……買下奴是為何?盼奴做什麼?”
她小聲問。
“盼你……”那如月朦胧的小少年似是頓了頓,微微垂眸思索着,随後嗓音潤着玉,輕聲道。
“盼你長命百歲。”
“盼你代我長命百歲,為自己而活。”
他說。
白合雁聽過那些話。
嬌弱的病秧子、活不長的小公子、大病初愈、奄奄一息……
大抵是小少年那時盼她長命百歲的話語真摯又夾雜着笑意,白合雁抹了抹淚,帶着幾分抽泣道,“公子,公子也會長命百歲的。”
她緊緊蜷縮着帶着眼淚的指尖,壓下淚意。
“奴,會,會日日盼着公子長命百歲的。”
……
她由着公子的資助和人脈開了這家醉仙明月樓,這麼這些年來愈發壯大。
公子許是天上的醉仙跌落人間,也許是天上朦胧明月,隻虛無了個朦胧的水中影,不堪世間承載,才得了這孱弱的身子。
所以酒樓取作——醉仙明月樓。
白合雁是白禦卿毒唯。
雁娘聽了他的話,視線移向一臉懷春少年樣的白深羽。
……原是公子堂哥!
她殷切起來,寒噓問暖,把白深羽驚得面紅耳赤,被哄得飄飄然,差點哄成胚胎。
直到吃完了一頓飯,踏出醉仙明月樓之時,白深羽腳步還虛着,捂着自己的胸口說着自己對雁娘一見鐘情了。
白禦卿倒是難得見他這種傻樣,微微勾了勾唇角,思索着給了個建議,“雁娘不喜輕浮男子,你應是要改一改的。”
白深羽纏着他讓他講更多雁娘的往事,白禦卿煩不勝煩,用折玉扇輕輕敲了敲他的頭,“用自己的誠意去追,由我說出來總歸是不尊重人的。”
白深羽這才不甘松開了扒着白禦卿的手。
此時天色漸暗,黃昏暈着人,帶着幾許寂寥之色。
天色已晚,也該是回府的時候了。
應府和白府的馬車已然在門口候着,墨玉為白禦卿拿了暖爐,又扶着他的手将他扶上馬車。
他玉手撐着窗,略微探出頭,瞅着依舊飄飄忽忽的白深羽和應好,輕笑一聲,眉目幾分倦懶的薄冷和笑意。
“今日好聚,改日再與你們相聚。”
白深羽與他道别,應好卻抿着唇低頭一言不發。
白禦卿不知何時惹了他,也知應好是個驕矜傲氣的性子,略微“啧”了一聲,倒也沒在意,馬車也便開始走了。
應好從酒樓出來就沉默寡言,更是臭着一張臉。
馬車的背影漸行漸遠,白深羽肘了肘應好,無奈道,“好公子啊,隻與你酒樓裡争論那“燕”“豔”二字,不至于現在還甩着臉吧?”
“……不是這個。”應好嗓音低啞,蹙着眉,更煩躁了幾分。
“那是因為什麼?難不成你也看上了雁娘,不成不成,朋友妻不可欺,小心我與你翻臉——”
他咋咋呼呼,話還沒說完便被應好打斷。
“他沒戴我送的玉佩。”
“……啥?”
“他沒戴我送的玉佩!”
應好又重複了一遍,随後咬住舌尖壓下煩躁。
白深羽的表情一瞬間怔然起來,看着應好的臉,宕機許久,此時也反應過來那個“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