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色夢魇毫無來由地遠離——
隔着絲絲縷縷蛛網般的濃膩白霧和蛇一樣又黑又吓人的稠密觸須——深深凝望着聖父雕像的格特魯德這時候又會自欺欺人的暗想道:‘沒什麼了不起的,什麼不知所謂的【黑渦之主】【霧之魔女】【熊人克星】
她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全都是下三濫的老一套,威脅恐吓暴力挑撥離間一類的陰損手段!’
是,她當然害怕!但……恐懼會退去。
就好像……做了一場格外生動逼真的連續夢——混亂無序狗屁不通的噩夢。
每個人或多或少的都做過,糟糕透頂的長夢——夢中你會盡情地翻滾呻-吟痛哭流涕,全身心地沉浸在噩夢制造出的恐慌之中……
可人一旦從夢中驚醒,身體恢複知覺(就像黃色夢魇的離去),隻會留下冷汗與喘息,眨眼的工夫就開始遺忘。
遺忘夢境,遺忘恐懼。
這次也是一樣的!隻要等待驚恐像殘汗那般從她體内排出就好……
隻要等待恐懼……
等待……
格特魯德突然安靜下來,表情凝固冷卻,大腦同樣一片空茫。
在呼吸的間隙,她隐隐約約聽見一個聲音,很輕很微弱不仔細聽很容易就被完全忽略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讓驚懼猶如不速之客從她心底深處蹿了出來,轟轟烈烈地燃遍全身血液。
那其實是滴水聲……不,是滴血聲。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
她忍不住大哭,喘的又急又快。
她仿佛能看見齊根切斷的大腿-根部纏卷的黑色觸須邊緣試探性的擠出了一個小血滴。
起初很小,随即越來越大,越來越重,低端膨脹開來,閃閃發光,宛若即将瓜熟蒂落的孕婦一樣。
然後落了下來,滴答……周而複始……墜落……滴答……
滴答。
隻有滴血聲,沒别的聲音。
她悶哼一聲,迷迷糊糊地感到左胸口斷裂的三根肋骨也如火燒般痛起來。
左右臉頰也是,一定又紅又腫。
還有撞斷的鼻梁,被秃驢老女人踹過的下腹也在隐隐作痛。
她心慌意亂地想,難道四十多歲的成年女性-體内竟有這麼多的血可以流嗎?
可……可再多的血也有流幹流淨的時候呀?!
那時候……那時候她會變成什麼樣???
——‘會死。’
——‘會死翹翹!’
格特魯德舔舔嘴唇,滲血的粗糙舌面被-幹裂起皮的唇瓣磨出好似細砂紙滑過硬紙闆的‘沙沙’聲。
原本她始終面帶微笑地直視着‘仁慈寬厚全知全能’的上帝之身,這時微笑卻消失了。
甚至凝重的臉上還帶有一點困惑與陰影,死亡的陰影掠過眉梢,凍僵她的心。
‘格特魯德死翹翹。’
‘格特魯德死翹翹!’
她碩大沉重的頭顱搖搖晃晃的轉了幾圈,‘啪’地一聲重重折下——好像引頸待戮的白色烤鴨那樣無力悲慘的垂下長脖子,隻待鋒利的銀色砍刀倏然劃下。
格特魯德閃閃發光的褐色眼瞳暗了下去,愣愣地看着‘上帝’,似乎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似的。
事實上,一想到上帝,她——
——上帝?
——上帝啊!
——上帝一敗塗地!!!
格特魯德打了個寒顫,心髒像兔子似的在喉嚨裡瘋狂奔跑,使她呼吸困難。
臀部下方的傷口好像被深潭裡的冰流掃過一樣凍結了,疼痛不在,隻有冷,冷到極點便轉為僵硬麻木。
她望着‘上帝’,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與女巫發動戰争卻輸的丢盔卸甲的‘上帝’。
屁滾尿流的上帝。
褲衩輸光,赤-條條躺在魔女腳下像隻賴皮老狗耷拉着紅舌頭那樣沖她搖尾乞憐!
一想到這,格特魯德就忍不住嗚咽出聲。
她忽然怕的無法呼吸,可怕的恐懼,感到自己微乎其微的恐懼。
因為她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上帝敗了,敗給這個下-面爬滿蛆蟲的死女表子!敗給這個臭水溝一樣幽閉、惡臭、黑暗的邪惡魔女。
祂怎麼能敗?!
祂可是耶稣基督,以血洗清人類原罪,是人類之光!
……祂竟然敗了。
祂敗了。
敗了……
格特魯德兩眼幹澀,身體忽冷忽熱,心裡恨毒了上帝——唉,祂怎麼就敗給魔女了呢?!——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從刻骨的憎恨中脫離。
然後她想到萊肯斯夫婦……想到約翰尼……想到大孩子們。
她突然渾身又充滿了勇氣。
她扭過頭,期望能從他們身上汲取點安慰與希望。
——‘不會再糟了。’
‘想想西爾維娅的親生父母與大姐戴安娜,想想寶拉、斯坦福妮她們的模樣……不會再糟了!再差勁羞辱痛苦的死法又能差到哪裡去?我想我承受得了……是,我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已經堅強到可以接受被揉碎骨頭團成旋渦模樣了!’
“我們……出去吧。”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格特魯德下方傳來……緊接着是一陣令人膽戰心驚的死寂。
好像這一聲隻是她心有不甘之下幻想出來的呓語。
“我們出去吧!”
微弱的聲音再度出現。
雖然語氣很平很冷,帶着某種置之度外的鎮定沉着,但緊跟着還是一陣難以忍受的沉悶壓抑。
這感覺很像精神病人不期待得到回應的瘋言瘋語。
格特魯德低頭去看。
芡汁一樣濃稠的大霧勾勒出每個人的軀幹部位,所有人的手腳和頭發都不見了,隻有一身或黑或棕或藍的衣物依然模糊地現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