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奶奶急忙道:“偶爾去去也沒多冷,街道給錢呢……我其實下午才去,沒多久就回來了,”她說着自己也不信的話,嘴巴閉了閉,隻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蘇林知道,夏天掃大街,冬天清雪,那都是他們這種人的義務。
但他心裡還是很難受,可是知道奶奶心裡更難受,于是就不說了。
他把身上半舊的棉襖脫下來,在外頭走了十幾分鐘,棉襖外頭像是裹了一層凍雪,裡面大醬色的老毛衣雖然難看,但是暖融融的,是他最體面的冬天衣裳。
蘇林進了裡間,看到炕上正笑着望向自己的老人。
蘇爺爺臉色蠟黃,病得臉頰都凹陷下去了,見到蘇林,笑吟吟問:“第一天上班,怎麼樣啊?”聲音幹啞得像風幹的老樹皮,說着,又扭頭咳嗽起來。
他咳嗽得很用力,像是要把肺咳出來,撕心裂肺的。
蘇林急忙端起桌上的水,摸了下,罐頭瓶的外殼都是冷的。
奶奶肯定在外面掃雪很久,蘇林心裡想着,拎起家裡唯一的暖水瓶晃了晃,裡面水不多了,打開一眼,熱氣也很稀薄,這暖水瓶用了好些年,保溫效果早就不好了。
他把僅存的溫水倒進罐頭瓶裡,急忙攙蘇爺爺起來。
“爺爺你喝。”
蘇爺爺一邊咳嗽着,一邊喝水,殘餘的清水從他嘴角嗆出來,他喝了幾口,終于覺得好了些,輕拍着自己的胸口,花白瘦小的頭又無力地倒回了枕頭上。
蘇林看得心裡發酸,“爺爺,我帶你去醫院看病。”
蘇爺爺是上個月初那會兒掃大街凍病的,好一陣歹一陣,去小診所裡看了一回,但是吃了藥也不見好,拖到這幾天都不太能下床了,蘇林每次說去醫院,老人家都會搖頭。
這次也不例外,“我歇歇就好,哪用得上去醫院啊?不用不用。”
蘇爺爺搖了搖頭,因為沒力氣,隻是在枕頭上慢動作地擺了一下。
“不行,必須去了!”蘇林從棉襖的内口袋裡掏出一疊錢票,急切道:“我跟經理預支了這個月的工資,咱們有錢了,可以去看病!”
蘇爺爺一看,頓時急了,“你才去上班就預支工資,人家怎麼想——”
說着,又咳了起來,喉嚨裡像是生鏽的齒輪。
蘇林把水杯有送到他嘴邊,忙道:“經理人很好,什麼也沒問就同意了,爺爺你别擔心。”
“人家表面沒說什麼,但你怎麼知道心裡怎麼想的?”蘇奶奶歎着氣進來,她把蘇林手裡還抱着的棉襖挂起來,數了數那一小沓錢票,又塞回他手裡。
“三十二塊八,你自己收着,爺爺奶奶不要你的錢。”
“不行!”一向好脾氣的蘇林這會兒意外的倔強,“我要帶爺爺去醫院看病!”
一室沉默。
蘇奶奶不知道心裡什麼滋味,有欣慰,有感動,但最終都化成一口郁結的氣,歎道:“去醫院那也得有介紹信呢,你看看街道,誰能給咱們開?”
蘇家七八年前倒下後,就從洋房搬到了這個冬冷夏熱的小平房。
他們兩個老的來的時候什麼也沒帶,人家也不讓帶,隻捎着當時還不到十歲的小孫子,還有一張兒子登報說斷絕關系、大義滅親的報紙,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他們幹最苦的活兒,賺的不過能維持自己餓不死,唯一一點志氣,就是供蘇林念了書。
兩人體面了一輩子,見不得自己孫子卻當了睜眼瞎。
可成績好有什麼用呢?蘇爺爺當年畫得一手好畫,在全國都小有名氣,到如今還不是一場空,而蘇林馬上要畢業,也是連個工作的着落也沒有。
他是不可能拿到學校優秀畢業生的推薦信的,要是自己找廠子面試,哪是那麼簡單的?處處都要關系,哪怕你底下公社來市裡挑糞,那都還要找關系拿到許可證呢。
兩老人簡直要跟自己那個斷絕關系的兒子低頭了。
蘇林說大不了自己去林場幹苦力,那裡地方偏僻,活兒也重,出去進來也很麻煩,但兩老人哪裡舍得,蘇爺爺咬着牙去求了以前的老朋友,這些年怕連累人家,一直沒上過門。
要不是老朋友,蘇林怎麼可能拿到電影院的招考機會?
蘇林倔強道:“我去買點禮送上,一個介紹信而已,他肯定會開的。”
這話說得倒是,但蘇爺爺先道:“要是有錢,先給你洪爺爺送瓶酒,他什麼也不好,十幾年前就好這些煙啊酒的,要送兩瓶,我們境況不好,但禮數要在。”
蘇林知道,“多虧洪爺爺,不然我找不到工作。”
蘇爺爺欣慰地點頭,“以後,要是你有出頭的機會,要記着你洪爺爺啊。”
蘇林點頭,聽着這好像是交代後事的話,眼睛愈發酸了,他緊緊抓住蘇爺爺的手,“我明天就出門買酒,再買點東西給街道辦主任,一定把介紹信開下來。”
蘇爺爺歎了口氣,總算不拒絕了,拍了拍孫子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