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的位置面向對面的樹林,越過中間有小屋的窪地,那片樹林光秃秃的。
說是樹林,其實更貼切的是木樁林,一個個低矮的棕色木樁上頭落了雪,像是頂着白帽子的巨大蘑菇,但現在不是有蘑菇的季節,砍斷的木樁也長不出新的枝葉。
這大概是多少面積的木樁?
三畝地?
還是五畝地?
聞慈想着,放眼眺望過去,清晰看到對面、乃至于更遠處的山林上有多少木樁,數不清楚,總之多少木樁,就是多少棵被砍倒的樹——按粗細來看,甚至都是上百年份的。
她歎了口氣,拿出一根削好的鉛筆。
聞慈不緊不慢地畫,其實也快不起來,因為外頭實在太冷,手指頭伸出來沒多久就要凍僵了,她哈口氣搓一搓,繼續畫,還不行的話,就伸進袖子裡摸摸自己的胳膊。
棉襖裡的胳膊熱乎乎的,手心一貼上去,胳膊冷,手心熱,有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聞慈哆嗦一下,又畫了幾筆,實在忍不住了。
她把畫本揣進臂彎裡,小跑着往山下去。
大家都四散在這一片,但聞慈爬得比較高,有人學着她往對面望,卻不知道她在畫什麼——那邊都是大片大片的木樁子,有什麼可畫的?
聞慈跑到小屋門口,敲了敲門。
門其實根本沒鎖上,隻是虛掩着,她一碰就開了,聞慈溜進去,正好對上蹲在竈台邊上的老人,爐竈裡金紅的火焰跳躍着,映在他黝黑的臉上,泛起紅色的光圈。
“是不是冷了,閨女?”老人笑呵呵問。
聞慈忙不疊點頭,把凍僵的手伸到爐竈旁邊,溫暖的熱量傳導到皮膚上,她舒了口氣,一邊搓着手一邊問:“爺爺,你是這一片的守林員嗎?”
“是啊,我都幹了好幾十年了,”守林員道。
聞慈忍不住問:“你在這裡生活,不覺得不方便嗎?”剛才的大巴從市區開了兩小時才到這裡,光是這段山路就開了半小時,要是人步行的話,還不知道要走多久。
在她看來,這和住在深山老林裡也差不多了。
“哎呦,這當然不方便啦,但我老漢也不用啥,人家上山砍樹的時候,會給我捎帶要用的東西,什麼糧食啊油鹽啊,我都托人家給我帶,也還挺好的。”
守林員滿足地說着,又問聞慈,“你看你凍的,手都紅了,要喝熱水不?”
“要!”聞慈從包裡翻出水壺來,讓守林員加了點熱水。
暖融融的熱水順着食道湧進胃裡,聞慈打了個哆嗦,感覺寒氣一哄而散。
守林員看得歎氣,想起屋裡休息的另一個方臉男領導,壓低了聲音,“你們這大雪天的來畫啥畫啊?這都是樹林子,也沒啥好看的,還把人凍夠嗆——诶,你畫得是樹樁?”
他看到聞慈臂彎裡夾着的畫,驚奇得不行,“閨女,我看人家都畫樹林子,你咋畫樹樁呢?”
剛才也有好些人進來暖手暖腳,接點熱水就又急匆匆出去了,但守林員看得清,他們畫的都是松樹,有畫一棵的,有畫一片的,但就沒有這樣一片枯樹樁的!
這有什麼好看的?
聞慈笑笑,沒有解釋,隻是展開手裡的畫給他看。
她轉而問道:“爺爺,這山上的樹都是什麼時候砍的啊?”
“這可說不好,有些是煉鋼鐵那會兒砍的,有的是近些年砍的,反正每天都砍,工業要發展咋能不砍樹呢?這麼大的樹林,砍了好些年,現在也砍去一小半了。”
守林員歎口氣,又咕哝道:“我是眼睜睜看着樹樁子越來越多的。”
聞慈忍不住問:“怎麼不把樹樁拔出去,補種一些小樹呢?”
“這多費事兒啊?”守林員搖頭,數着蒼老開裂的手指跟她算,“又得廢人拔樹樁,又得廢人種樹苗,而且這樹苗不要錢嗎?唉,砍就砍吧,反正咱們這兒的山和樹這麼多,砍也砍不光的。”
不對,聞慈心裡回答,能砍光的。
如果有衛星在高空俯瞰,就能看到,這一片已經空了一塊,泥土裸露,像大地上醜陋的斑秃。
聞慈上輩子是十四歲出的國,她雖然沒在農村生活過,但也知道,到了季節,東北這裡的山上有雨滴那麼多的蘑菇、野菜,是大自然對生物的殷切賜予。
而這幾十年為了工農業的發展,其實付出了很大代價。
現在沒什麼環境保護的意識,土地、水源、資源……甚至是部分城市本身,既有消耗,也有污染,竭澤而漁,讓這片土地在幾十年後枯竭得非常多。
“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這句話是在問題産生後才出現的呼籲。
聞慈好像突然知道第一本小人書畫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