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總是承載着人們的美好幻想與浪漫祝福,這是人們的普遍印象。然對于賀禹而言,童話中最有趣的部分卻是那種天真爛漫的殘忍以及明媚結局之下糜爛的深意。
“……大姐砍下自己的大腳趾,二姐則削去自己的腳後跟……婚禮當天,白鴿啄去兩個姐姐的眼睛……灰姑娘和王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惡人則将在目盲中度過餘生……”
“……王後穿上那雙烤得紅彤彤的鐵鞋後一直跳舞,一直到死在地上……”
“……天使說:‘你要跳舞!穿着你的紅舞鞋跳舞,直至蒼白變冷,直到身軀皺縮為骸骨……你要跳舞,跳啊!’”
童話雖為童話,卻是由成年人編撰出來的,他們期望以此為訓誡,教導那些撒謊的、驕傲的、不聽話的孩子。童話中的規則是大人制定的,違背規則的孩子會被野狼吞進肚子,而善良勇敢的孩子則得到嘉獎。
審訊室内
“賀家早年在生意場上遭遇變故不得不把一個孩子送出去,他們選擇了你的姐姐。你們這對姐妹分隔多年,卻在某一次相遇中宿命般地認出彼此,于是從那時起你們開始暗中聯系。”
審訊員的前段叙述毫無起伏。
随後,他的眉頭一擰,聲音高了幾度:“但就在半個月之前,你發現賀拉身故的消息,你沒有選擇報警也沒有驚動任何人,而是默默頂替了她的身份,調查并展開了一系列的報複行動。”
一口鍋驚天動地地扣了下來。
“是你謀劃了整個‘歌劇驚魂’事件,這一點如果得到确認,你接下來将會在少年監獄度過一段難忘的改造時光。”
純黑談判桌上,賀禹捧着筆記,那是一本頗具年代感的筆記,兩個巴掌大小,皮質外殼上燙金的荊棘、匕首和人頭交纏出一副華美怪誕的圖案。
聽到審訊員的話,賀禹不禁莞爾:“你這句話讓我不得不懷疑市局的專業水平。”
對于這類年紀尚小的犯罪預備役及正式編群體,驚吓往往是最為簡便且卓有成效的方法——隻需要稍稍強調一下對方所作所為将産生的後果,其中的大多數就已經開始吓得魂不附體、屁滾尿流。當然,必要的時候用上誇張的修辭,則更有奇效。至于這其中是否存在哄騙,是否不符合規範?這種時候,又有誰會在意呢。
但很顯然,賀禹在意。
審訊室靜得針落可聞,燈光直直落在頭頂,賀禹仰起頭,語氣平靜地說:“雖然我喜歡童話,但現實不是偵探小說,你的指控根本毫無根據。那麼,是什麼給了你如此大的自信呢,審訊員先生?”
面前的人呼吸一窒,随即被人質疑忤逆的憤怒襲上心頭,審訊員氣得口不擇言:“放肆!你不過是一名惡心的少年犯,像你這樣借着年齡無所顧忌犯下罪行的社會渣滓,活着就是——”
話音一頓,他蓦然對上頭頂閃爍着寒光的攝像孔,冷汗登時落了下來,他太沖動了,竟然差點在監控下說出來。
審訊員臉色難看到極點,過去數秒,才聽他咬着牙,從喉嚨裡擠出一句微弱的、不會被監控捕捉的:“你是故意的。”
賀禹笑了笑,并未對此回應,轉而道:“審訊員先生,就算你對我心存不滿,可我還是一名華國公民。”
她平靜帶笑的面容清麗脫俗,仿佛此刻不是在市局嚴肅冷厲的審訊室,而是坐在校園明媚歡快的教室裡。
我是華國公民,在找出能夠證明我有罪的證據之前,你們無權處置我。
死一般的沉默霎時凝結在這片狹小的區域,審訊員感到心跳加速與血液逆流,監控内外俱是沉默,呼吸仿佛被凍住。
就在此時,黎元推門走了進來,他身後綴着一名身形瘦削的輪椅男人。
“黎、黎隊。”
“這裡交給我,你先出去吧。”黎元說。
鋼門開合,審訊員如蒙大赦地溜之大吉,黎元、賀禹以及輪椅男人各自占據審訊桌的一角,誰也沒有說話,卻仿佛有一場可怕的風暴在暗中醞釀。
黎元的狀态算不上好,眼底是掩不住的青黑,一連多日的熬夜加班簡直能把人活活熬成生産隊的驢。他也已經過了那個無論怎麼造都能蹦迪起來的年紀,燈光照亮了對面的玻璃,冰冷平面映出眼尾的細紋。
還是老了,他心道。黎元摸出顆薄荷糖,他是不抽煙的,身上的香煙一般也隻是用來充門面,薄荷糖是從領導辦公室順的,味道奇怪,提神效果倒确實不錯。
魔術師的出現使得案件被迫擱置了一段時間,而這種擱置也終于要随着魔術師事件的結束而回到正軌上——雖然這個結束實在算不上完滿,犯罪者本人逃逸,而爆炸與大火卻摧毀了這座城市的地标建築與支柱産業。這對任何地方的警力而言都無疑是一次赤裸裸的嘲諷,索性人員傷亡降到最低,這才勉強為上陽市留住了一絲作為經濟發達城市的尊嚴。故而現在整個市局乃至向下各個轄區單位都憋着一股氣,恨不得立馬幹出一番事業。
而眼下,就是最近的業績。
最先開口的市輪椅男人,他說:“我隻想問一件事,三年前給我讀故事書的小女孩……是你嗎?”他看的是賀禹。
後者一愣,數秒過後,迎着男人複雜的視線,她道:“原來是這樣。”
賀禹舉起手上的本子,眼眸晶亮,她像是明白了什麼,緩緩道:“不是我。”
“不可能!你當時明明……”
“你還不明白嗎?”賀禹歎息,“當年被丢下的孩子,一直都是我啊。”
男人呆愣當場。
“怎麼可能,這不可能……”
可那本極具特色的本子明明白白昭示着真相,賀禹繼續道:“當年我被人丢下,後來偶然碰到她,那是在兩年前。當時她就已經深深地迷戀上一個人,不過她沒告訴過我。”
“她愛你,在日記裡寫下關于你的一切,我不知道這種愛意是如何産生的,可它确實在短短一年間如野火瘋長,焚燒着她心裡的荒野。于是……”
于是,她做出了一個在賀禹看來愚不可及的決定。
年深日久的回憶泛出金燦燦的光影,女孩的面容隐在層層白霧中:
“你是在寫故事嗎?”“是。”
“……你的故事寫得真好,能繼續寫下去嗎?”“……”
他在漸漸紅透、如鮮血般的殘陽下猶豫,故而沒有看見那道屬于女孩的身影已經漸漸黯淡。
好,好的……
他決定同意。
然而還未等脫口,場景忽地消散遠去,隻有眼前空蕩冰冷的審訓室,賀禹平靜地宣判着他的死刑。
“于是她決定放棄一切和我互換身份——我們長得很像,尤其是在刻意僞裝的時候。”她頓了頓,“後來的一切就是你所知道的。”
我那可憐的姐姐,終于溺死在了自己洶湧無盡的愛意裡。
輪椅扶手攥緊抓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男人面如白紙,在冷氣充足的室内驚出了一身冷汗。
身上濕漉的、厚重粘膩的感覺仿佛似曾相識。
是在那間狹窄的洗手間裡,水龍頭開到最大,塑料盆早已經裝滿水,他看着精心準備忙前忙後的女人,從心底升出一股惡意:這個女人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告訴他她愛他。
後來她真如說的那樣,愛他,照顧他,幫他做好所有的一切,張開臂膀為他遮去所有外界的風雨。他曾為此感動,甚至想過忘記過去、去接納她,可是他做不到。
水汽氤氲,洗手間專門放低的塑料圓鏡模模糊糊映出一張扭曲變形的側臉。
“……”
既然這麼愛他,難麼,能不能為他去死呢?腐爛的血肉總要剃掉才能迎來新生,女人的身體軟在地上,熱水灑了一地,他平靜地轉動輪椅,本以為會是很艱難的動作,可真正做起來卻比想象中要容易許多——他一個人也可以。
他不需要有誰存在,不需要有人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是個什麼也做不了的廢人,他不需要。
水流順着崎岖不平的地面緩緩蜿蜒,陽光透過未關緊的窗戶縫隙斜斜進入,塵埃在光束中飛舞,他忽然有了提筆創作的靈感。
後悔嗎?
“不……”審訊室裡,男人劈手奪過筆記本,看也未看,幾近瘋狂地撕扯起來,暖黃色紙片紛紛揚揚灑落一室。
“瘋子!你們這群瘋子!”男人恨恨地望着賀禹,“她就是故意的,你也是!”
那又怎樣,後者無所謂一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