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洲,相傳有擅養蠱的巫醫,藏身于瘴霧彌漫的深山之中。身着靛藍麻衣,腰間懸着竹篾編織的蠱籠,籠中窸窣作響幽幽泛着綠光,仿佛藏着千萬活物。
這個傳說,在京都傳得神乎其神,宋昭第一次聽說,是十歲那年回京,在鄭國公府做客時鄭三小姐說的。
那時宴會上幾家小姐看上了她腰間挂着的鈴铛,團團圍着她說笑。國公府的三小姐冷着臉一把奪了過去,擲在地上,又使勁踩了幾腳,言之鑿鑿鈴铛裡養着蠱蟲,專吸人的魂靈。
宋昭委屈至極,回去後翻看醫書雜記,非要找到南州不養蠱蟲的證據,準備下次宴會上狠狠打臉鄭三小姐。後來,還沒有來得及打臉,阿弟就出事了。
雖沒有找到證據,卻也收獲不少巫蠱傳說。印象最深的是,巫醫有一雙渾濁中透着精光的眸子,能窺見人骨血裡的病痛。曾有富商求巫醫替子續命,巫醫以“替命蠱”将其救活,富商感激不盡,酬以千金。
正因這個傳說,十歲的宋昭獨自一人上山,在瘴林深處尋找身着靛藍麻衣的巫醫,隻為救醒重傷昏迷的弟弟。
她在瘴林中不知疲倦地找了三天三夜,後來迷失方向,暈倒在林中。醒來時,身處一間草廬中,滿院飄蕩着藥香,床邊一慈眉善目的老妪,身着靛藍麻衣,正端着藥碗,一勺一勺喂她喝藥。
宋昭以為遇見了巫醫,急忙跪請老妪,願引“替命蠱”為阿弟續命。
老妪卻連連否認,勸道:“小姑娘且回去吧,世上哪有什麼巫醫,隻是一個謠傳罷了。你隻聽說了“替命蠱”能為人續命,卻不知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結局:
那商人威逼巫醫替子續命,巫醫迫于無奈,以“替命蠱”将病氣渡給山中樵夫。豈料樵夫命硬,反引蠱蟲倒噬,富商之子七竅流血暴斃,巫醫亦化作一灘黑水。
小姑娘,這樣的“替命蠱”你還敢賭嗎?天命不可違,生老病死都有定數,世上沒有“替命蠱”,更沒有引蠱續命的巫醫,隻有貪婪的虛妄,和因果循環,善惡有報。”
聽得這番話,宋昭痛哭不已,她想用自己引蠱救阿弟,卻也不想連累無辜之人喪命。若巫醫是子虛烏有,那阿弟的病怎麼辦?
待冷靜下來,發現床邊整齊地堆疊着泛黃醫典,草廬四周種滿了藥草,院中竹匾錯落排開,晾曬着蘇木、田七等,老妪佝偻着身子推轉碾輪,将曬幹的蒼術細細研磨成齑粉。
宋昭忙上前幫忙,試探着問:“婆婆,有沒有醫治重傷不愈的藥草。”沒有巫醫,她尋一些藥草給阿弟,說不定可行。宋昭見老妪種藥又看醫書,即便不是巫醫,也是懂藥材的。
老妪不理,隻一味地勸她早回家去。宋昭也不惱,暗中記下路線,回家後帶上銀兩和吃食,再次返回草廬,以救命之恩相謝,又被老妪趕了回去。
此後,每隔三日,宋昭都要去一趟草廬,如此這般往返幾次,宋昭慢慢和老妪相熟,時常見她給山中農戶治病。漸漸發現她不僅醫術高明,精通傳統的草藥療法,還熟谙針灸、推拿等技藝。
她治病用藥常常離經叛道,手法獨特,令人難以捉摸,若非膽大或走投無路之人,輕易不敢尋她診治。她不耐煩别人稱呼她神醫,說她姓巫,讓大家隻管叫她巫醫即可。
一日山中大雨,宋昭滑進深坑,天色漸暗,雨卻越下越大,就在絕望之際,她看到老妪冒雨尋來,腰間竹籠卻幽幽泛着綠光,似有活物窸窣作響。
那夜過後,老妪終于答應給宋晏治病,卻讓宋昭答應她兩個條件,一是不問她姓名來曆;二是等她百年之後,若未了結心願,要她守着草廬,等一個故人來尋。
宋昭痛快答應下來,至于是什麼心願,巫醫沒說,她也沒問。當年阿弟氣息全無,已時日無多,什麼條件宋昭都會答應。
……
戌時三刻,宋昭一襲紅衣羅裙出現在芙蓉巷别院裡。
這間别院是宋昭以永安堂少東家的名義購置的,為掩人耳目,來這裡都以女裝示人。之所以選擇芙蓉巷,是這條巷子離侯府近,巷子裡大多是富商的私宅,常年不見人。
大隐隐于市,芙蓉巷是最好的選擇。
宋昭将阿弟安置在這裡,巫醫每月會住上幾日,施針換藥。當年,巫醫拿藥湯一點一點将宋晏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身上的傷是好了,人卻一直昏睡着,這些年來,她尋遍了古籍藥方,仍舊沒有醒來的迹象。
别院分東西兩個跨院,東院給宋晏養病,西院便給了九鳴住。
宋昭疾步向東院行去,猝不及防間撞見溶溶月色下,一襲素白身影靜靜地伫立在花架下。那人纖長指尖輕撫芙蓉花瓣,胭脂色的重瓣被揉進指縫裡,忽又被折下花枝移至鼻尖輕嗅,薄唇幾乎觸到顫巍巍的花蕊,仿佛在品味花的芬芳。
他雙眼覆着雪色绫緞,長發半绾半散,被一根赤錦系着。身上素紗中衣松垮披着,衣帶在腰間潦草打成死結,腳上未穿鞋襪,赤着腳站在卵石小徑上,旁邊一窪玲珑魚池漾着清輝,斑斓錦鯉曳尾而過,時不時冒出頭,攪碎滿池月華。
微風輕拂,攜來一縷若有若無的花香,宋昭不由得駐足,凝望着月色下的那抹身影,恍惚間,仿佛看見谪仙臨世。
宋昭心中驚豔,就算九鳴瞎了,也還是這般好看,若在鏡花樓,定是頭牌。可惜查不到來曆,這般姿色,她大可以轉手送人,從中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