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光是起床都耗盡了氣力。
重新站在起跑線前,她從沒這麼頭暈目眩過。分不清腳下紅色的東西是跑道,還是染紅的雪地。
潼恩面容死寂,良久,勾了勾唇,吐出一聲輕嗤。
三天不睡,她也不至于暈到這種份上。這具身體不對勁。偏偏在她最需要身體狀态的時候,第一次出現不對勁。
就好像,這個世界硬逼着讓她認輸一樣。
可笑。
她本來也不是很在意這種兒戲比賽的輸赢,但命運想和她開這種下流玩笑,那她偏就非赢不可了。
觀衆席上。
聊天打牌的同學漸漸停了下來,陸續将目光投向跑道,眉飛色舞:“又是她!”
“哈哈哈哈哈,兔子姐又來整活了!”
“她故意來搞節目效果的嗎……她主人不是維戈小姐嗎?維戈小姐竟會允許這種事……”
“維戈小姐真是好心腸,知道運動會無聊專門派自家女仆給我們搞樂子呢,太有創意了。”
也有些人并不在乎潼恩的節目效果,抓緊每個機會拍馬屁。艾斯黛拉隻當沒聽見,若無其事地翻着書頁。
“哎喲喲,又摔倒了。”
“哈哈哈哈哈昂,不是,她為什麼這麼賣力啊?這到底是節目效果還是她真的小腦失調啊?”
“小腦完全不發育哈哈哈哈——”
“她在打醉拳嗎?都落後别人這麼多了還整活。”
“哈哈哈哈哈摔闆子上了!”
“年度小醜,太他嗎會搞活了。”
“待會投标槍不會戳死她自己吧……”
四周奚落聲此起彼伏,艾斯黛拉仍舊置若罔聞,淡然地翻着書頁,一次也沒有擡眸。
直到她忽覺一陣暈眩。
艾斯黛拉凝眸,翻頁的指尖微頓。
絕非錯覺,剛剛書上的字體,晃了一下。
盯着書,還沒有看出任何異樣,耳邊的聲音也仿佛忽然變得模糊。還是那麼吵,但她突然聽不清某些字眼。
她猛然擡頭,看向操場角落投擲标槍的隊伍。她一直知道潼恩在哪,隻是從未擡眼看過。這時才驚覺,對方緊盯着主席台的雙眸,竟隐約閃爍起金光。
魔力?!
艾斯黛拉驚愕得幾乎愣住,書裡的世界,潼恩不可能還有魔——
猝然睜眼,眼前一片昏暗,一個女子的側臉映入眼簾。
胸膛劇烈的一次起伏間,艾斯黛拉反應過來,掰過女子的臉。
潼恩并未醒來。
隻是眉宇緊蹙,牙關緊咬,兩邊唇角都溢出了血迹。艾斯黛拉視之心驚,慌忙擦拭,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捧住潼恩下巴,小指碰到了對方頸上的項圈。
艾斯黛拉愣了須臾,視線猛然下移。
項圈……裂開了。
雖然隻是一小條微不可查的裂縫,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意外。她拿這法子試驗了那麼多次,這是唯一一次看到裂縫。無暇多想半句,立即吟誦咒語,施力修補。而後喚出法陣,再次加固。
氣浪崩開,一室白骨被震散一地,艾斯黛拉視若無睹,喃喃念咒。
等法陣徹底加固完畢,她才緩緩放下手,仍舊沒有看地上那些白骨一眼,徑直走到床前,從潼恩枕下取出一本書,略一估計便恰好翻到正在進行的情節。
撕拉——
她極其利落地扯掉三頁,咬破手指,在書上匆匆加了一句話。合上書,放回原位,随後捧起潼恩的臉。
潼恩的表情已經有所舒緩,重新沉入無知無覺的夢海。
艾斯黛拉盯着這張臉,良久,掐住了對方的臉,手肘撐床,将自己的臉懸在潼恩的臉正上方。
“好讨厭你。”
讨厭笨蛋,讨厭天之驕子,讨厭權貴後代,讨厭蘭斯洛特,讨厭橫沖直撞卻沒有頭破血流的人,讨厭全天下所有像潼恩一樣的人!!!
她驟然俯身,齒關撕咬對方的唇瓣。自身的魔力溢出幾絲湧入潼恩的身體,愈合了出血之處。艾斯黛拉皺眉閉眼,随之一同陷落。
書中世界。
歡呼震天。
艾斯黛拉微皺的眉頭皺得更緊,眼底的厭惡絲毫不加掩飾,望向操場中心。
準确來說那裡是操場的邊緣,但是現在目光的中心。
潼恩又站在那裡。
削短了二十厘米的身姿依舊筆挺傲然,漆黑的高馬尾随風飄揚。手搭眉弓,望向校園彼端堪堪擦過評委腦袋釘進評委席裡的标槍,滿嘴鮮血卻笑如熾陽。
那是剛剛多次嘲諷一班讓廢物參賽占據名額的評委,跨越了主仆的界限,所有人為了兔子恐吓人類的壯舉而歡呼。絕對的氣場和成績撕破了那層擺脫不了的兔子面具,露出屬于狩獵者的染血利齒。
她生來如此。
……她永遠如此。
艾斯黛拉垂眸,恍惚回到多年以前。
當年的人群同現在一樣歡呼雀躍,激情澎湃,高喊蘭斯洛特,天下無敵。
太多……太多人了……
艾斯黛拉如何踮腳仰頭,也看不見被重重人群簇擁的潼恩。她緩慢低頭,地上是四分五裂的藥瓶碎片,和她泥濘一片的金色獎章。
她讨厭潼恩。
這個笨蛋又浪費了她珍藏許久的唯一一瓶高級治愈藥水,搶走了她千方百計才能得來的一絲榮譽和風光。
眼下的心境亦同當年。
一如既往地,讨厭。
可是,不知為何,腦海中伴随着強烈的讨厭情緒上湧的并非是簇擁潼恩的人群,卻隻是潼恩。周遭的畫面模糊一片,隻有潼恩站在人群的中心向自己看來,睫毛曆曆可數。年幼時血色尚不濃郁的眼睛,像小狗一樣亮晶晶的眼睛,叼着花束和獎章從管道夜爬上她窗台的眼睛,熱烈而殷切地望來,好像無時無刻不搖着尾巴,渴望她的嘉獎。
艾斯黛拉皺眉刹那,一個念頭忽如标槍般插進神經網絡,突兀且刺痛——
潼恩,好像沒有那麼不聽話。
她是年少天才,備受矚目,但并未在她面前傲慢放縱。她是權貴長女,地位尊崇,但從未在她面前高人一等。她唯一一次不聽話,隻是五年前的那一晚。
隻是那一晚,實在太長了。
她記得的隻有潼恩沉默的血瞳,冰冷的背影。這一幕在後來死寂無聲的歲月中愈發濃墨重彩,直至蓋去此前所有畫面與聲音。如同蠻荒北境肆虐的暴雪,百日便淹沒她們十年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