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女士總算挂斷了電話,桑枝收起發燙的手機,擡了擡眸看向沈竹瀝,臉微微繃着,“你幹嘛偷聽。”
沈竹瀝向窗外彈了下煙灰,皎白的月光透過樹梢縫隙影映在他修長的手指上,骨節分明的手很漂亮。
他扯了扯唇角,蓦地一笑,“我沒偷聽。”
也是,正大光明地站着聽,幸虧他來的時候本來電話也要打完了。
桑枝懶得跟他計較這些,淡淡地轉身想回去,“我先進去了。”
沈竹瀝叫住她,“裡面都是二手煙,現在進去吸一口會死。”
“……”桑枝無語,朝屋内一望,果然煙霧缭繞,皺了皺眉,“知道了你們還抽。”
沈竹瀝一雙黑色的瞳仁直直地望過來,抽了口煙,朝窗外自然地吐出一口氣,慢悠悠地道:“以前沒女孩子來過。”
他們幾個男人這麼多年都是,互相吸互相的二手煙比誰命長,早也習慣了。
還是葉橘忍到一半受不了上樓去,說她再呼吸一口氣就快死了,才提醒了他們。不過那時候煙瘾都徹底抽上來了,哪還管得了這些。
沈竹瀝腿長,勾住門檻輕輕一踢把推拉門徹底開開,同時拉大窗戶,讓新鮮空氣散進來。
屋裡面酒味沒散,混着煙味,的确不怎麼好聞。
他猛地又抽了一口,将還剩下大半的一截煙單手掐斷,遠遠地擲進垃圾桶裡。
萦繞在空氣中的煙草味頓減,撲鼻灌入院子裡栀子花和桂花交雜的清香,讓人昏沉的頭腦豁然暢通。
烏黑的頭發松松垮垮地披肩搭落,雪白如玉的脖頸若隐若現,襯得黑發如墨潑如月下,她安靜淡雅地站在陰影裡,卻分明萦繞着撩人的味道。
沈竹瀝舌尖抵在牙齒上轉了一圈,壓下心頭驟起的那點邪火,漫不經心地找話,“喜歡吃月餅怎麼不說?”
桑枝垂眸,聲音悶悶地,“也不是很喜歡吃。”
隻不過以前中秋節的時候安琪女士年年買,她理所當然地吃成習慣,天真地以為以後年年歲歲的中秋都是這樣吃月餅,卻沒想到有些東西會在沒察覺的時候戛然而止。
女孩站在角落裡臉上的表情沒什麼不妥,聲音也平平淡淡地,但是沈竹瀝就是能輕而易舉察覺到她情緒不高。
說不出原因,但就是知道。
并且這種“輕而易舉”又“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覺得很不爽。
她好像總是這樣樣子,在餐廳那次也是一樣,在公交站時候也是,現在也是這樣。明明不高興卻非要不說,明明單薄的身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卻總是若無其事。但最可氣的是,她明明又不是這種憋屈的性子。
沈竹瀝親眼看過她眼中乖戾的情緒,雖然僅僅一瞬,可是那種乖悖違戾的性子跟他如此像,所以她每一次情緒微轉,他好像都能恰如其分覺察出。
沈竹瀝彎下腰,手撐着膝蓋,他個子比她高出一大截,如此才能跟桑枝視線平齊。
他嘴角挂着一抹笑,背抵着牆,口氣漫不經心地,“你家沒人管你了?”
桑枝擡頭,視線正好與他對上,心裡一咯噔,下意識扯謊,“我爸媽正好今天出差。”
沈竹瀝歪頭品着她的瞎話,一派閑扯的語氣,“那剛才打電話的是誰啊?”
桑枝也不想瞞什麼,簡單地道:“我媽。”
“哦,”沈竹瀝一邊點着頭,一邊吊兒郎當地直起身,黑色的碎發落在額角,他擡手随意一撥。
他在家裡就穿着一件毛衣外套,扣子一個都沒扣上,打底的T恤領口敞着,隐約可見完美的鎖骨線條,樣子看起來痞痞的。桑枝第一次看到他這個樣子,他總是給她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每一次見到的沈竹瀝都不太一樣,他不僅僅是帥,或者酷,而是那種好像永遠都能帶給她眼前一亮的驚喜感。
而且桑枝同時隐隐覺得,他總是能輕而易舉看穿她的情緒,所以她一直有點怕接觸他,怕那種被一眼擊穿的感覺。
人有時候很需要一點自欺用作自保。
她不太想繼續交談下去了,轉身想走,沈竹瀝長腿一伸,攔住她。
自從安琪女士搬去M國以後,桑枝漸漸已經很能管得住自己的脾氣了,靠山始終是不在了由不得她太胡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面對沈竹瀝,明知道這個人對她其實不壞,可他又總能激起她心底最尖銳的刺。
沈竹瀝皮膚很白,鼻梁很挺,臉型是那種比較有硬氣和英氣的類型,本來這種長相和氣質會平白無故受女生歡迎,可是偏偏他非要一張嘴說作死的話,打最爛的牌。
“你爸媽不要你,所以你心裡難過。”
餐廳那會兒結賬的時候,他剛好聽到樓下恩貴苑桑先生的飯局,接着桑啟航的名字入耳,三兩之下沈竹瀝就草草了解了桑枝原生家庭的一些事兒。
桑啟航早年的時候跟沈天肅有過生意往來,那時候他還在倫敦上學,聽過這個人卻沒見過,後來沈天肅這種白手打拼的實戰企業家看不上靠女人吃軟飯的,漸漸就斷開了跟桑家的生意聯系……
桑枝沒反應過來,不敢相信有人會把這種話放在明面上說。
沈竹瀝就這麼看着她,挑了挑眉,“不要就不要呗,多大點事,你難過個屁,你現在跳樓都沒一個人能趕回來看你。”
“閉嘴,精神病六院電話号碼我等下就發給你。”桑枝氣得臉發白,怎麼會有這麼有病的人。
她拉開玻璃門要走,這會兒沈竹瀝沒再攔他,擦過他身邊的時候,無恥的聲音卻不重不輕地落在她耳廓裡。
“欸,我說的是實話啊。”
桑枝忍無可忍,“要你管!”
她垂肩的黑色長發因為轉頭的幅度太大,發梢用力刷過沈竹瀝的臉,刮得人有點癢。
黑眸凝着那纖瘦的背影良久,他才恍然回神,低頭“啧”笑一聲,“嗬,脾氣不小。”
沈竹瀝虛虛踢了一下門檻,仿佛達到了某種目的似的,嘴角微扯了一下,“脾氣發出來不比悶着舒服。”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桑枝都不明白那天晚上沈竹瀝為什麼要這麼做。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的一個同樣的杏花微雨夜,月影稀疏,夜風薄涼,她靠在他的肩頭訴說這麼多年獨自一人抹黑捱過的委屈,他擡手輕伏在她的背脊一下一下拍着安慰,嘴裡的口氣卻似當年一般肆無忌憚,毫不顧忌聽者能不能承受。
他帶着天狂地傲的語氣哄着她說:“你爸媽不要你就不要呗,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年他貼着她的耳郭,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桑枝,心裡有不舒服的時候,想發脾氣就發。”
“不用憋着。”
“更不用裝若無其事。”
有沈爺在,你永遠有家。
“你盡管委屈,敢哭的人才沒輸。”
那年他告訴她,沈竹瀝在哪,哪裡就是小桑枝的家——
你,永遠有家。
你,永遠可以任意發洩脾氣。
即使世界濘泥成河,有人願腳踏澤淵,護他臂彎裡的公主足不沾塵埃。
不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