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順十四年如月末,一場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大承國都嚴華城上下白雪皚皚銀裝素裹。
銀鞍白馬,四蹄濺雪,從副城軍營駐地一路不停歇飛奔百餘裡,在宵禁前進入了城門。
白馬行至安王府門口,馬上之人飛身而下,王府門口的侍衛對來人拱手道:“大将軍!”
謝淮嶼的披風兜帽上沾滿雪花,一言不發,大步徑直入内。
夜已深,王府裡的下人腳步匆匆忙忙碌碌,見到他紛紛行禮,他一概無視,披風揚起,腳下越來越急。
祈安王的寝室外,皇帝的貼身侍衛和内官都在,見他前來迎了上去。“大将軍,您可回來了。”
謝淮嶼點點頭,進門之前腳步一頓,将身上帶着寒氣的披風解下來。内官周常趕緊接下。
謝淮嶼:“他怎麼樣?”
周常:“太醫說王爺有兩處外傷,右手腕子骨頭裂了,頭磕破了……都不算嚴重,但就是、就是一直昏迷不醒……”
說話間,謝淮嶼已步入内間,床榻周圍站着五六個太醫,為首的是太醫院院使。皇帝坐在榻旁,說道:“淮嶼回來了?”
“陛下。”謝淮嶼跪下行禮,眉頭緊鎖,滿臉擔憂。
皇帝:“起來吧,過來看看祈安。”說完,他起身給謝淮嶼讓出了位置。
床上的男人雙目緊閉,俊逸的臉上泛着些許不正常的紅,右手上了夾闆,頭上包着細布,右側額角隐隐有血迹滲出。
謝淮嶼一聽聞孟祈安墜馬,就急匆匆往回趕,大雪天愣是跑出了一頭汗,坐在床邊握住孟祈安的手,輕聲喚道:“祈安,祈安?”
院使:“大将軍,老夫替安王把過脈了,脈象和緩,并無性命之憂。隻是……磕到了頭,位置不大好。氣血凝滞,所以才會昏迷不醒。”
皇帝:“那祈安何時能醒來?”
院使躬身道:“快則今晚,最晚明日午時也醒了。”
皇帝呼出一口氣,說道:“如此孤便安心了。”
“既然祈安無大礙,孤就先回宮了。”他吩咐太醫們道,“你們今晚都留在安王府,聽候大将軍差遣。”
說完又對謝淮嶼說:“祈安就辛苦将軍照顧了。”
送走了皇帝,謝淮嶼脫下沒來得及換的将服,仔細地淨了手,坐在床邊拿一塊幹淨的軟布沾濕給孟祈安擦拭降溫。侍女端來熬好的藥,他将人小心地抱起,安靠在自己懷中,接過藥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孟祈安唇邊。
“祈安,吃藥。”
奈何安王昏睡着,不知道張嘴。
謝淮嶼讓侍女和太醫退下,含了一口,嘴對嘴撬開孟祈安雙唇,送入他的口中。
一碗藥仔仔細細地喂了接近一炷香的功夫,一滴未漏。不愧是太醫院的藥,藥效奇好,見底時孟祈安的燒便退了大半,身上開始冒汗,臉色也好了許多。
謝淮嶼又給他擦了擦汗,換了身幹爽的裡衣,才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躺下。一躺下,受了傷的人就轉身靠過來,非要貼在他肩上才罷休,貼好了哼了聲,在睡夢中委屈地扁嘴。
大将軍把他摟進懷裡,歎了口氣。孟祈安小時候身體不好,先皇後不許他騎馬,騎術還是認識他之後他教的,本來騎得就一般,還非要在大雪天騎,摔了也怪不了别人。
他所有的擔心都化作了惱怒,但一想到孟祈安是想去找他才騎馬的,怒火燃起一半又熄滅了。
他們二人是夫妻,全大承國都知道大将軍嫁與安王為正妻王妃,龍陽分桃之事常有,但夫夫由皇帝賜婚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隻此一例。
但最近大半年,兩人聚少離多,還總是吵架。孟祈安想在開春後跟他北上去建甯,被他拒絕了。拒絕的次數多了,孟祈安脾氣見長,兩人經常吵架。
謝淮嶼整個冬季都在副城的中軍營操練士兵,忙起來經常不回家,等他閑下來,才發現孟祈安從過完年已經一個月沒理他了。
大将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去了封信解釋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麼,說過幾天就回去。相識十四載,都是孟祈安給他寫信,他極少回信,主動去信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所以收到信的安王即使冒着大雪也要去副城找他。
可惜,出了城門沒有一裡,馬蹄打滑,跌下馬來,磕到了頭。
“……”謝淮嶼自責得很,若是沒有吵架,祈安也不會受傷。
一晚上又是擦汗又是喂水,幾乎一夜未眠,寅卯交接之時,謝淮嶼才摟着人閉上眼睛迷瞪了一會兒。
不到半個時辰,他感到懷裡動了動,睜開眼睛時對上了一雙清澈的黑眸。
“醒了?”他摸了摸對方的額頭,輕聲關切地問道,“頭疼不疼?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孟祈安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盯着他看了足足三息,突然猛地一推一蹬。
謝淮嶼萬沒想到他會有如此激烈的動作,反應過來時趕緊去拉,但為時已晚,孟祈安成功地将自己摔下了床。
“祈安?”謝淮嶼下床扶他,“無礙吧?”
孟祈安摔得尾椎骨疼,龇牙咧嘴道:“你……你是……謝淮嶼?”
謝淮嶼一愣,孟祈安多少年沒叫過他的全名了,他直覺不對勁,但無暇細思,想先将人扶起。
不料孟祈安卻推拒他的攙扶,屁股搓地往後退去,大聲道:“你幹什麼?你、你!”
“你怎麼不穿衣服?!”
謝淮嶼照顧他一宿,沒有沐浴,隻穿了裡衣,剛才拉他扯開了衣襟,露出大片的肌膚,但也不至于被說成沒穿衣服。
孟祈安連環發問:“你怎麼在我床上?”
“你小子想幹什麼?”
“趁我睡覺偷襲我?”
“你好意思說自己是将門之後正人君子?”
“不對!你不是回建甯關了嗎?”
“還是說你不是謝淮嶼?說,你到底是誰?有何目的?”
“唔唔!!”
“……”謝淮嶼被他吵得一個頭兩個大,捏住他的兩瓣嘴,喊道,“太醫!”
孟祈安披着袍子,被一群白胡子太醫圍在中間,從人群縫隙裡瞅站在不遠處的謝淮嶼。
他印象中的謝淮嶼還是跟自己一邊大,十歲出頭的男孩子,但那個身形精幹高挑、相貌英俊的美男子跟謝淮嶼有十分相似……應該就是他。
一名太醫問道:“安王殿下可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孟祈安看傻子一樣看着他:“我是誰我還不知道嗎?”
太醫:“姓名?”
“孟祈安。”
“年齡?”
“二十四。”
太醫點點頭,又問:“安王殿下可還記得大将軍?”
孟祈安:“謝大将軍嘛,當然記得。”
太醫們對視一眼,問:“哪位謝大将軍?”
孟祈安:“我大承國隻有一位謝大将軍,還能有誰?”
太醫們鬧不清他說的是誰,指着謝淮嶼問:“您可記得他是誰?”
孟祈安拿不準:“謝淮嶼?”
太醫們都松了口氣,可又聽他說:“謝淮嶼不是應該在建甯戍邊嗎?擅離職守可是重罪!”
“……”
“……”
院使走過去,小聲道:“大将軍,安王殿下磕到頭,氣血凝滞、腦絡不通、清陽不升,出現了離魂症狀。”
謝淮嶼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擔憂地問道:“失憶?”
院使:“對對對,離魂症便是失憶。”
謝淮嶼的眉頭就沒有松過,問:“可有治療之法?”
院使:“老夫見殿下精神尚可,可以用些活血化瘀的藥。”
謝淮嶼問道:“他多久能恢複記憶?”
院使:“這……老夫也說不準。老夫隻能先用藥,再視情況而定。”
院使已是古稀之年,乃大承國國之聖手,他說說不準,那便是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恢複記憶了。
正說着話,孟祈安突然站了起來,說:“不可能!”走到謝淮嶼跟前上下打量,“還真是謝淮嶼……我記得你十幾年前就回建甯關了,怎麼會出現在我家?”
謝淮嶼:“你不記得了?”
孟祈安:“記得什麼?皇兄有令,你跟大将軍非召不得回京。你是怎麼回來的?還不快離開,要是被皇兄知道了,可有你好受的。”
謝淮嶼:“是陛下召我回京的。”隻不過是十年前的事了。
孟祈安放下心來。
院使拽了大将軍走遠了些,拈須道:“看來殿下不是單純的失憶,而是記憶錯亂。麻煩啊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