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閣裡壁燈璀璨,無死角的光線令他的影消弭無形。他身材颀長的一個人,手扶雕飾繁複的扶梯欄杆,長腿微屈,皮靴頭點地,那副慵懶頹唐的樣子,在她面前,她忽然意識到,他隻是一個人,連影子都吝惜相伴——他沐在燈光下,可看上去茕茕孑立。
他的孤獨和她的颠沛流離不同,那是一種思想上不被認同的孤獨,他走的路太險太遠,望不到盡頭,所懷之願景又超越時代,曲高和寡。
他請她留下來,難道是……寄望于她是他同道之人嗎?潛意識裡認為她會懂他?
遂晩要說的話哽在喉嚨裡,半晌發出一聲輕嗯,人還愣愣站在原地。
盛堂挑眉一笑,雲開月明般,眼尾呈現好看的弧度,令她心軟,化成溫柔夜一泓春水。
他擡高手臂朝她略略揮手,終于轉身下樓去了。
除夕夜酉時吃罷團年飯,朱文通禀說,蘭英社的人到了,此時正等在公館外。
盛鴻哲擱下二龍戲珠茶杯,杯中才飲一半的金駿眉棄之不顧,他說,快請!
他素來戲瘾頗大,自己也算得半個票友,苦于日無暇晷,逢年過節必是要将戲班子請來府上唱幾台的,熱鬧熱鬧,纾解心情。
蘭英社唱粵劇在廣州首屈一指,今年更是排了一出豪氣幹雲的大戲《黃花山》,蘭老闆親自披挂上陣,盛鴻哲早已聞名心癢。
這蘭老闆唱功身段獨占鳌頭,性情清高怪癖,輕易不應邀,管你是達官顯貴。臘月年終戲班行規封箱不唱,能請來蘭英社過府唱堂會,除了出得起包銀,更有盛會長的個人魅力和龐大的人脈關系在。
盛家在一處水榭專門建了一方戲台,三面環水,竹影幽幽,看客隔水坐畫亭遊廊之中。
此時朱文已将蘭英社諸人請至水榭,即将登台的角兒們都已經扮上了,隻是靜靜站在台邊,水佩風裳,便足堪入畫。
一人跳脫畫幅,雲履踩小步借幽篁掩映從戲台邊悄悄溜了過來,褶子裙輕靈,綠雲曼蕩,光影雕琢少女被衣裳限制的腰身,窈窕嬌俏。
人跑到遊廊邊上,藏在漆紅柱子後,隻露出一張粉彩精心描繪的花臉,銅錢頭戴一副點翠頭面,裝扮得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濃墨重彩下眼仁明亮,眼梢勾人,瓜子臉兒尖下巴,足能瞧出是嬌滴滴的美人胚子。
少女習慣性提水袖,水蔥一般的五指在夜色與燈華浸染下朝廊上落在盛氏夫婦後緩行的幾人勾了勾,小聲喊:“盛堂哥哥!”
盛堂回頭,瞧見廊柱後的少女便頓住腳步,轉身朝她走過去,“小桃,你也來了。"
與此同時,遂晚也隐約聽見了那聲嬌喚,回頭看去。隻看見盛堂灑然赴佳人之約,手抄兜長腿幾步邁近遊廊雕欄,栗色長風衣衣擺随健朗步代搖曳。
話音兒裡顯然他二人熟識,眼前雖隻見他背影,遂晚卻能想到他一定是唇角帶笑的。
心頭忽然漫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她刻意磨蹭流連,依稀有幾句男女間的叙話鑽進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