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當時的仙首作為天道的代行者,肅清過一次千面蛾蝶之患,一方面嚴禁使用,一經發現就地誅殺,另一方面釜底抽薪,将需要與其并服的一味藥引滅盡,隻在衍上仙宮留有部分。
隻是人心貪婪難辨,仍有人為了力量而不顧萬蟲吞噬之苦。
甯家就是其中之一。
隻是他們更狡詐、更惡毒,叫至親之人來承受痛苦,自己摘取果實。甯祐被帶回家中,也不過是替甯家最為出彩的長子受過。
那時候,他以死相逼,叫所謂的父親立誓,此世此間,絕不對流春樓之人下手。
那時候,他尚且做着某一日可以回到樓裡的美夢。
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出逃,一次又一次被抓回來,從甯家的别院,到上鎖的屋子,再被關到地牢。
他逃不出去,開始想盡辦法遞出消息,然後等待……最後杳無回音。
夢該醒了。
這麼多年,他雖然在丹藥秘法下維持着少年人的模樣,下界卻早已天翻地覆,流春樓能否留存至今都不知,何況那些苦命的故人。
他在這世界上,除了這寶貴的生命,早就一無所有了。
甯祐深深地呼吸,過了一會,端正地坐起來,慢慢地、慢慢地替自己整理好衣襟,撫平囚衣上的褶皺,用寬大的布料擋住鎖鍊。
他曾經也想過,求仙問道、闖蕩四宇,等到有一日修煉有成,就把流春樓的姐姐們救出來,能夠驕傲地在母親的墳冢前,磕頭行禮。
但這些他曾經憧憬的所有可能性,早就被扼殺了。
甯祐對着面前黑暗跪伏下身,被鎖鍊扯住喉嚨,他沒有在意,連叩三次,才慢慢坐起來,在身後牆壁間摸索一會,終于從被泥土掩蓋的縫隙裡扣出一塊邊緣粗糙的瓷碗碎片。
他把碎片抵在脖頸處,因為被鐵環擋住,隻能别扭地來回扯動,像是鋸斷一棵樹。
鮮血從傷口緩慢流出,逐漸打濕了他的衣衫。
甯祐放下手,在黑暗裡暢快地笑起來,既然他注定無法掌控生,那至少,讓他自己選擇死亡。
咳哈、哈哈……求仙?問道?
他一個将死的叛逆之人,還真的想問一問這煌煌天道。
“若是真的有天道……”
他咬牙切齒,因為失血而聲音嘶啞,卻在黑暗裡宛如驚雷,亦如重重落下的驚堂木,他終于可以說出自己的憤怒、不平、憎恨。
他問:“若是真的有天道!為何!為何不去懲罰那些惡人?為什麼、放任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他問:“若是真的有天道……為什麼聽不見我的聲音!為什麼對這些故作不知!為什麼任憑仙人蹂躏凡人如蝼蟻?!”
他帶着泣音,聲音微弱下去:“如果,天道真的存在……那麼,下一世,就不要再叫我為這苦苦掙紮、依然無從擺脫樊籠之人……”
“不掙紮、不思考,就那樣不知不覺随着命運的波瀾到盡頭,也許才是真正輕松。”
“不,最好不要有來生……”
“若是……一定有來生,就叫我當當年樓院裡的阿黃好了。”
他在最後時候,終于能夠哭出來,淚水模糊視線:“娘……不要、不要怪我,我已經……”
“娘、我好冷。”
他喃喃起來,覺得渾身冷得發顫,隻看見面前一片朦胧的雪白,一隻蒼白冰涼的手遞到他面前……
“娘……”
甯祐如願地合上眼,她終于、終于來接我了。
終于,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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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上仙宮位于昆侖仙山的最高處,獨立于人、仙兩界之外,終年積雪,氣候嚴寒,除了山上層層疊疊、精心養護的寒梅,少有生物可以生存。
當然,仙首喜靜,此處也不需要旁的生物。
每隔三月,逢月中十五,接連三天,仙宮都會遣散侍女門童,清冷一片,隻有一人能夠留在此處——仙宮的主人,天道的代行者,當世無出其右的仙首——濯爾清。
殿後清池,濯爾清睜開眼,遠山的雲霭中傳來沉悶的雷聲,他瞳孔深紅一閃而過,逐漸轉為清明的墨黑。
濯爾清從缭繞着寒氣的泉水裡起身,披上素白的外袍。
以往此刻,他都會回到主殿繼續穩固修為。隻是今日,他不知是出于什麼心理,忽然想要去那片梅林看一看。
他步履輕而緩慢,赤足踩在深而厚的積雪上,未曾留下一點痕迹。
寒梅覆雪,他一走過就簌簌往下落,卻難沾他身。
濯爾清忽然停住了步伐。
白雪皚皚之中,有若隐若無的、輕弱的嗚咽哀鳴,斷斷續續。
濯爾清平靜的眼神落到一株正悉簌簌輕輕晃動的梅樹,下一刻,那株梅樹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他側身,躲開斷裂的樹枝和随之落下的積雪,以及……藏在積雪中的,一小團雪白的東西。
那小小的東西,落到柔軟的雪地,翻滾下來撞到他赤|裸的腳背,用黑色的、濕漉漉的鼻尖無意識頂了頂他,一雙眼緊緊閉着。
這是一隻剛剛出生的小獸。
它應該、也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唯獨不應該出現在這終年風雪環繞、幾乎沒有活物的昆侖山巅。
濯爾清平靜地看着這一團靠着自己腳背、随着呼吸輕輕起伏,格外滾燙的雪球。
就這麼僵持了半晌,他最終伏下身将團子捧了起來……輕飄飄、暖呼呼、毛茸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