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變故突發、心神不甯,也許是久違地回憶起過去,甯祐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
他沒有做夢,或許做了,隻是夢裡隻有一片黑,他在不斷往前走。
他在夢裡是一個草紮的人,走着走着,被淋濕、腐爛,走着走着,稻草掉落,走着走着,支撐的木架斷掉,他摔下去——
“饒了我……我不敢了。”
“什麼?”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有人來了,“做噩夢了麼?明明點了凝魂安神香。”
來人握住他的手,溫暖而充沛的靈力順着兩人相貼的手心往上,帶着奇異語調:“右右……收心、凝神、定魂。”
每落下一個詞,甯祐便覺得心神一震,如此三震之後,他茫然懵懂地睜開了眼睛,急促地喘着氣。
接着甯祐下意識低下頭,他身上還是纏繞着鐵鎖,身上的傷口淌着血,他拿手去捂,血就透過手指往下滴落,真實而尖銳的痛疼席卷了他。
身邊人輕而堅定掰過了他的臉:“……甯祐!”
那是濯爾清,但對方的臉色很難看。
“不要再看了,那都是假的。”濯爾清逼他看向自己,“都是假的。”
如果甯祐自己能看見,大概會發現自己已經變得透明潰散,也會看見自己的神色如何扭曲。
濯爾清強行制住了他,手上靈力飛轉。
“假的……”
甯祐怔怔重複,手在發抖,牙齒咬得咔嚓作響,他神志不清地掙紮,要去看傷口,被阻攔就咬上了濯爾清的手,直到頭頂傳來悶哼,齒間盡是鮮血。
他不再用力,咬着含着那塊肉,颠來倒去、含混糊塗地喃喃,濯爾清在混亂中分辨着,才聽出他反反複複在講:
“但是我疼……濯爾清,我疼。”
向來如常、風雨不動的仙首頓時下颚緊繃,齒關咬得作響,神色狀如冷面惡鬼,看上去是快瘋了。
他閉目又睜開,暴動的靈力終于平靜,也終于得以騰出另一隻手來,一下一下順着懷中少年枯黃幹燥的頭發:“……馬上就不痛了。”
甯祐卻仿佛什麼也聽不見。
本就是死後神魂之體,靠着一股氣粘合,一朝崩潰……濯爾清想過他醒來會如何,卻沒想過能糟糕到如此地步。
最早撿到甯祐時,對方的神魂雖也是虛弱渾噩之狀,甚至難辨其形,卻尚未分崩離析,因此隻要穩固後溫養便可——
玄枵趕在他找到更合适的辦法前,一顆雙元定靈丹簡單粗暴地解決了問題。
雙元定靈丹如其名,最初便是為了“定靈”而出現的,服下後可鞏固神魂,雙方神魂建立聯系,便可供養對方神魂。
世人說這種邪丹的用途是控制他人,其實算是誤傳,至少它原本的設計并非如此。
但在此刻,單純服用雙元定靈丹已經不足以喚醒對方。
甯祐神魂散得厲害,便極容易陷入夢魇,陷入夢魇後又會進一步心神動搖,如此循環往複,恐怕……
濯爾清站了一會,将人輕輕放到床上,身後陰影凝聚,輕柔而不容抗拒地将少年纏繞其中,一面強行鑽入少年口中,避免對方掙紮中再傷到自己。
他抽出被咬得鮮血淋漓的手,看也沒看,捧着甯祐傷痕累累的、細瘦的手指,放在自己臉側:“對不起。”
無論如何,他無法看着對方神魂消散。黃泉碧落,天上地下,哪怕是回溯時間,濯爾清也有把握起死回生。
但唯獨,唯獨神魂消散不行。
神魂在五行三界之外,若是消散,便跳脫因果律法,如同從未存在,從此過去現在未來,都不能再尋回。
但他又憑什麼替甯祐做決定。
憑他曾經為對方取了一個從未帶來任何幸運的名字嗎?憑他幾次三番錯過對方嗎?還是憑他多年重逢,卻對信任自己的甯祐生亵渎之心?
那隻臉側汗濕的手,忽然攀附抓住他的手腕,濯爾清怔怔去看,發現甯祐在看自己,對方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沒有,否則怎麼會喊他的名字說:“救救我……”
濯爾清似歎似笑,反手握住對方的手,垂下頭顱,俯身長吻,他的長發如瀑散下。
“不要恨我。”他說。
……
甯祐原本困陷在生煎火熬的痛苦中,慢慢的,那些痛苦宛如潮水般退去,隻留下潮濕陰雨時的隐脹。
另一種更為尖銳的感知正在漫延。
他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正困在濯爾清懷裡,黑色的陰影在他肌膚上四處遊走,他還有些回不過神,輕輕喘着氣:“嗯……這、這是什麼……”
濯爾清見他醒來,松了一口氣,又見他呆呆的樣子,輕輕笑了一下,卻并沒有說話,似乎在等他慢慢反應。
甯祐順着他的視線往下看去,才發現濯爾清一隻手整按在他凹陷的小腹,五指分開,靈力四散,叫那一塊皮肉滾燙如火。
再往下……
他又笨拙又驚懼地發出氣音,想掙紮卻被黑影按回去,被生生釘在燒紅發燙的恐怖烙鐵之上,一時間差點吓得三魂七魄俱散,發出可憐而沙啞的哀鳴。
“别怕。”濯爾清説,“隻是穩固神魂之法,并不算什麼。”
“等到此事了卻,你就不必再痛了。”
什麼叫并不算什麼?他、他們、這并不算什麼?
甯祐腦子轉得很慢,還沒捋清楚就聽到對方哄騙引誘的聲音——
“右右,跟着我念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