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餘晖自天邊蔓延将屋瓦燙成金棕色，天已無豔霞，成了魚肚白般的濁白色。

梅傾秋自己爬樹上了屋頂，從梅府的屋頂隐約可見衛府老宅。日月更替間的屋檐與夢魇如出一轍，但沒有夢裡那般血腥可怖，那情景對年尚六歲的女童而言太難适應了。所以她養成了爬屋頂的習慣，見見夢中沒有的平靜。

紅日徹底滑入山丘，屋瓦僅有的亮色也消失殆盡，徒留月華镌刻鳥雀的影子。

她整夜難眠，思忖如何複仇。住進梅府後她食欲不振，郁郁寡歡。母親虞問青是太醫署令的長女，自幼習讀醫書，精通醫理。為梅傾秋把脈也隻能道：“心病難用藥醫。”

若要問梅傾秋身體可有不适，那定是沒有的。她面色紅潤，神清目明，隻是小小的心靈塞滿了慚愧、自責、複仇。這種情緒在得到父母親的愛時最為強烈，由于過于感激産生不配得感，她會在翻看醫書時歎氣，也會在四下無人時哭泣。

這一切梅穹與虞問青看在眼裡，疑惑她是否恢複了記憶。但如何詢問也隻能得到否定的回答。

梅傾秋自然不敢說。她才六歲，怕這個家也要将她抛棄。這個念頭推動着她改變，她跟母親學醫、跟父親學武，才漸漸像一家人。但她與母親的緣分太短，隻維系了四年。

在她十歲那年，虞問青突發惡疾。梅傾秋跪在母親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父親坐在床沿邊握住她另一隻手。

她英氣的五官染上層霜似的白，眼睫如濃密柳葉輕輕顫動，遮住明亮似月的眼珠。梅傾秋将這樣的母親深深記在心中，每當思念，每當感到步履維艱，就會仰頭望月，圓月時而高懸，時而蒙雲，但明了月亮就在那裡，就能從這樣的母親身上得到堅定的力量。

“娘……”

“秋兒。”母親拇指輕輕撫弄她的手背，“你聰敏靈慧，對詩文醫書過目不忘，我知道你也從未忘記四年前我如此抓緊你的手。那天開始我們成為了母女，我惟願你永生安康，就在這一隅安甯地自在的活着。但是秋兒，為母已經到了生命……”

“問青！”梅穹略顯責怪地制止她。似堅信不說出那字，那結果就不會來。

有滴晶瑩淚珠被長睫夾在眼角處，虞問青扯唇一笑淚就垂了下來。

“穹哥，問青無法履行白首的約定了。你要好好照顧秋兒……咳咳，在此之前，你可有話問我？我們成為母女之前是怎樣的人養育着你？”

梅傾秋緩緩擡起頭，内心掙紮，但隻說了句：“你們是我的再生父母，知曉此事足矣。”

落在她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既欣慰又猶豫。但梅傾秋狠心忽視了這道差點敞開的心牆。四年的歲月更疊，梅穹已經升為正一品太尉，梅傾秋的複仇計劃也有了雛形，但在一切實施之前她隻能繼續扮演失憶。

虞問青臨終時傳授她一本自編的醫書，梅傾秋視若珍寶。每日有一半時間是在藥房度過，時常閉關數日，縱是梅穹也請不出來。

直到梅傾秋十六歲，世人已經淡忘衛霆的謀反事件，通緝畫像也不再能威脅她的生命，梅穹才同意讓她走出梅府。隻是連他本人也沒想到，他的女兒已經偷摸出門幾回了。

秋風蕭瑟，午後陽光鋪灑臉上卻仍顯灼熱，販夫走卒或街邊閑客都撸高袖，穿單衣。此時出現一個惟帽長至膝的女子，就算見不着紗後的真面貌也都會多看幾眼。

“一壺清茶。”

攤主聞聲擡頭，面前小姐身着翠煙長衫，惟帽白紗經風吹佛，姣好面容若隐若現，一瞧便是名門世家出身。他連聲應好，請小姐入座。不料僅有的五張矮桌都滿了客。

“無妨，就把茶給我送這來吧。”

說罷小姐随意尋了張桌，同桌的是位體型欣長偏瘦，腰間懸短劍，眉清目秀的公子。

“好嘞，好嘞。”

這條長巷商販雲集，且基本全是老字号攤鋪，回本甚微也不閉店，故而又被稱百興巷。百姓們暗中卻稱是‘奉稅巷’。要想在此做生意，要給翊府中郎将交保護費。挨不過惡勢力的百姓甚至被迫向錢莊貸錢，利滾利，賺的錢全拿去還貸，還不清又退不掉店。

片刻後攤主端來茶，梅傾秋取下惟帽，先給自己斟上茶，再給遞來的酒杯倒滿。

“聽聞翊府中郎将剛上任不久。”

甯枝将目光從遠處收回，舉起裝着茶的酒杯一飲而盡。道：“新官沉不住氣，待其露出馬腳就可以順藤摸瓜了。”

“我要的線路圖呢？”

甯枝朝她推來一碟蜜餞，梅傾秋扶碟抽出底下的紙條，塞回袖口。

“至少要一個月後這條線才能走。”

“我知道了。”

“不用急，我會先混進他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