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遠嫁時哀婉的垂泣聲聲控訴她的冷漠。
她安能坐視?
王濯咬緊牙關,一字一句說:“四殿下到此,醉翁之意不在酒。”
話音方落,劍光已無聲無息而至,滑入她細長的頸間。
而王濯立于原地分毫不避。
“你如何得知?”靜默良久,高見琮才緩緩張口。
“殿下如若不信,可以遍查身邊随侍宮婢,也可将我帶到禦前,以細作論處。”
那樣氣定神閑的姿态,讓高見琮手中劍又重了三分,幾乎擦破她頸側淡青色的血管。
他覺得懊惱。
這個時候,他應該回護四哥,或是一劍殺了此人。
兄弟阋牆的事自古有之,但大多禍起人言,縱有龃龉,也不該任由旁人乘間投隙。
可屋内實在過于旖旎,高見珣帶來那股酒氣久久不去,不知是哪裡尋來的,被桃花浸過的酒香透出一種讓人眼饧骨軟的甜膩,讓他這一劍刺不下去。
四哥真不是個東西。
“四哥素來隻在女色上用功,你離他遠些。”高見琮歸劍入鞘,腳步匆匆,不再多留。
他快步走出藏書閣,去官署尋徐潛舟。
知道七皇子為要事前來,徐潛舟不敢怠慢,早早在署中設了清雅的四合香。高見琮取出草圖,平鋪案上,自大散關至極北所有關隘都被标注,三十六國疆域泾渭分明。
“殿下可曾親身踏足西域?這幾處關隘連我都不能确定位置。”徐潛舟摩挲着朱筆墨痕,大為驚奇。
“六歲時,我觸怒父皇,被貶往西北邊軍做苦役。”高見琮語調平和,仿佛寵辱都不能将他摧折,“北地無戰事,邊軍饷銀年年發不下來,趁着榷場開的時候賣些雜物換錢,我也時常同去。”
徐潛舟将提前備好的一箧書堆到案頭,分門别類為他整理好:“這是虞部多年所載山川林澤,殿下可依照記錄,與輿圖上一一校對。”
冰冷的書簡擦過指背,高見琮渾然不覺,目光靜靜看着窗外。
少時他同京中諸多世家子弟一樣,生在堆金砌玉的錦繡鄉裡,即便有些抱負,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妄言春秋。
皇姑母樂平公主出嫁時,他闖進建章宮,揚言要帶兵滅了匈奴,換皇姑母留在長安。
童稚之言,本來無需苛責,可素來疼愛他的父皇一腳将他踹倒,禦冕上的東珠嘩啦啦抖動。父皇斥他不懂用兵艱難,讓他滾去邊疆,到軍中好好曆練。
到了軍中他才知道,多年休戰帶來的積弊重重。
西北苦寒,冬季軍糧過不了天山,大多是以戰養戰,打下一座城池就地征糧。沒有仗打,軍隊就養不起,京中的世族甯願将金銀擲在美人榻上,也不願多發一文錢軍饷。軍戶們一套被服用三年,磨破全靠自己縫補,嘗點葷腥都得去附近山中打獵。
他被分到涼州一個李姓軍候手下聽用,春天練一練兵,夏天去西域賣鐵器,秋天跟着狩獵,冬天就躺在軍中睡覺。
李軍候的家就在涼州,家中有個跟他年歲相仿的女孩,字寫得很醜,刀卻很厲害。
高見琮白天跟李軍候學兵法,晚上看觀音奴算賬,觀音奴脾氣不大好,說她寫字醜,她總急眼,提着刀追他好幾裡路,分獵物時偷偷克扣他的鹿肉。
高見琮恨恨想,等回了京,一定要把她抓進宮中天天給自己烤肉。
可是有一天,他看到觀音奴在哭。
她說:舅舅的刀斷了,再也用不了刀了。
高見琮覺得她哭起來當真好看,可她哭得那樣傷心,哭得他心都慌了。
他好像終于懂了父皇的話。
過了一年,父皇召他回京,語重心長教誨道:“父皇與民休息,專事生産,待百年後你坐上這把龍椅,就有錢有糧去北征了。”
那時,高見琮握緊了劍鞘,将躁動不安的殺心按在匣中。
觀音奴親手為他雕的劍墜将燈影晃得淩亂。
他被父皇按在京中,盡力向儲君的方向成長。
七年後,他終于得空離京一次,騎上他的盜骊日夜兼程趕赴涼州,拿着那枚撫摸過無數次的劍墜四處詢問,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姓李的軍候。
或許已經死了。
西北有餓殍,有白骨,惟獨沒有戰死的英靈。
高見琮霍然站起來,吓了徐潛舟一跳:“殿下?”
“我宮中還有事,改日再來請教虞候。”高見琮想起王濯所言,不覺加快腳步,若是輿圖真有錯漏,将要搭上邊關多少将士的性命?
酒香已散盡,可他仿佛還能聽到觀音奴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