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天剛擦黑時,王濯終于轉回府中。
離開學宮之後,她跟雪時去杜門東看了一場雜耍,吃了坊間一文錢兩碗的榆錢面,足足溜達一下午,這才盡興而歸。
大房的雲湄在二門眼巴巴候着,一進來就攀着她的胳膊:“大哥送了我一把白桦雕弓,大姐姐,你教我拉弓好不好?過兩日春獵騎射,我想拔得頭籌!”
王濯笑着問了句:“大嬸嬸許你練騎射嗎?”
王雲湄說:“許!阿娘說想做什麼就去做,可是請不到女師傅,二哥哥怕被祖母責罰也不願教我。大哥說大梁的貴女都不修騎射,隻要我能拉開弓,定能在獵場上揚名立萬!”
“我也怕祖母責罰啊。”王濯搖搖頭,有些為難,“不如你使點銀錢給我,逢人問起我就說你得了頭籌,好不好?”
王雲湄呆滞片刻,直到看見她眼中閃過促狹,鬧着扯起她衣袖來:“大姐姐,你戲弄我!”
玩鬧間發簪勾到了牆頭花枝,王雲湄扯過來一看,輕輕“呀”一聲:“迎春花開了。”
她有些神傷:“大姐姐要訂婚了罷?”
自幼她就比府中别的孩子嬌縱些,因庾夫人溺愛着,教她看了許多話本傳奇,總想着那些不着邊際的事兒。為此,太夫人沒少耳提面命,甚至一度收回了她母親管家的權力,叫三房的謝夫人執掌中饋。
兩位哥哥總說她頑劣,二房妹妹又不在府中,三房那個妹妹她也是看不上的,好不容易回來個脾性都合得來的姐妹,還沒在一處玩幾年,轉眼就要嫁人了。
她有她的憂愁,王濯也有自己的思慮。
不出意外,她回京的當日,父親已同她提過婚事,第二日她就該到夫人院裡去學禮儀了。
前世太久遠,有些事卻記得清楚。
她在夫人院裡受了許多磋磨,仍是學不好針線活,還失手将謝夫人一套汝窯盞打破了,鬧得沸沸揚揚,府裡的人都不大喜歡她。當夫人提出讓她在孝期内出閣,哪怕于理不合,也沒有一個人為她說話。最後硬生生将李夫人的名字抹去了,讓她以謝夫人長女出閣,以至于後來她做了皇後,也不能為李家人提攜一二。
可這一天都快走到頭了,也不見夫人來叫自己,父親更是隻提過一嘴就沒了下文。
難不成……真有什麼變故?
姐妹二人各懷心事,往閨甯苑走,方越過内院門前那一方青石影壁,就看見夫人院裡的肖四媳婦朝這邊過來,王濯心中突地一跳。
肖四家的說:“大小姐可回來了,老爺、夫人、老夫人還有公子小姐都等着呢。”
老爺,夫人,還有公子小姐。
王濯在心裡盤算着,那應當就不是說婚事了。
讓肖四家的稍等片刻,王濯同二妹妹道别,王雲湄心中不舍得很,卻也知道三房大抵是有事要說:“大姐姐慢些走,回來時遣人報一聲,我若還沒歇就去大姐姐房裡玩。”
匆匆小話兩句,王濯跟随肖四家的到了荷芳院。
王家内宅有兩位老夫人,向來是王不見王,太夫人畢竟是老國公的元妻,诰命比她高一等,因此老夫人鮮少在後院走動,一日兩餐都在自己房裡用。今日難得出來,祖孫三代齊聚一堂,竟然是隻是為了吃一頓五熟釜。
王濯進了門,依禮先給父母祖母問安,謝夫人掃一眼她身後,問:“怎麼出門就帶一個丫鬟,我送你的紅芍和碧月呢?”
謝夫人給的丫鬟早在昨日就到了卧雪廬,王濯讓她們在外間伺候,屋裡隻留雪時,隻是這樣一問,老夫人立時擡頭看過來。
肖四媳婦面上添了幾分得意。
夫人還是謝家小姐時她就伺候着,她膝下沒有兒子,隻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孿生女,夫人說了,将姐妹倆給大小姐撥過去,将來就是陪嫁丫頭,若是婚後四皇子同大小姐過不到一起去,以着姐妹倆的姿色,指不定還能收了房,再不濟也是個王府側妃。
萬一四皇子再……那前程可就不可估量了!
這樣的心思,謝夫人和肖四媳婦懂,王濯更懂。被惡心這一遭,她實是不願意那兩人近身,在王濱王洛兩兄弟身邊坐下,一邊淨手一邊說道:“夫人賞賜的人,我哪敢随意驅使?院子裡有些昨夜落下的筆墨,我讓她們去收拾了,這樣也不必勞累着。”
“你如今也是要定親的人了,房裡得多幾個伺候着,你從外面帶回來的丫鬟哪懂世家規矩。”說這話的時候,王漱忽然朝她看過來,眼裡含了點不容錯認的怨怼,謝夫人梗了一下,“……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婚事倒也不急。”
她這話頭轉得太生硬,連肖四家的都沒聽明白,坐在對面的老夫人短短思量一下,撂了筷子,目光轉向兒子身上:“景年,你随我來。”
王景年夾着一塊滾燙豆腐停在空中。
這些年,母親顧着他的面子,也顧着太夫人的面子,一向不以名字稱呼,跟着大房客客氣氣叫一聲“相爺”。
母親這是動氣了。
玉箸一松,那塊豆腐落回鮑翅湯中,王景年淨了手,匆匆跟老夫人到後堂。
這頭屋内一片安靜,兩個男孩靜靜吃着燙羊肉,王漱向母親遞去一個眼神,謝夫人安撫一般拍拍她的手:“安心,你父親會同祖母說。”
她這樣一說,王漱放心了,肖四媳婦倒不惴惴不安起來——
聽夫人那意思,是大小姐和四皇子的婚事有變?
看着這母女互換眼神,肖四媳婦還不及多想,又聽王濯從清湯鍋中夾了一串雪蛤,放在炖梨盅裡邊吃邊道:“今日我回府時,好像看到了四皇子的馬車。”
聽到四皇子三個字,王漱眸光一亮,謝夫人不得不問道:“可有停下同四殿下說話?”
“那倒不曾,隻是坐在車内遙遙看了一眼。”她與高見珣是在虞部見的,也算不得扯謊,王濯淡淡笑了笑,“四殿下車上,竟懸着四個青銅銮鈴,鈴中暗藏塔香,駛過去好似春日百花撲面而來。”
謝夫人的面色便是一變。
高見珣在長安可謂“豔名遠播”,關于他蓄妓的流言滿城風雨,這也是為何她推了女兒與七皇子的婚事,卻沒有立刻應下将王漱許配給四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