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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濯離席而去的時候,坐在對面的人也悄然走出漸台。
雨後的太液池邊碧色翻湧,雪時撐了傘,主仆二人沿着來時的山道徐徐走出,走到湖邊一處水榭時,高見珣正在梨樹下垂手靜候。
瞧見他人,王濯準備從旁邊繞過去,高見珣卻直直迎上來。
梨花枝勾起他肩頭的纏枝藤繡,他仿佛渾不在意,唇邊笑紋又重了三分:“七弟做的輿圖有誤,被父皇申饬了。”
雙鳳阙衆秘而不宣的事有了答案,不需要再多探問,王濯略一思量,就明白他為何如沐春風出現在這裡:“提前恭喜殿下被封郡王了。”
“姑娘留步。”眼看她又要走,高見珣快步将其攔下,垂着眼睫多斟酌了一下言辭,“父皇已屬意你為王妃,封王之後,賜婚的旨意也會緊随而至。以姑娘的聰慧,何必固執門戶之見?”
王濯挑眉,靜靜等着高見珣的下文。
“父皇高瞻遠矚,從不囿于嫡庶之分,儲位對我并非遙不可及,若此前我隻有七成勝算……”
他低眉,聲音極輕:“有了你,我已胸有成竹。”
一模一樣的話,一模一樣的人。
王濯目光越過接天梨花,在碧瓦白牆裡,遙遙看見曆曆在目的曾經。
那一世,郡王府中,夫妻二人坐在旖旎羅帏之内,高見珣拉着她的手,讓她去籠絡重臣勳貴家的女眷。
隻不過那時他并不覺得她聰慧,他說:“若是他們不願……阿濯,你刀法最精,知道該怎麼做。”
她害怕地哭了出來,她從沒殺過人,沾過的最多的血還是來自一頭麝牛。
高見珣于是憂愁起來:“你願意這樣一直看别人臉色活着嗎?你願意看七弟坐上皇位,将我們趕盡殺絕嗎?阿濯,我隻有七成勝算,但有了你就穩操勝券,你不願意幫我嗎?”
雙繡龍鳳的喜帳蔓延成血海,富貴溫柔鄉成了經年的噩夢。
她後退半步,隻是淡淡道了一句:“四殿下擡舉了。”
高見珣覆在廣袖下的手因而攥緊成拳。
他看着王濯行禮離去,頭也不回,素淨的身影消失在假山橫塘之後。
梨樹上的積雨沾濕了大片襟袍。
雪時跟在自家姑娘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字不敢多問,直到腳下的地勢越來越高,眼前出現一大片山黃楊,與山下地氣不同,這裡的樹葉上還挂着霧凇。
這條路越看越眼熟,雪時遲疑着開口:“姑娘,前面似乎……”
她停下不敢再向前走了。
這是幽禁七皇子的神明台。
“天子幽禁,隻是一封口谕,不會讓禦林軍在此看守。”王濯提起裙擺邁上石階。
附近果然一個禁衛也沒有,大概皇帝也不會想到有人擅闖。
往上走了數十個台階,回頭一看,雪時頂着一頭白茫茫的冰花左顧右盼,王濯忍俊不禁:“你在下面等我就好,若有人來,且先回住處。”
雪時咬了咬牙,亦步亦趨地跟上來:“我和姑娘一起!”
石階上遍布青苔,被雨水洗過一通,凍在晶瑩剔透的冰花裡。雪時走得極慢,王濯在前面等了三次,才氣喘籲籲地爬上來,扶着膝蓋大口呼吸。
王濯将雪時留在外面,獨自進入神明台。
屋内幽阒冷寂,一宿未點過燈的樣子,熏爐、桌案像卧龍伏虎一般籠在暗色裡,隻有一個親近的常侍随侍,高見琮獨自坐在窗前,那把古樸流麗的天子劍橫在膝上。
瞧見有人來,常侍面上一慌,不知道要行禮還是要喊人,高見琮擺擺手讓他先下去了。
“這裡在禁足。”
高見琮閉目冥想,未曾擡眼,聽腳步聲他已經知道是誰。
“我向殿下提過的事,殿下有去查嗎?”王濯的聲音夾在冷風裡,徐徐透過竹簾,“那個通風報信的馬夫,殿下有處置嗎?”
高見琮微微掀起眼皮,瞧見她雪白的裙角從面前滑過,眉心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在桌案對面坐下,王濯的目光落在他懷中劍上:“陛下賜天子劍,是讓殿下秉承他的宏圖遠慮,為大梁劍指天下的。”
對于這個七皇子,她了解并不多。
隻聽過繼母與妹妹的寥寥數言,依稀從高見珣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一個不近人情、暴戾嗜殺的冰冷形象。
——高見琮在外的名聲亦是如此。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說動對方謀奪皇位,她隻知道,若是高見珣做了皇帝,她恐怕還得再氣死一回。
又或許,高見琮對皇位從未動過心思?
畢竟,前世他手握重兵,背靠世族,曾是唯一能與高見珣相争的人……
想到這裡,王濯有些後怕。
撺掇皇子奪嫡的罪名不小,一旦捅出去,她不用被氣死也要先曝屍荒野了。
可是已經走到這一步,她隻能再賭一把。
“殿下若想孤老神明台,不如将天子劍交還,也好過别人為你費心謀劃。”
她伸手要去奪那把劍,在觸及劍鞘之前被扣住手腕。
王濯一個踉跄險些跌進人懷裡。
她靠得未免太近了些,帶着一身梨花冷香闖進來,高見琮無暇思索,隻覺得平素裡令人生厭的甜膩花香被雨水洗濯過,聞來有種别樣的心悸。
連被他攥住的手,血色幾乎褪盡的纖長指節,也無不透着春冰乍破的冷冽與昳麗。
“你到底要做什麼?”高見琮的聲音有些啞。